《魏光年》荀香九

16、离家之前

　　出分后，魏敏诗看着他的成绩喜出望外，但苟小明则不同意他读书，反复举出老家亲戚辍学打工的例子，证明大学没有意义，上了大学也找不到工作，最后还要去打工，何必一开始浪费学费钱。

　　魏敏诗愁得无依无靠。二弟的孩子出类拔萃，高考分数极高，报考清华十拿九稳，而魏光年超过重本线40分，值得庆贺，却不能横向比较，任何人和别人相比都没有意义，她希望魏光年能上大学，考一个好学校的研究生，不想让魏光年在学历上有所亏欠。可她又不敢反抗苟小明。

　　她以为苟小明会是她的避难所，没想到苟小明成了新的风雨来源。她没有存款。她和苟小明一起过日子，苟小明认为她不会理财，拿走了她的工资卡，他也不会理财，只是防止她再给前夫还债，魏敏诗失去经济来源，买任何一样东西都要朝苟小明要钱。

　　那些人没有消失，他们不再到她家来，而是去她公司，静静地坐在门口。上下班的同事都能看到他们坐在那里，知道他们在等谁。办公室里开始有看不见的视线，一束束无形的针压在皮肤上。魏敏诗瞒着同事和领导在外面找兼职，一次五百，给别的小微企业管账。那些小企业领导没有财务知识，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逃税。他们执拗地认为，会计必须会做假账，不做假账就对不起他们给的工钱。魏敏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有些税根本逃不了。每次看到那些企业主，他们给她的脸色都让她直不起腰。

　　魏光年无法忍耐苟小明的丑恶嘴脸。丑恶嘴脸，他反复对自己强调着这个词。他去找班主任，在班主任的指点下，最终报考了一个师范类的大学，叫边疆彩虹项目，可以减免学费，但是有五年的指定院校授课服务期。

　　拿到通知书后，苟小明说，关键时刻家里还是要有个男人，如果没有他这个继父，魏光年会活得狗都不如。

　　另一个大新闻是十拿九稳的文科状元嵇密高考翻车。获得作文大赛三等奖的才女高考语文106，作文据说25，可谓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名闻遐迩的才女不会审题。

　　魏光年整理了一箱高三用书，交给同学寄卖，到手不过两百来块。曾经做过的卷子卖不掉，他本想打包卖废纸，在等待废纸老头来的间隙，一行文字出现在卷子背面。魏光年注视着那行文字，他曾以为压抑的高三湮灭了写字的冲动，没想到冲动只会滞缓，自然而然地从他的笔下出现，有太多事想挣扎出来。

　　他写了初中，写了高中，写了他无法遗忘的人，写作的态度诚恳和质朴。记忆在谦虚和踏实面前不再改变和欺瞒。它们顺从地在他的笔下流淌，字字含泪，化作奶与蜜的迦南。

　　魏敏诗看到他在写，问他，是不是又在写情书。

　　家里爆发了高三以来的大争吵。家里一贫如洗，父亲姓狗，他连上大学的学费都没有，魏敏诗为什么还会认为他在谈恋爱。怎么会有姑娘瞎了眼睛看上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

　　魏敏诗的眼泪先于哭声落在地上。苟小明去厨房抽菜刀，左手拿着磨刀棒，右手拿着斫骨刀，样子杀气腾腾得可笑，刀锋对着魏光年的鼻子，仿佛为了看不清而左右晃动，魏光年透过斫骨刀瞪着苟小明。他相信今天可以一刀两断。

　　魏敏诗扑上去抱住苟小明的腿，不让他杀害她的儿子。磨刀棒抽她的手和脸。声音听起来是要出事的。魏光年抄起一个啤酒瓶，没打中。刀背砍在他后背上，脊椎随震动而剧痛。魏敏诗抱住儿子的头和肩膀，力气大到魏光年无法挣脱。

　　终于。苟小明后退一步，叫魏敏诗起来，把客厅收拾好。他去阳台吸烟，顺便休息一会。魏敏诗慢慢从魏光年身上|下来，喘着粗气，鲜血和泪水从脸上流下。她摸着魏光年的脸，问他，儿子，你疼吗。

　　魏光年说，我会杀了他。

　　魏敏诗摇摇头，说，你不能杀人，是我命不好，不怪别人。

　　两天后，魏光年写完了最后一段，长长吐出一口气，最后一次翻过高三试卷，将前半生的自传卷起，拿到楼下的垃圾箱边。早上有人清理过垃圾箱。魏光年把卷子边缘点燃，再把带着火星的试卷扔进垃圾箱里。卷子很快就熄灭了，只从垃圾箱里飘出来一条细细的黑烟。他不得不忍着恶心，把卷子拿出来，拆开装订，一张张揉成团，扔进去，再扔进去几张点燃的卫生纸。这次卷子蓬蓬勃勃地燃烧了，他的名字，他的笔迹，他的分数，他的岁月，在垃圾箱里妖娆地扭动。一阵阵臭烟熏人欲呕。魏光年想，这就是我的青春。

　　后来他为这个轻率举动感到十分遗憾。年少往事本可以够他写一辈子，却在那个清早化成了火灾隐患。他本应该留下那份自传。曾以为诚恳的写作态度是他的组成部分，没想到诚恳和青春期其他的美一样，没有天赋加持，只会留存短短的一段时间。

　　越是贫瘠，越想挥霍。天分又是一种无法衡量的东西。他曾以为自己可以恣意挥霍天分，并为之自豪。想来燃烧的自传不过是自以为挥霍。他贫瘠到忘记了那些曾经够写整整一个星期的姓名。

　　距新生报道的时间越来越近，苟小明甚至不愿意拿路费给他。魏光年用仅剩的一个月在商场的肯德基打工。每天工作五个小时，每小时七块钱；后来变成每天十二个小时。

　　餐厅的其他人对他很客气。勤劳是罕见的美德。听说他是打工的大学生，有女孩子想要他的联系方式。魏光年看着她粉嫩嫩的脸，说：“对不起，我买不起手机。”

　　疲倦和痛苦一层层覆盖，像琥珀吞没不动的昆虫。不去听，不去想，不去感受。只是想着以后。这些天他的肉身留在原地空受劫难。他成年了，即将结束绿皮火车上的试炼，走向南方，拥抱蓝天大海，以及海天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