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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高考前夕 ...

  •   炎热得令人喘不过来气的七月悄无声息地到了。省城从四月开始热,用月份来标志天气毫无意义。高三的学生更习惯用黑板上方的倒计时。

      天气炎热,阳光刺眼,教室拥挤,盛开的月季俗不可耐。月季是他们的市花,简直莫名其妙,粉成这样,穿在最年轻的少女身上都显老。老师说他们市的市花是玫瑰,然而玫瑰是月季的一种,凑巧名字好听,实际上和所有的月季一样艳俗繁复,自以为是。

      暑假过后,他们就要高三了。对所有中国学生来说都是决定命运的年级。李光年跟魏敏诗打招呼,魏敏诗却告诉他,不要回家。

      他可以留在学校,学校专门为即将升高三的学生开了宿舍。但是李光年从魏敏诗的话里听到了别的意味。

      魏敏诗是希望他回家的。上次回家还是高二的寒假,魏敏诗走了很远,花了十五块买了两条鲫鱼。原本是一条都买不下来的,但是冰箱坏了,发现得不及时,鱼在冰箱里闷得久了,有坏掉的迹象,所以打了半价。便宜的鱼带给魏敏诗一个晚上的好心情,一会儿感叹自己运气好,一会儿感叹现在科技发达,还能有冰柜来保存鱼。

      她一只手放在桌下,另一只握着筷子的手生了冻疮,注视着沉默吃饭的李光年,时而扒一口米饭。等李光年吃完了,她才夹起带有鱼肉的鱼骨仔细地吮净,她吃过的鱼骨在昏暗的灯光下苍白细小,像是时光里残存下来的标本。第二天她仔细滤掉鱼汤里的鱼骨,兑些水给李光年下面条。

      她不可能不想见到他。

      最便宜的绿皮车没有座位,暑热的车厢挤得比石榴还满,到处挤满了扛着巨大蛇皮袋的农民或工人,不知道他们做什么工作,为什么在夏天而不是春运返乡。

      李光年闭上眼睛,想着再过两个小时,他就能到家,能躺在自己的床上,中间的两个小时是对肉身的历练。有人半路下车,一个男人站在座位旁边,但他没有坐下,而是示意李光年坐下,他笑嘻嘻看着李光年,像父亲看着久未谋面的儿子,说,好学生,一看就爱学习。

      李光年讨厌来自农民的视线,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老子他说》,那男人问他“碾过”的碾怎么读。李光年说了,男人笑着说,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

      李光年想继续表演读书,但他太累了,坐在椅子上片刻就睡了过去。是此后再没有过的无梦深眠。直到被人叫醒,他懵懵懂懂地跟着那个男人下车,德顺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的头顶。那个男人一直跟他搭话,住在什么地方,怎么回去,学习挺好的吧。

      半年没回家,德顺的荒凉和炎热让他觉得自己是陌生城市里的异乡人,从他身边挤过的人操着他熟悉的乡音,举止粗鲁,面带烦躁,穿着颜色几乎一样的迷彩外套,从省里回来,被省城打磨过的视线里,小区阴暗破旧,楼体多年没有粉刷,到处开裂,外层的水泥一块块掉下来;楼前的水泥砖块裂痕处处,裂缝中长出大颗大颗的格桑花。

      单元楼楼道已经很久没有修葺了,白墙的墙面从二楼开始剥落,水泥楼梯到处开裂,扶手斑驳,玻璃上满是裂痕,有的窗框里甚至没有玻璃,只有一块湛蓝清透的晴空。墙上到处泼着暗红的油漆,又有人用黑色的油漆在红色的油漆上写: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欠债不还王八羔子”

      “魏敏诗不还钱是烂x婊子”

      “李东生乌龟王八”

      “死妈死爸死全家”

      在一片深红乌黑的油漆里,一身蓝白条纹校服的李光年低着头,一步步爬上开裂的水泥楼梯,走到了502门前。

      他打开门,扑面而来的味道好像许久没有洗过的脚,门口有一双没见过的破烂鞋子。他缓缓环视着破烂老旧的家具,洗衣机上罩着起球的粉色蕾丝罩,用来装饰墙的墙贴像大块的污点。有大块暗红的污渍从玄关通向父母的卧室。卧室深处传来一个男人低低的□□声。

      李光年在身后关上防盗门,多此一举地脱下鞋子,穿着袜子的脚踩着地面,循着□□声走向卧室。魏敏诗不在家里,卧室的门半开着。他从虚掩的缝隙里看过去,被子高高隆起一大块,床上有一个人。

      李光年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推开木门,走到床边,窗帘深深地拉着,给房间罩上一层昏暗的黄色,枕头上是一张蜡黄的、皱紧眉毛的脸。是好久不见的李东生。

      他的脸已经完全不是李光年记忆中的样子了。他记得爸爸当年皮肤白皙,不笑也有两条宽宽的卧蚕,是当年商场公认的四大帅哥,穿上夜班保安制服更是风流倜傥,商场用他拍过宣传照,此刻只剩下一张蜡黄的脸,嘴角一溜结痂的血泡,他的真身,他的魂魄,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男人动了动,睁开浑浊的眼睛,看着站在床角的李光年,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亮,像一盏风灯在黑暗的洞窟里明灭。

      “是光年吗?”

      男人的声音也嘶哑,不是抽烟抽多了,而是很久没喝过水,或者很久没说过话。每个字都消耗着为数不多的体力。李光年把书包放在墙角,后退几步坐在缝纫机旁边的塑料椅子上,盯着李东生嘴角的泡。他从来没这么强烈的意识到疾病和痛苦会具象在人的脸上。李东生要死了。他清楚地知道,李东生不可能再熬了。

      “光年……”

      李东生还在吃力地说话,李光年看着他轻微翕张的嘴唇。

      “爸爸……对不起你……”

      李光年无声地摇着头,男人脸上肌肉颤抖,似乎笑了,又似乎是说话时牵动嘴角的燎泡,痛得肌肉痉挛。李光年鼓起勇气,问:“我妈呢?”

      “买面条去了。”李东生低声说,“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够够地吃一顿面条……”

      记忆中的李东生也喜欢吃面条,他们抢着吃魏敏诗做的辣椒肉丝打卤面,魏敏诗会做两种面卤,一种是纯粹的辣妹子肉丝,辣得像八月明晃晃的太阳;一种是徒有其表的鸡蛋大辣椒。李东生喜欢辣妹子,不仅吃着火辣的打卤面,还要用大蒜佐餐。魏敏诗喜欢看到丈夫和儿子唏哩呼噜吃面的样子。有时候她会抱怨丈夫吃完蒜嘴臭,有时候她会夸奖丈夫吃得多。

      李光年谨慎地舔了一下嘴唇,立刻后悔,似乎空气中的病菌附着在嘴唇上,随着这一舔进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你……你要去医院吗?”

      “不去了……”李东生低声说,“没有地方能治我……我是回来看你的……”

      李光年再也待不下去,站起来,离开了卧室,离开了床上盘踞成型的死亡,到餐桌上找到热水瓶,往玻璃杯里倒了半杯水。暖瓶里的水是满的,散发着浓郁的热气,魏敏诗一定刚出去不长时间。

      魏敏诗开门,被站在客厅的李光年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发出短促惊惧的悲鸣,手里的塑料袋应声落地,她则向后退了几步,被门槛绊倒在地,一只手本能地挡在面前。李光年急忙跑过去,帮她把塑料袋捡起来。

      魏敏诗看着他,眼神逐渐聚焦,宁定,近乎哽咽地叹了一声“光年啊……”,伸手和他一起捡起散落的蔬菜。有一大捆黄了一半的黄瓜,被摔扁的西红柿,完整的西红柿,两个幸免于难的鸡蛋,一卷油菜,白菜叶子,还有半包手擀面条。

      大概意识到了李光年的视线,魏敏诗解释:“妈妈没想到你会回来,只买了一点菜,别的都没买、你怎么不打个招呼就回来了?中午对付一口吧,晚上给你做好吃的。你先去歇一会儿,洗不洗澡?妈给你钱,你去楼下那个澡堂……”

      “爸回来了。”李光年说。

      魏敏诗的眼睛闪动一下,垂下眼睛,从鼻子里答应一声。她收拾好了东西,起身把防盗门关上,又拉上了锁上的链子,瞬间透了一口气,脸上有了点血色和从容。她去厨房端出一个盆,在盆里放了黄瓜、西红柿、菜叶子,又拿回厨房去洗。厨房狭小得没有料理台,只能拿到餐桌上择菜。李光年紧跟着,问:“他怎么回来了?”

      魏敏诗已经平静下来,放了半盆水,说:“该回来就得回来呗。”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魏敏诗用不必要的力气洗着菜,说:“你现在学习要紧。一趟趟回家,多累啊。妈能去看你,你在路上浪费什么时间。”

      “他为什么不去医院?”

      魏敏诗洗菜的手顿了一下,说:“你看他的样子,像是能去医院吗?”

      李光年不说话了,看着魏敏诗洗净菜叶上的污泥,剜掉黄瓜上腐烂的部分,切片,切下尚且完好的西红柿,稍一迟疑,将西红柿递到李光年嘴边。李光年张嘴把西红柿吃掉。魏敏诗刷了锅,倒上一点花生油,把黄瓜片放进去吵。厨房没有抽油烟机,厨房里响彻油和水的噼啪声。

      魏敏诗在油烟里连声咳嗽,对李光年说:“去把面条拿来。”

      李光年去餐桌上拿了面条,随手把厨房门关上。魏敏诗往锅里注了一半冷水,等水烧开的间隙里,她把一半菜叶放进锅里,另一半菜叶装进一只大碗,撒上一层盐揉得均匀。

      水烧开了,热腾腾的水蒸气给窗户上了一层雾。魏敏诗的手刚刚伸进面条袋,李光年出声:“我不吃。”

      魏敏诗瞥了一眼儿子,将所有面条丢进锅里,用筷子搅了几下,盖上锅盖,立刻转为小火。她把装面的垃圾袋沿边角拉得平展整齐,折成一个方块,收进冰箱旁边挂着的纸提袋里;回手拿过鸡蛋,揭开锅盖,盯着翻花冒泡的面汤犹豫片刻,在锅边一磕。

      “他很久没有回来了。”魏敏诗辩解一样说,“你不想他吗?”

      鸡蛋壳扔进垃圾堆里,她用抹布把小小的菜板子擦抹干净,水槽里的厨余倒进垃圾桶。魏敏诗敏捷地抽出垃圾袋系好,让李光年把垃圾提到门口,她一会儿下楼扔。

      李光年接过垃圾,离开厨房,开门将垃圾放在外面。再回来时魏敏诗的青菜鸡蛋面已经出锅了,满满两大碗,形状完整的荷包蛋卧在最上面,热气的香味让李光年的胃咕咕噜噜地响起来。

      魏敏诗夹起一点青菜尝尝味道,往面里倒了一点醋,捏起一撮葱花小心地洒在面上,说:“叫你爸出来吃饭。”

      李光年出去了,片刻后面无表情地回来,说:“他不愿意出来。”

      “去找本书。”魏敏诗说。

      李光年又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找了半天,找出一本《五年中考三年模拟》,魏敏诗端着面碗,小心翼翼地端进卧室,手指尖被滚烫的碗边咬得生疼。李东生还像她出去买菜之前的样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李光年拿着《五年中考三年模拟》垂手站在一边。

      指尖痛得拿不住碗。魏敏诗咬牙说:“把书放你爸被上。”

      李光年依言扶起李东生,把参考书放在起了球的粉底蓝牡丹被子上。魏敏诗把面碗一点点地落在《五年中考三年模拟》上,命令李光年“去给你爸拿双筷子”,李光年领命出去了。魏敏诗抬起头,李东生的眼睛死鱼一样盯着青菜鸡蛋面。

      “马上,光年去拿筷子了。”魏敏诗对他说。

      李东生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这句话。魏敏诗试探着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说:“你怎么了,没胃口吗?”

      李东生依然没有回答。他眼睛里有些东西很奇怪。魏敏诗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地放在他鼻子下面,等了很久,手指上没有任何呼吸的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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