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如来》假酒少年

8、东归啊东归

　　我这些年在庙里没少看经书名著，可却没见过哪个和尚出家后还用俗家名字的。后来我便没有再细想了，因为我的心思全部都花在了那个混世魔王的身上。
　　我开始忙着帮他换尿布，忙着在丛林里寻找哺乳期的雌兽，忙着对付那些被东归的灵气吸引而来的妖魔。有时难得休息一会，我便会坐在院子里想，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在老和尚离开之时我便没了束缚，凭借我如今的修为整座山我都可以横着走。可每次还没等我想明白，不是东归又开始哭闹了，就是又有妖魔上门单挑了。
　　当我熟练地将东归哄开心后，我看着他可爱地挥动着他小小的双臂，心里早已化为一滩柔水，然后轻轻地把他抱在怀里，任他软绵绵的躺在我怀里。我嗅着他身上的奶香，我想起了前些日子那个被我打得鼻青脸肿的狼妖躺在地上龇牙咧嘴对我说的话。
　　他说：“你如此护着这个孩子，不就是想自己独吞吗？难不成你还想等他长大后孝顺你不成。呵呵，别做梦了，他长大后会恨你，恨你身为妖怪却痴心妄想得到人类的真情。”
　　是吗？会恨我吗？
　　我看着怀里对我笑得开心的东归，我也笑了。不会的，东归那么乖，怎么可能会恨我，身为妖怪又怎样，我如今的行为举止和人类有何区别，开心了会笑，难过了照样会哭，出身这种东西又不是我自己可以决定的，为了他，我做一辈子人类又如何。
　　可惜，我终究不是。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东归也在一天天地长大，直到他四岁生辰那天。
　　我和往年一样，在他生辰这天煮了一碗我自认为很不错的面，还多加了一个鸡腿。这是我多年前在书上看到的，叫做长寿面。我希望他长命百岁，再者这荒山野岭的，我也没什么好礼物送的了。
　　这些年为了给东归吃好穿暖，我仗着自己修为高，不停的剥削这山中的各位妖怪邻居。今天抢了鸡妖的鸡蛋，明天剃了熊妖的毛，后天又要捉几只鱼妖的儿子......东归生日，我想让他们也一起开心开心。
　　可是那天的东归好像并不怎么开心。
　　“东归，你怎么了？”我问他
　　他摇摇头，奶声奶气地说：“没有，今日阿归很开心，阿姐煮的面也很好吃。”
　　“不对哦，小东归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阿姐，阿归果然长大了，都不愿和阿姐说心里话了。”
　　“阿归没有。”东归看见阿姐有些伤心的样子，满脸着急：“阿归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阿归只是......想起了书里写的糖葫芦.。”东归怯怯的眼神带着渴望。
　　“阿归想要的生辰礼物是这个吗？”我问他。
　　糖葫芦......我也没见过呢。
　　东归低下了头，第一次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东归长大了，学会不说话了。”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会实现的，阿归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我对他说。
　　我明白东归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里，于是我决定，带东归下山。
　　我做这个决定是很艰难的，因为我从未离开过空空山，从未入过人世，对人间生活仅有的一点了解都是从书本里看来的，人类生活对于我来说充满了太多的未知，我对此感到很不安。
　　东归知道了这件事后果然很开心，抱着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看着他如此欣喜的笑脸，心里不知为何有些苦涩。
　　在东归不停地催促声中，这一天终于来了。
　　那天风和日丽，阳光明媚，连鸟鸣都好似比往日更清脆。我们收拾好行李站在庙门口，我看了紧闭的庙门一眼，心中好似把什么割断了，拉着小小的东归走了。
　　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
　　我带着东归来到了俗世。
　　那是个被人们称作江南好地方，到处充满了人烟味，连与山上相同的花在这里，也开得十分热闹。
　　对于我们来说，这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没有破旧的茅草屋，只有气派的高阁楼宇；没有粗茶淡饭和带血没熟的鸡肉，只有喷香扑鼻、精致无比的糕点和饭菜......对了，还有东归心心念念的糖葫芦。
　　我们在这里定居了下来，在这繁华俗世的一个角落里。我掩去了身为狐狸精引以为傲的美貌，化身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落魄少女。
　　对外我宣称我家里家道中落，父母病死，只好带着家里仅剩的银两和年幼的弟弟离开故土，出来谋求生路。这是我在离开空空庙前一晚翻看那些戏文琢磨出来的说辞。
　　对内，也就是东归，我说我们现在在玩一场游戏，不能让他们认出来我是谁，不让我们就输了，就像我们经常捉弄那些妖怪取乐一般。
　　周围的邻居街坊对我们很是同情，经常接济我们，我也乐得接受，偶尔作为回报帮他们驱驱邪祟，吓吓那些捣乱的精怪。那些过于热心三天两头要帮我寻一个好人家的大妈大婶也被我“弟不娶我不嫁”的誓言打动，转移目标去找隔壁的王寡妇了。
　　我和东归的生活也逐渐归于平静，我送他去私塾上了学，我也和隔壁王寡妇学着做做女红，没事就拖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磕嗑瓜子，听听左邻右舍的大婶们聊别人家的八卦。偶尔去和舞坊的桃花妖学学舞，弹弹琴，以及教小东归调戏隔壁王寡妇的女儿。
　　“你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了。”桃花妖对我说。

　　人间从不缺少妖怪，只是很少以原型示人。
　　一天，一只我连真身也看不透的妖怪以人身出现在东归上学的路上，对着我谦卑地拜了一礼，笑得那叫一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南离小姐，久闻大名，在下白笙。”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可却让我头皮发麻。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我只好礼貌的回了一笑道：“不敢当。”我见他的眼神一直有意无意地往东归身上瞟，我便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了。
　　“阿归，今日你自己去学堂可好？”我柔了嗓子对东归说道。已经长到我腰际的小东归乖顺的点点头，任由我为他拍平衣服上的褶皱。
　　“去吧。”我拍了拍东归的脑袋，看着他一溜烟的消失在街道的转角，然后才转过身对着耐心等在一旁、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的白笙说道：“滚。”
　　他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用好听地嗓音说道：“早就听闻南离小姐与令弟姐弟情深，如今一见，果然令吾等羡慕啊。”
　　“滚。”我不想与他说太多，直觉告诉我——他很危险。
　　“小姐别紧张，在下只是......”他还是笑。
　　“滚！”我压住心中不停翻滚的不安朝他低吼。
　　由于是在街上，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我下了面子，白笙的笑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的笑开始变得有些狰狞。
　　“南离小姐好像不太爱说话啊，看来我得换个方法了。”
　　感受到他的妖气渐渐聚拢，我就知道这一架免不了了。
　　“换个地方。”我说。
　　白笙讶异地看了我一眼，嘲讽道：“身为一只大妖，怎会如此畏首畏尾。是在害怕人间那些道士秃驴吗？真是没用。”
　　我不理他，隐去了身形飞离了闹市，他随后也追了上来。
　　我并不是怕事的妖，老娘当年可是连妖王的儿子都揍过的，可是现在不行了，白笙在人间惹了事可以拍拍屁股就回妖界，可我不行，我还要留在人间照顾东归。
　　“还想跑？”在一块荒无人烟的空地上，白笙将我截住。他的耐心终于耗尽，冷哼一声向我攻来，妖风凌厉，吹起了漫天黄沙。
　　啧啧。我看着他如今狰狞的模样，不禁乍舌。不管人或妖，任凭皮囊有多好看，都盖不住那一颗丑陋的心。
　　他的修为比我高的多，数招过后我明显处于下风，但他不敢太过冒进，因为他惧怕我的血，只要沾上一滴，他的身体上便多一个窟窿——我做过老和尚的守门兽，血液里有着佛的恩赐。
　　“啧啧。”这次轮到他来嘲笑我了，“我说你怎么对一个人类忠心耿耿，原来是佛界的走狗啊。”
　　我咳出一口血，没有理会他。他怒了，低吼一声现出了原形，是一只浑身透白，煞气冲天的吊睛白虎，原本只是阴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那是漫天的冤魂。
　　“真是丢脸，居然被一个小辈逼到这地步。”他自嘲道。“你如此护着那个孩子，不过就是因为那群老秃驴许你成仙罢了，只要你把那个小孩给我，我照样可以让你飞升，不必如此在人间忍受凡间的污秽。”
　　都这时候了，他还不死心。我感受到他不断上涨的妖力最终停留在一步成仙的境界，我明白了，他是想要用东归至纯的灵体抵消他满身的杀孽，以此平安度过天劫。做梦，我可爱的小东归岂是他可以觊觎的。
　　我想着东归，顶住了那只妖孽给我带来的威压释放了真身。即便如此，我却依旧没有胜算。
　　在绝对力量面前，什么恩赐都不管用了，我狼狈地跌在地上嘴里吐着鲜血。他也好不到那里去，和我一样浑身是血，可至少他还站着。
　　他不愧能成为一方妖王，被一个修为比他低了那么多的小辈伤的如此之重，他依然不忘初心：“只要你把那个孩子交给我......”我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又一次向他冲去。
　　“你疯了！”他皱着眉头无法理解我的举动，明明打不过，却偏偏要拼上自己的性命，只为了一个人类。在他看来我是疯了。
　　我看见了他眼睛里的轻蔑，他在嘲笑我的自不量力。的确，我是自不量力，照之前那么打下去我不但会输，而且还会丢了自己的性命。
　　好笑。我也在嘲笑他，我又岂是那种只知拼蛮劲不计后果的人。
　　我忍住伤痛，将妖力强行提升到巅峰。我利用自己在速度上的优势冲到他眼前，按照之前的经验，接下来我会在离他一指间的距离被气劲震飞出去。
　　我看着他眼中的不屑，笑了笑。
　　“嘭”，我捏碎了自己的内丹，那是我全部的修为，以及，我的大半条性命。压缩的妖力瞬间释放，方圆十里的草木被席卷起来，漫天的黄沙与空中的黑云交织，好好的荒地变成了一个充满血腥味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