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路》ksmAsix

5、5

　　明知大家所言放下之事不同，左矢元亦是好言相劝，却不由自主地心生恼恨。只因明白极了人去情逝的道理，朝朝暮暮尚且能同床异梦，何况年少情事，日后只当是午夜梦回的遗憾罢了。只消三四年，再浓烈的爱憎也淡如云烟，赵瑾在怕，怕触物不再生悲，怕喜怒皆无关系，只剩下名字以示存在。

　　三月三，节令从简。可惜今天下起了雨，细细密密，模糊了窗外光景，亦网住了赵瑾，分不清昏夕晨昼。

　　曲水宴不知顺利与否，赵瑾想着，却不打算出席，坐于案前神游天外，直到仆役通报方神魂归体。

　　“来人未留名讳，只交待定要亲手交至郎君手中。”

　　一封漆印完整的信，上印“昱”，下印朱文“瑾”，正是赵瑾的连珠印，封皮却上书“二郎亲启”，缄者名“希”，不过五字，足以敎赵瑾魂荡失态，别的什么事也无关紧要了，一个个疯狂的想法直涌上头，甚至心存侥幸，哪怕再是荒诞无稽也想相信成为事实。

　　正值此时，门外忽有脚步声，惊起看过去，心头猛跳，外头不知何时放晴，光影半遮，藏不住赵瑾雀跃的心动。来人步步走近，景物渐渐模糊，面容渐渐清晰，再欲细看，已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风光。

　　花树千千，压枝垂艳，迷了游人眼。赵瑾亦移不开眼，不为花草树木，只为相视之人的笑意盈盈。

　　他刚从水榭走出，边上候着的千牛卫就迎了上去，众武人中，只他一身白底紫衬，玲环玉佩，煞是亮眼。

　　春风吹拂，打落杨花点点，暖了他的眉目发梢，往日书中所读“狡童、静子”皆跃纸而出，赋予最贴切的形容，而他目光迎上，隔着千万人，眸中光彩落在赵瑾身上，曼睩惑方寸——

　　只见谢希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跑到跟前，赵瑾来不及收起惊讶，心跳得厉害，江河泛滥不过如此，又隐约明了此刻心思，不由得扬眉噙笑，抬手拂去谢希发上落花。

　　谢希却是低头，似是自知狼狈，一时间不敢对视，片刻，又见他手背半掩唇，虚咳一声，继而溢在唇边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只得仰首放怀大笑。

　　见他笑，随他而笑，为他的欢喜而欢喜，原来一直以来的情不自禁皆有缘由。

　　旁人闻笑侧目，见是两人也乐呵呵地上前凑热闹。一来一往，寒喧几句，只觉此等闲人面目可憎，顿时扫兴，那点应酬的心思都没了。那人讨了个没趣，随便寻个借口就告辞。

　　两人无语，相顾而笑。

　　同往年一样，谢希邀他同游，赵瑾眼中笑意未退：“好。”

　　谢希文武兼长，才识过人，此时似有意讨人欢心，更是舌灿莲花，目所及皆能成谈，说事添三分趣，赵瑾心下受用，也不吝赞赏。

　　日照西斜，一叶轻舟笼在淡金之下，在江水中摇摇晃晃，婉转歌声随风入耳：“别矣，别矣。左遥盼兮右回望，云渺渺兮水汤汤。别矣，别矣。仰结桂兮俯折兰，日晏晏兮君未至。”

　　谢希听得神思恍惚，随他唱和：“仰结桂兮俯折兰，日晏晏兮君未至。”

　　或是天色旖旎，又或者歌声缠绵，他笑中也染上了三分春意，艳过枝上桃李，赵瑾只觉得心头很柔软，酸麻绵绵密密地遍布全身，又看他笑意依然，再觉心思浮动，心如擂鼓，心——不满足这样与他的疏离，手指滑过他的手背，掌心相贴，冷热之间，恍惚中竟生出一种相依取热的荒唐之感。谢希定然不知赵瑾心中所想，正如赵瑾不懂谢希为何不抽回手，也不愿探究破坏这样难得的温情。

　　夜深回想，赵瑾已然记不得白天所见所闻，铭记身心的，是他肌肤的触感，掌心的纹路，以及微笑时的弧度。初识相思，尚未读懂书中缠绵，只习得悱恻难眠。思及他，笑意难敛，真不知是日日相伴暗生情愫，还是有了情意才愿朝夕相对？

　　翌日再见谢希，是在杏园曲水宴上。赵瑾少有贤名，博通雅达，足称名士，自然是席上贵客，何况这还是一场世家子相互攀比的宴席。

　　佳肴馔酒，诗歌互答，在座皆出自大族，既不忧前程，又不愁吃穿，论天下事自有一番雄心壮志，讲风雅亦不落俗套。赵瑾平日亦好诗会唱答，知不足使学有所增，广结交使众为己用，天下盛名必靠口耳相传，隐而不显决不是上舟赵氏的作风。

　　当时正是弱冠，初困情字，只觉宴上年少英才皆成了俗不可耐，只数一人最为入眼。
　　避了众人，在一角自酹自饮。偏生有人不识相，热热哄哄地围了一圈要与他劝酒，言语间无不恭维他前些日子被圣主亲封为新营候，食邑千户。

　　举杯，仰首，一饮而下，眼风却是不自觉地瞟向谢希，他正与一群士子游戏，一时举杯对饮一时嬉笑打闹，赵瑾自问不算心胸狭窄，谢希亦未知晓自己的心意，心头偏就不痛快。也不知被灌了多少杯酒，众人见他神色如常，酙酒就愈发频密，又见赵瑾来者不拒，竟有些不依不绕了，许些酒水来不及咽下，顺着下巴，脖子，沾湿了衣领，他怒极了自己的狼狈，尤其是谢希看过来的时候，忍不住横了他一眼，随即用袖口拭去唇角的酒渍，扬长而去。

　　行至江边，被风吹了会，人就醒了大半，该是怪酒害人冲动，或是责情使人失智，赵瑾自嘲笑笑，便听一人道：“赵公子好大的脾性，比小王更威风了。”

　　正是始作俑者，合著金玉相扣之声缓步而来。

　　赵瑾问：“你怎么过来了？”

　　“水边有丽人，君子之好逑，我过来不是理所当然吗？”

　　明知谢希惯会哄人，依然打从心底愉悦起来，连唇角也是止不住的上扬。

　　谢希又道：“若伯宆同在，你必定不会中途离席。”

　　赵瑾不解：“何故？”

　　谢希并未回答，望过来的眼神带了探究，就在呼吸间，那双眼就如新月可人，眉梢都染了春色，“阿瑾常夸他文若绚绵，腹有鸿鹄，有他在，定是妙句连出，自然不会无聊，不无聊就不会只顾着饮酒，更不会有后续。”他顿了顿，移开眼，接道：“可我就喜欢这个后续，往年阿瑾只顾着应酬，哪有空陪我赏景。”

　　赵瑾哂笑，“又是哪个惹你了？”

　　“并无，只是不想陪笑作戏。横竖黎哥在，我不在也没什么打紧的。”他笑着接道：“难不成我夸人一句好文采，人家就携家带口的对我死心塌地？”

　　此言在理，赵瑾笑出了声，身为臣属，应劝谏主上言行慬慎，可只作赵瑾言，偏爱谢希的肆意张扬，生于云天，自当有凌云之志。而自己将会为他筑起通天梯，天下入其囊，而他系于自己掌中。

　　两人回了永宁坊的宅子，购得望江楼的醉王候数坛，谢希谑言：“我是王，你是候，这名字不差，只是不知道是否名符其实。”结果几杯下肚，人就酩酊大醉，眼神迷濛，脸泛桃花。

　　赵瑾既知对他有意，见状难免有几分难以自持，低头虚咳一声，唤道：“阿螭？”

　　谢希闻声抬眸一扫，目中是冬雪初融，春暖花开，直教赵瑾心荡神驰，连骨头都酥了。他浑然不知自己醉态撩人，弯起一双杏目，漾起千万情意。

　　赵瑾将他散落的鬓发拔回耳后，触及肌肤，指腹沿着耳垂扫落颈脖，留连忘返，明知不是君子行径，又为偷来的亲近暗自欢喜，近乎自语地低问：“阿螭，你看到的人是谁？”

　　回应他的，是谢希的投怀送抱，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扑倒，受力后倾，随他一同倒在地上，他人压在上，手中杯盏不知落在何方，端是醉眼矇眬，却是口齿清晰：“二郎，你在我眼中，更在我心中。”

　　话如炸雷，落入心湖卷起千丈巨浪，尚未来得及思考，唇就被覆上，香甜柔软地将所有理智全部吞没。

　　一觉醒来，头痛欲裂，唇干舌燥的难受得要命，他推推伏在身上的人，“阿螭？”

　　谢希应了声，人却是不动，仰首看他，眼神是半梦半醒，迷迷糊糊。赵瑾想起昨夜正逢金风玉露时，怀中人已然熟睡，压了一夜闷火，正恼得要将人拉开，谢希先一步凑上来，浑身上下无处不烫，恨不得将谢希也一同焚尽。

　　如此一番缠绵后，虽然未算真正的覆雨翻云，见他支起身子坐在榻上，脸带红晕，裸露的躯体全是自己留下的痕迹，尤其肩头上那道带血的牙印，无一不显示着自己的主属权，满心的征服感更觉兴奋，身心的愉快达到了顶峰。

　　满足地朝谢希一笑，俯身拥吻，他不偏不避，食髓知味地回应着。赵瑾心头暗笑，反将人推开，佯声道：“你昨天装得挺像的？”

　　谢希耸肩，朝赵瑾咧嘴一笑，“哎呀，借酒撩情，二郎不是也欢喜得很？”

　　赵瑾不睬他，垂首将自身打理一遍，正要系上腰封，谢希缠缠绵绵的挨了过来，从后环着腰，就是不让穿戴。

　　赵瑾拍了下他的手背，道：“放手。”

　　“我心悦阿瑾，阿瑾亦心悦我。人间至美莫过于此。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二郎，能够相伴走过年年月月，朝朝暮暮。我今岁二八，相识十三载，往后更多的十三年，我会一直陪在阿瑾身边。”

　　这是一个承诺，而他能够给的，也只有一个承诺。两情相悦，已属万幸，怎么又贪心想得到更多？

　　覆上他搭在腰间的手，十指交错，“相信阿螭不会教我失望。”

　　二人穿衣束发正冠，倒有几分新婚燕尔的味道。

　　临行前，谢希有些依依不舍，道：“明儿我去永兴坊找你。”

　　“不必了，我明天就回上舟。”

　　谢希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抿了下嘴角，接道：“什么时候回来？”

　　赵瑾知他不快，也只得直言：“过了端午。”

　　谢希应了声“好”，也不让送了，自个转身离开。赵瑾深知他脾性，跟了过去，果然他就立在庭中。

　　树影婆娑，在他脸上笼罩一层阴影，明明暗暗，赵瑾的心也随之起伏不定，既怕方才只是一场大梦，又恐归家日久，少年心性易生变。

　　“赵瑾。”

　　谢希唤了一声，自阴影走出，无遮无掩，迎风微笑，更是毫不掩饰眼中的热烈情意——

　　几乎要灼痛了赵瑾的双目，日月亦难以争辉。

　　他向着赵瑾拱手一拜，赵瑾垂眸拱手，躬身回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