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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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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娘乍见纪城首富,一时间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但很快发现,许家老爷和身边人根本不理会她,他们只对小月明有兴趣。这方面,许夫人比谁都心知肚明——许家有三位少爷,却并无一名女儿,这一直是丈夫的心头之憾。
许万钧先问姓名,月明口齿清晰告之,引发万钧身边的一仙风道骨的老者来了兴致,张口又问出处。小姑娘应声答曰:“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升烟。”
老者闻之可喜,捻须又问:“还有一首曹孟德的,其中也有你的名字,你可知晓?”
月明马上答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老者被个小女孩激出了学究气,继续穷追猛打:“还有一首,《望月怀远》……”
月明流利接答:“……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童声脆语,辞色生香,给祝寿的厅堂增趣不少。许万钧更是喜上眉梢,随手从礼盒中挑了一块羊脂白玉,亲手给月明挂上。
月明娘被这等待遇惊到呆滞,月明却知道屈膝道谢,举止大方得体,叫众人又赞了一回。直到内堂走出一名爽健青年,行拱手礼称:“香堂已经备好,许爷、祖父请!”
许万钧马上严肃,声称再不见客,又指示好生照顾着小姑娘,便邀老者进入内堂。
有了丈夫的叮嘱,许夫人无法再忽视月明母女,又格外问了年龄和读书,这时又来了几位女客,莲姐趁机建议:“小姑娘既喜欢读书,干脆我带她去三楼的藏书阁瞅瞅稀罕罢!”
得到允许后,月明娘被留下陪着说闲话儿,莲姐便引着小姑娘海月明上了三楼。
与楼下的华美喧嚣不同,上了三楼,突然变得幽雅寂静。宽敞空旷的走廊里,不见往来行走的仆人,也没有理石和地毯,而是一水木质地板,闪着幽幽的光泽。莲姐带月明行经长长的走廊,走到一扇门前,俯身按动开关。木门向两侧徐徐开启,书香扑面而来,里面竟是几大间的藏书!
月明进入书的海洋,眼睛完全不够用。她沉浸于惊叹中,并没有注意,此间书架皆比正常低矮,连墙上的字画也都挂低三尺,以她十岁的个头,不用踮脚就能大饱眼福。
莲姐并不识字,只在身后跟着,但见一个小人儿时而惊叹、时而欢欣的模样儿,露出喜爱的微笑。她正琢磨这小闺女长大后,会出落成什么样子,突然门外有人小声在喊:“阿耳,阿耳,老爷叫你下去!”
他连喊数声不见回复,却又不敢放大声量,弄得莲姐也跟了着急,叮嘱一声不要乱跑,便匆匆离开帮忙寻人,只把月明一人留在阁中。
藏书阁本是串连而成的四间大房,每间木门皆大敞四开,中间一条通道贯穿始终。月明沿路前行,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就走到最里一间。迎面右墙挂了一幅单枝长嘴雀,画面古怪幽涩,技法像极家中一张八大山人的画。
月明惊讶之余便想看落款,偏就这一幅挂得高些,只好按着墙面一下下地跳着去看,不想竟触动了墙上一处机关。两扇木门自动开启,徐徐展开了另一个世界。
月明开始吃了一吓,转身要逃,突然听见嗡嗡铮铮的试弦声,清幽悠远古琴声跟着响起来,月明伫足只听了个开头,便知这是《渔樵问答》。才两节过后,她又听出琴师的指法与父亲大不相同,只是她此时年纪尚幼,尚分不清闲散与铿锵之别。
她在进退之间犹豫着,终忍不住十岁的好奇心,寻声悄然走入了这道门,顿时眼前一亮,有如乍然进入一处仙境——
一间极大极明亮的书房,阳光遍洒每一个角落。临窗处设云卷长案,有笔墨纸砚;案头供一瓶虚竹,案前却无正椅。秋风凭窗而入,扬起素色纱帘,翻动案上散放的书。书页慢悠悠地翻飞,与悠悠铮铮的琴声,产生曼妙的应和。
月明怔然站在这硕大的书房中,阳光从头顶泻下,她眯起眼睛举目望去,屋顶竟有一大半,是由大幅玻璃拼成。玻璃透明澄澈,高天流云正在头顶缓缓游!
月明一时晕眩失重,好在琴声突然变急,“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这熟悉的旋律,让她一边下意识躲避阳光,一边循声觅去。
琴声是从邻房传入,与书房相通的双扇木门,也敞开着。月明走到门前,却被一架素白的落地屏风挡住了视线。她进退维谷,考虑后决定蹲下,把头也侧着低下,这样便能从屏风和紫檀底座的连接处,寻隙偷看——
入眼是一只沉褐色的仲尼,弦上按滑揉捻的十指白皙修长,手背却瘦削见骨。显然是一双年轻男子的手。月明把头再低俯些,几乎在倒看,终于看清抚琴者是位大哥哥,长眉入鬓,微蹙便显清郁,轻舒即展飞扬;鼻翼薄透,睫羽投影,加上略略苍白的肤色,袖口翻出的一抹雪白,整个人就是一幅水墨丹青。
琴曲此刻正值高潮,所谓山之巍巍,水之洋洋,都在那修长的手指下划动隐现……
女孩儿蹲在屏风前已经陶醉,完全没察觉有人已来到身后——莲姐蹑手蹑脚地走来,一把将她抱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过屋顶明亮通透的大书房,跑进书香连绵的藏书阁,回手按上墙上机关。
双扇门徐徐合上,一方仙境从此闭合,琴声也不复存在。
月明双足落地,仿佛猝然坠入凡间,只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莲姐这回没了笑容,却也并不责备,只是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便拉着她的小手,快速穿室过廊下楼而去。
其实,如果月明再看下去,就会发现一个秘密——年轻琴师的身体,始终没有离开椅子。那是一只特制的椅子,用精钢打造,有两只超大的轮子,椅子上的人,可以自行推着轮子在平地“行走”。
许家大少爷许伯浩一曲弹罢,抚琴沉淀片刻,默默叹了口气,终忍不住,将修长的十指落上车轮,拇指发力,转动轮椅,将自己移向阳台。
阳台下有座八角凉亭,临水而建;水边有群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其中有他的弟弟们:二弟仲洋明亮耀眼,众星捧月;三弟季涛憨态可掬,正捧了点心,四下寻找着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儿。
但在许伯浩的视线里,却只有一个人!
这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雏菊在怒放,知了在吟唱,欢声笑语在许府花园的半空中回荡。许伯浩坐着轮椅现身三楼阳台上,视线可及之处,所有人皆隐去,只剩一个周栩若活色生香地凸现着。灵动的眉目,清脆的笑声,无一不让他心动,也心痛。
六年前,云宵书院的少年学堂里,一气来了三名新生——周文、周武两兄弟穿着背带西裤小衬衫,象一颗树上结的两枚银杏,很明显,这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的小姐姐栩若,则穿着缀了蕾丝花边的连体衣裙,发辫上飞着一双嫩黄的蝴蝶。
她就象这蝴蝶花一样盛放着,走进一群县城子弟中间。
这并不是云宵书院收录第一个女生。其时正值五四前夕,上海女子中学已经开办,女生上学堂虽不是新鲜事,但男女混坐在一间教室,纪城书院还是开了先河。
周栩若入学当天,便已经与众不同。她自作主张打开前厅一架脚踏风琴的琴盖,上手弹了半首曲子,引发师生围观,盛况空前——毕竟这琴只是摆样子的,当时书院还没人能弹——当曲先生鼓励她继续弹下去时,她却把花瓣般的小嘴一撇,神情略带嫌弃地拒绝。
“这琴音不准,你们需要请一位调音师了。”
周家大小姐把这种嫌弃的表情,带了整整半年。这时她的文武二弟,已经开始分别追随许家兄弟——周文尚武,随许仲洋南征北战;周武喜文,唯许伯浩马首是瞻。可书院的女学生,却很难接近这个上海来的小洋妞。
孤傲聪明又自由自在,是周栩若留给纪城的第一印象。她生于北京,五岁丧母,随舅舅去了大不列颠国。两年间学会了讲洋文、吃西餐、弹钢琴。她是纪城唯一懂贝多芬莫扎特的女孩,也是第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学生,还是第一个穿连体泳衣下湖游泳的女子……
这些不光给纪城女子开了风气之先,也给这位千金小姐打上了一个印记,那就是她过去,可能并不属于纪城。
周栩若的父亲周敬亭,是纪城少有能与许万钧称兄道弟的人。自周家六年前举家搬来纪城,家中两儿一女都送至云宵书院。只是这两个儿子加起来,聪明见地也不及一个女儿。
六年来,从与众不同的小女孩,出落成骄傲明艳的少女,她早就成了书院子弟倾心追慕的目标。
毫无疑问,许伯浩也喜欢她。这个聪明漂亮又活力四射的妹妹,此刻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瘫痪五年间,他对健康的向往,他潜在的自卑,他的患得患失,从没像今天这般强烈!
因为他也是刚刚才知道,周栩若已经订亲,她未来的丈夫,是上海一位大银行家的二公子。
这消息太过突然,失意便格外强烈。以至在祖母七十大寿的前一天,一向恭顺随和的许家长孙,竟请病不出,理由是身体不适,不想见客,其实,他只是不想见一个人而已。
许万钧不假思索就准了请求。这五年间,他对长子的宠爱和纵容,与日俱增。在许府人眼中,只要大少爷开口,老爷都可以去摘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许夫人自然也不会多问半句,因为这位大少爷对她而言,除了是未曾谋面的大夫人所生,还是丈夫最看重的长子,两个儿子喜欢的兄长,更也是众人眼中,许家未来的继承人。
对于许伯浩的身份地位,月明自然还一无所知。她很快被莲姐带到楼下,娘亲兴奋地悄悄告诉她,许夫人留她们看戏,可能还有宵夜。娘俩很快被安排着由仆人带离主楼。仍是由后门出,行经回廊和花道。
刚刚还曲径通幽,转眼就豁然开朗。
原来后花园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搭起了一座戏台,锣鼓正响、丝竹正喧。
月明娘一边找座位,一边乐得合不拢嘴,月明却情绪低落,她满脑子还是嗡嗡铮铮的琴声。想到与那位神仙哥哥,竟只有惊鸿一见的缘分,小小心灵竟自忧伤,以至于向娘亲提出,她不要看戏,要回家去!
月明娘只以为女儿玩倦了,又想到夜里叫车不易,只得抱憾回家。
她并不知道,十岁的小女儿刚刚经历了怎样一次独特的心灵之旅。从此,那玻璃屋顶的大房子,那风中飘飞的素纱,那神仙般的抚琴大哥哥,便深深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了。
是夜,又发生了许多事情。许伯浩见到了周栩若,而彼时的海月明,已在车上倚着娘沉沉睡去,那块白玉沉甸甸地附在胸前,映照着她的雪色脸庞,也映印着一首古老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柱一弦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海,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初已惘然。”
梦中的女孩,并不知这眼花缭乱的一天,对她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