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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一场滑稽的会面就此落幕,心波却不能平复。不论席间的谢思是真情流露,还是故作姿态的试探,的确是撩动了赵瑾埋在心头的刺,以致看到守在矅轩前的长衡,明知他有千言万语,也只作一声嗤笑,越过他走入内室。

      谢思所赠的灯笼是以双面绣所缝制的面皮,上有琼枝栖鸦,八珍纳蝠。熄了烛火,取出藏在夹层的蝉翼,上书:
      平乐七年中秋,兄言事毕,以吾归。除夕,事半。八年仲夏,未果,朁龙。重阳,事败。此后音信杳然,纵吾上以皂囊,亦同。盖事不知所指,更不知共何人谋,惟合君之计,同识脉络。

      赵瑾熟记内容,提笔沾墨重新滕写:
      七
      八月看蝉娟,共时将北行。
      十二作明火,分宵立参商。

      八
      苦夏愁多病,常梦蛟龙盘。
      登高为消忧,不见茱萸伴。

      兄指先帝,朁龙即潜龙,高祖名为潜,讳而改作朁。将谢思的密信烧毁,吩咐仆役将灯笼带给南琅,左右言长衡仍在屋外。

      赵瑾走至门口,哂笑道:“你何不亲自去问谢思?”

      长衡道:“奴婢以为明公更想发问。”

      赵瑾道:“原来你这等着我发难,好随时辩解一二?”

      长衡垂了眉目,“只怕明公受人挑拨,入他人圈套,与主人有了二心。”

      “左一个人,右一个人,想来谢思也是管中窥豹,你定然早备好腹稿来搪塞我,收起你那些心思吧。揣度我?还不如好好回想一下,你家主子交待的事可办好了没?”

      长衡直言不讳,“难道事无巨细都得与您报备?奴婢从前不是明公的眼线,今后也不会是明公的仆役,在您麾下,听您调令,是遵主旧命,您我二人更是各取所需,何谈主从?我与明公不同,故不疑主,今不逾主。”

      一番话下来,赵瑾冷了脸,寒了心,不忍猜测自己掏了心肺,是否只得一个“疑”,他人却能大言不惭一片赤诚,心比日月,天地可鍳。不能想不能怨,却恨起眼前人能轻易挂在嘴边,自己只得暗自伤魂。种种心思无从开口,垂目嘲道:“且退下吧。”

      回身将小笺投在筐中,同寻常的诗文无异,暂将此事按下。再提笔,写下义山两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默读一遍,愤而沾墨将字迹糊去,纵使墨色已经晕成一团,依旧在其中读得四字——心有灵犀……赵瑾见过猪心,也见过人心,两者何其相似,何故人心就难测?他将左手覆在胸口,掌心下的跳动更加雀跃,重而有力,一下接一下,撞在其上,几乎要破膛而出。

      偏偏“心有灵犀”几字就似刻于其上,闭目弃之,仍是徘徊于胸,可恶可爱。

      二月二十九,左矢元回京。故人再会,喜不自胜。纵使早已得知归期,见面时仍是难掩的热烈。左矢元应邀住在赵瑾家中,自然是柄烛长谈。甫入庭中,就与长衡打了个照面。左矢元面露震惊,“这……”

      长衡微微一笑,抱拳一拜。左矢元亦回以一礼,正犯难不知该如何称呼,长衡先他一步开口,“长衡与先生久未见面,别来无恙乎?”

      左矢元点头,“尚好尚好,长衡如今在相公门下任何职?”

      “得明公不弃,得一安身之地,不敢再求官职。”

      左矢元一时尴尬,只好拱手笑脸相对。旁边的赵瑾这才出声:“夜深露重,入内再谈。”

      长衡睨了他一眼,道:“在下先告退。”

      见他走入长廊,左矢元装作抖两抖,低声问:“怎地他还在?”

      “他如何不在?”赵瑾反问。

      对着这张笑脸,左矢元住口了,跨步走入房内,又待赵瑾将门掩上,落座,急声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他那种身份怎能留在府中,往来贵人甚多,认出他的人亦不在少数——”

      “伯宆。”一声幽幽低唤,将他还未出口的话打断,只见赵瑾垂着眼,道:“我只作留个念想……况且,一个阉人又能翻起多大的水花。”

      “你声名太盛更应事事谨慎。今上初即,又逢谢思回京,你与他久有隔阂,论起亲疏远近,谢黎稍胜你一筹。杀鸡儆猴,未必无也。”

      “晦暗不明,乃缺明灯作引,衣冠不整,尚欠铜镜为鉴,我且不知,可有良友同行?”

      左矢元一顿,笑道:“外头是阳春白雪,我何必要陪你当个下巴里人。”

      赵瑾为二人斟了酒,径自尽饮,一扫忧怨,口中言道:“你心思比以前轻快,也晓得玩笑了,也罢。你不愿共侍丹霄,我也不好再说些俗话教你罗袜生尘。只是望江楼一顿接风酒,断不能再推辞了。”

      “自然自然。”左矢元道:“那里的醉王候我可是想念得很啊,没个名号,千金亦难买。”

      “噱头而已,还不如我府上的青光澄。”

      “赵郎,你好狠的心呐!既藏有佳酿,还拿此等俗物敷衍我!”左矢元佯作发难,拍案叫嚷,直教赵瑾摇头失笑,将酒盏递与他,道:“请。”

      一句“慢饮”未及启齿,左矢元已是不带犹豫地仰首饮尽,甫入喉,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缓过来,改作伏案而坐,执杯手朝向赵瑾,想破口大骂,嗓子却被呛得一时失声。

      赵瑾觉得好笑,笑了几声,道:“此名苦春。”

      左矢元张了张嘴,改以手指沾酒,在案面书:困坐愁夜长,窥窗已是春。

      赵瑾又笑,“窗外无星无灯,屋内也烧着炭,又哪来的春?”

      “你非得曲解我的心意。”左矢元哑着嗓子,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接道:“昱甫身居高位,还需卧薪尝胆吗?”

      “夫差勇武,师定中原之际,国中惨变,回头已乏术,我自认不如吴王,不敢托大,你前头才劝我事必慎行,当下又怪我不是,实教我难为。”

      左矢元道:“你又在欺弄我了,我只是担心你律己过于严苛,放眼而去,谁及得上你半分,你又何苦沈溺于权势名禄。”

      “原来我在你眼内,只是个利害小人。”赵瑾苦笑,斟酒举杯,言道:“自罚一杯,请。”

      左矢元按住他手臂,急声道:“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众看我,不过是个欺凌幼主的权臣。日后书册所载,定然不出奸相二字。”

      “你醉了。”

      “你知我千杯不醉。”

      “我亦知你心系社稷,单凭平初三年一役告捷,平定西北三晁之功,足够相公名垂青史。”

      赵瑾不语,就着他手将酒饮尽。直看得左矢元皱眉乍舌,呼道:“英雄!真英雄!此等春色撩人的滋味,我般俗人实在无福消受。”

      闻言的赵瑾微微而笑,改而吩咐侍人将温酒捧上,尚未至,已是梅香四溢。左矢元向来好酒,更是作飘然状,闭目吟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1)。”

      赵瑾笑道:“赐名者言‘厌柏凋千色,凌风削万霞,掩窗不相见,湛湛盏中葩’,故名青光澄。”
      “厌柏削霞……哈哈哈。”左矢元笑得前倾后仰,眼睛都眯成一条线,“还掩窗不见,一听就知出自子越,你还由着他胡来,好好的梅花酒,又是青,又是光的,没个贴切。”

      对此,赵瑾并不表态,各斟一杯,举杯笑言:“今晚,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左矢元与他碰杯,一同饮尽,不由大叹:“好酒!昱甫酿酒技艺更上层楼了!记得前些年的梨花酒可没这般水准。”

      “无他,熟手耳。”为左矢元添了酒,赵瑾作不经意问:“上回与你共饮应该是平乐七年元夜?”

      “当是六年,那次宴后我随商队西行戴日氏、鸣亘一带游历见识,不料遇雏雄宫变,子弑父而弟戮兄,以致西域大乱,交通截断,直到克酉王继位,一统五部,局面稍作安定才能回来。这两年多的日子过得是提心吊胆啊,就怕客死他乡了。”

      “难怪不见你寄信回来,我还当你乐不思蜀。唉,也是我的不对,愧为你知交。”

      左矢元道:“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当初怪我意气用事,一走了之。后来想明白了,情之一事并非你情我愿就能互相成全,生而为人,自有世俗之累。你们都比我看得清楚,难不成还要她一双烹茶弄花的手为我洗衣做饭,陪我颠沛流离吗?”

      “伯宆,我与知春并非——”

      “过去的事就随风而去吧。”左矢元将他的话打断,道:“昱甫,我已经走出来了,你还放不下吗?”

  • 作者有话要说:  (1)《卜算子·咏梅》,宋陆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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