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路》ksmAsix

6、6

　　长空朗日，共识相思。

　　此时此刻，同样的三月春日，来人步步走近，阴影自他脸上渐渐褪去，日光勾勒出其俊俏的脸容，緃使面带忧色，亦不失其凛凛英姿——

　　正是左矢元。

　　心口痛得厉害，翻腾如波涛。

　　左矢元关切道：“你脸色不佳，如何？”

　　“无事。”转而又想自己早已失态，何必遮掩，于是大方回应：“不过想起建祥十三年的旧事罢了。”

　　左矢元自哂：“于我而言，可不是什么妙事。”

　　赵瑾也笑了，上都南门设讲坛，名流儒生期会而谈，或名儒讲学策论天下大势，或众生清谈时事。谢思正是建祥十三年仲秋，门下舌战群儒一举成名，即使败于左矢元，依旧是赢得天下美名，只因当时年仅十四，兼之出身高贵，自然而然受众人追捧。反观左矢元，出身寒门，以州举秀才得入太学，再是文才斐然，御□□绝，只能成为陪衬，可见世间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又听他道：“今日元可有幸邀得赵公同游？”

　　“荣幸之至。”

　　上巳是祓禊的节日，他们却过成了重阳登高。登山远眺，帝陵在城外太首山南，极远，远得只见山峦起伏，不知何处才是归宿。

　　左矢元道：“我回来得太迟，未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实人生憾事。那时他常常借书信劝勉我，甚至为我谋划前程，还说赐婚。”话甫落，自己先笑了出来，接道：“与老师想法同出一辙。”

　　“你拒绝了。”

　　“是啊，南门秋辩后，我也到了冠岁，前途未卜又无底蕴，老师费心为我寻一大族旁系末枝作婚配，好让我借此鹏抟万里，一展抱负。我如何能甘心？”

　　他的一切经历，对赵瑾而言是陌生的，或见于书上怀中不遇，将心比心，移情于己，也不过用作诗文兴起，或字字肺腑，左右是私情小爱；况且事过境迁，他又何需安慰左矢元，于是噙笑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哈。”左矢元一声朗笑，“你怎么不劝我了？”

　　“因为我在等，等你的心甘情愿。”

　　互看一眼，心照不宣地笑开了。大鸟于庭不飞不鸣，只为等待最好的时机。

　　回到宅坻已是酉时，即便是春天，日昏灯半依旧叫人愁。赵瑾始终念着今早的信，心绪已不复慌乱，阿螭死在自己怀中，更是亲手下葬，若果他还活着，又如何忍心不肯相见。

　　偏偏字迹又是如此熟悉，谢希名讳知者甚少，同时知晓称呼二郎者少之又少，又能得连珠印者几无可有。

　　小心翼翼拆开，内中是万金一寸的冰丝银罗笺，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眼眶微烫，将纸平铺在案上，一字一字细细默读：

　　三月三日，希白。昱甫既安，我心则夷。恐久思成病，微言以引，亦可乎？叔重有云：“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也。”我非圣人，亦不能御。故敬而爱之，珍而重之。不偏不倚，不重不减，如是卿我。夫天下久治而安，百年之盛是益，丕衰亡国是寡，是以改弦易辙，势在必行。临纸笔怯罢者其数有三，况不称心，难表切切。高帝言：“今天下贤者智能，岂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进？”吾德不及而心神往之，牵挛同行，晏晏白首，犹胜千秋矣。今人多谓丹阶列戚贵，紫霄盈高姓，同悲卞和泣璞。日退虞渊，太阴西出，而星斗烁烁其中，或有晦暗藏垢，其敢争辉。盖足下耿耿，蝇营狗苟之徒避野无敢出，使广听于民，举贤于众，又何难也？
　　此夜作书，星火不明，覆雨是常，但见子枕于侧，爱之犹日月在怀。子于国，栋也；子于我，不可名状也。恨力所不逮，不得同时。牍书二名，与子同梦。说之说之，昱甫知我。平乐九年上巳夜，希白。

　　平乐九年……真傻，怎么就有这么傻的人？

　　一年的时间，赵瑾会想起谢希，有时候痛彻心肺，更多是听到提起，水过无痕，甚至亲口说出，都能云淡风轻，以为牢不可破的心墙，会随着时间沉入冰冷的情海。

　　这一帖自以为的良方，于他更像一味穿肠毒药，服之，肝肠寸断，如不治将死之人，如何肯再守心守身，压抑的想念如决堤汹涌而袭，人溺死其中，且甘之如饴。

　　字斟句酌，猜测他下笔时可能的神情，或是锁眉沈目，写及“辙”字多了停顿，为最后一捺添重墨色；或是“心神往之”时真有倾慕之态；又或是扬眉带笑，也在想像自己读信时的反应，以致“不可名状”四字一气呵成……

　　想得再多，哪怕是连五官细微的变化都能熟记心中，又似一个念头转动，他就鲜活，一切是真实经历，可假的就是假的，如何再有共烛夜话之时？

　　与谢希往来的书信已放满一匣子，年年月月，不是没有过分离的时候，除了少年时的形影不离，大部分时间二人都是聚少离多，点点滴滴系于一掌尺牍，再提笔，怕是寄到阴曹地府。

　　赵瑾眼仍是红的，泛着水气，抿嘴笑了笑，一并收好的有物事，更有满腔柔情。将玲珑锁扣上，匣子放回原处，又翻箱倒柜找另一样物事，被压在箱底的四尺冰丝银罗纸，不知何时被人裁成八开，只留三笺，上题崔护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1）

　　不但傻，还是个坏的，赵瑾想着，眼泪就滚下来，打湿了短笺，墨被泅开，晕成一层一层。这样坏的人，当真是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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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题都城南庄》，唐崔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