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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苟小明 ...

  •   高中最后一个寒假到了,高三学生只放十天,晚放假,早返校。到了冲刺的时候,谁都不能懈怠。魏光年短暂地考虑过留校学习,又想到现在的家境无法负担寒假的吃饭问题。

      这十天非比寻常,他扛着比以往任何一个假期都要沉重的行李返乡,却在自家门口,一个陌生的男人面面相觑。那男人身上带着明显的民工气息,滚圆的将军肚像十月怀胎一样突兀地挺出来。

      “你是谁。”魏光年说。

      男人一双死鱼眼定在他脸上,没回答,不知道是不屑于回答,还是不知道如何回答。魏敏诗匆匆从厨房里出来招呼他们,挂着比往常更慌乱的微笑,先让那个男人坐下,再拉着魏光年进了他的卧室。卧室里变得粗糙脏乱,无法描述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不对从每一个细节流露出来。

      “他是谁。”

      魏敏诗的眼睛迟钝地来回移动,她已经不擅长编造谎言,片刻后,她放弃地承认:“苟小明。”

      “苟小明是谁?”

      魏敏诗又想着谎言。床上脏得魏光年都不愿意坐下,他靠着写字台,忽然发现时钟不见了。李东生在公园里给他套的时钟,慢得无从调起,也是为数不多的遗物,从他的桌上消失了。

      “他是……嗯,我是在税务大厅遇见他的……”

      魏光年已经知道他是谁,从他看到这男人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谁。然而他不愿意承认。希望这是一场梦,落入无法言说的平行时空,当他睁开眼睛,时空并未改变,他依然置身于脏乱的房间。

      “苟小明。”

      魏敏诗说,他的名字叫苟小明。

      “这什么名字?”

      愤怒和失望比他想象的要猛烈。这就是情绪。无法控制,无法期待。肾上腺素、多巴胺、皮质醇,血液中的激素无处可去,在渺小的肉身里汹涌灼烧。他所爱的母亲,背叛了他所爱的父亲。他试图说服自己,不是为了自己在质问她,而是为了李东生和本属于李东生的家庭来质问她。

      “你这样对得起我爸吗?这才几个月,这人你在哪认识的啊,你怎么跟他说的,你想没想过我还要高考呢,你把这人整家里来干啥啊,我住哪啊?”

      “你就住这屋。”魏敏诗安抚地拍他的床,“他……他就是过来吃个饭,吃完就走了。你……你该住哪就还是住哪吧。”

      魏光年原地转了一圈,指着桌子问:“我表呢?”

      魏敏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迟缓地张开嘴,“啊”了一声,说:“表……这里有表吗?什么样的,有吗……我,我不知道,我给你找找……”

      “不用了。”魏光年尖锐地说。伤害在触及到她之前,已经把他的内部灼烧成一团废料。他在绿皮车上扛着练习册,放弃当前的肉身感触,只是想着几个小时后躺在床上的休息。旅途永不停止。以为前方是坦途,一脚踩空,坠落下去。他曾对母亲和家庭充满信任,薄而脆,在激流冲击中迅速粉碎消失。

      魏敏诗去摸他的手,魏光年向后退了一步,露骨地躲开。魏敏诗没有继续努力,时候停留在床单上,低声说:“晚上咱们一起吃饭。你喜欢吃鱼,咱们吃鱼,行吗?”

      “我不想吃饭。”魏光年顽固地说,“我快高考了,我要自习。”

      魏敏诗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她捂住脸,发出呜呜的低沉声,挺听不出是叹息还是在哭泣,魏光年终于累了,坐在床边,疲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脸颊炽热,手指冰冷。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恶心。

      晚饭在一片压抑着愤怒的沉默中进行。苟小明伸筷子夹菜,伸出来的手上一块白一块黄,是白癜风。

      魏光年不理解魏敏诗为什么要选一个有白癜风的男人。他想象着苟小明脱掉衣服,全身大片大片白瘢的样子,差点呕吐在自己碗里。她一定是疯了,被贫穷和困苦折磨得发疯。都是他的错,他没有本事,如果他也能和嵇密一样获得作文大赛三等奖,拿到奖金,扬名天下,就能拯救他的父亲和母亲。

      苟小明告辞后,魏敏诗和魏光年坐在餐桌两端,灯光将生活的暗影投射在他们脸上。没有儿子。魏敏诗说,前妻不能生育,所以离了。他是个好人,很体贴,总是有办法,她没有钱还清李东生抵押房子的贷款,多亏苟小明帮她,才保住了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家里有个男人是好事,她一个人在家,总会被那些人上门要债。但是苟小明能对那些人说,人死债烂,赌债不还。况且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不管是多么残破的家庭,都是家庭,家庭就是遮风挡雨的地方。

      为了家庭和睦,魏敏诗希望他能改成苟。苟光年。

      “我不会改的。”魏光年说,“三年改三个姓,同学会怎么说。老师会怎么说,我还要不要脸了?这么快你就要再婚了吗?为什么非要选这么个人呢?我又不是没有爸爸,我不会认一个姓苟的人当我爸爸!”

      “不要在乎别人。”魏敏诗虚弱地说,“他是你爸爸,你跟他姓是天经地义的……”

      “我爸爸已经死了。他就死在你的床上,希望你记得。”

      今年德顺禁止在城里燃放烟花爆竹。春节比阴影处的残雪还要惨淡无光。魏光年勉强在在家里度过正月初三,选择提前返校。噩梦只有一墙之隔,他比平时更难以入睡,昏暗的光在天花板上模模糊糊地,光秃秃的树枝互相敲打,是一根根树的骨头。

      倒计时每天都在减少,座位不再变动。志愿像突然松开一个充满气的气球,忽而飞到天上,忽而坠在地上,忽而飞到了不明所以的地方。今天有人信誓旦旦要考北大,明天就认为自己连二本都摸不着。

      魏敏诗来看过他,知道他讨厌苟小明,她是自己来的。没打招呼就出现在二中门口,请门卫给魏光年打电话。三月的料峭春风吹得人头痛欲裂,魏敏诗神态疲惫憔悴,用一块粗毛线围巾包着头。粗毛线围巾外露着几丝白发,像门口常年包着花头巾卖茶叶蛋的老太太。

      魏光年看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身上散发出绿皮火车特有的腥臊气息。魏光年和她在学校附近的小面馆吃饭。魏敏诗摘下围巾,凌乱的头发绑成一个小辫子。好像她自己在家里剪的。她反复阅读菜谱,最便宜的素面也要9元一碗。魏光年主动说,咱们两个人点一碗,我一个人吃不完。

      魏敏诗眼睛发亮,又充满了犹豫,沉淀成孩子太懂事的悲伤。她知道魏光年的胃口不会连一碗面都吃不下。魏光年说没事,这家店的面汤很厚,他光喝汤都行。

      他们坐在角落里,魏光年给她拿了筷子,服务生给他们拿了两个空碗。魏敏诗把面多多地挑给儿子。魏光年忍不住想笑,这样叫一碗面还有什么意义、他一抬头看到了同学,他们冲魏光年挤眉弄眼,因为他对面坐着一个女人。

      他们走过来,看到了魏敏诗,谈话声戛然而止。魏光年从他们的戛然而止中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最后一次月考成绩单下来,可以说是大局已定。魏光年排全班二十四,全年级四百二十三。老师对成绩没有任何评价。离高考只有十几天了,说什么都不会有用,只是徒然增添考生的烦恼。老师不再上课,每堂课都是自习,让考生自由地问问题。

      魏光年确实有许多疑问,但没有任何问题是老师能够解答的。很多问题,很多事,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的话,就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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