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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栩若 ...

  •   栩若这个名字,取自《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取名字的是洋务派的外公,在她出生之时便被革命党人用炸弹暗杀,官府千金的母亲也跟着郁郁而终。满清大厦倾覆,父亲很快停妻再娶,一气娶了两房姨太太。她的舅舅一气之下,把年幼的外甥女强行带离,去国他乡。
      只是这血气方刚的八旗子弟,花钱如流水还有鸦片瘾,很快在异国他乡落魄,最终死于天花感染。
      周栩若那年只有七岁,很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最终被一艘远洋轮船送抵上海。在码头上,她见到了完全陌生的父亲,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她费了半年功夫,才修正了口音和吃西餐的习惯。这时家中两个弟弟,已经被她收拾的服服帖帖。
      七岁小女孩的独立精神和自理能力,叫姨娘们也叹为观止。甚至在衣着打扮上,她们开始听从她的意见。周敬亭看出女儿的潜质,由着她不裹脚同男孩一起读书,由着她在书院横行无忌颠倒众生。但他骨子里还是个生意人,当他生意受挫,而女儿这张脸可以成为扭转危局的筹码,他就毫不犹豫地押上了女儿的终身。
      与其说周栩若是只翩翩蝴蝶,倒不如说是有刺儿的蜜蜂。尽管终身已定,但她打心眼里厌恶排斥这桩飞来的婚姻。她的想法要比同时代的女孩开放太多,她的经历,也比同龄女孩要起伏跌荡。母亲早逝,去国他乡,离开上海,搬来封闭的纪城……
      每一次生活的改变,都等于一次脱胎换骨!

      所以,在许家祖母大寿当晚,周栩若做出了一连串惊人之举。她白天在园中,以订婚女子的身份,继续活跃在书院同窗中。夜幕降临,又趁众人看戏之机,悄悄溜到许府楼根底下。引开守卫的许府保镖,进入了一部外挂电梯。
      后花园的戏台还在鸣锣开唱,她已经从电梯直入三楼主卧,轻车熟路地走向大书房。
      书房开了盏绿色灯罩的台灯,许伯浩闹中取静地坐在灯下读书。戏声隐隐传入,更衬得这里幽雅宁静。
      周栩若站在那架屏风后屏息观察,确信他毫无察觉,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伸手蒙眼。许伯浩惊讶之余,竟然一阵轻微的悸动。因为他已经嗅到她的气息,那是同窗六载的默契和熟谂。
      他强行克制着感情,轻拍着她的手:“怎么上来的?”
      “嘘,我从电梯偷偷上来的。你家的保镖都被我骗了,我厉害吧?”
      在别人面前,她是睥睨骄傲的大小姐,但在这位许家大哥面前,她永远扮演天真。撒娇任性的本事,几乎无师自通;即便是自吹自擂,也深入人心。果然,当她把手拿下来,面对许伯浩时,她已经在他的眼神中,同时看到了喜悦和宠溺。对此,她早就了然于心。
      “淘气!要被陆大哥知道,保镖又要挨罚了!”
      “才不管,反正又罚不到我头上。对了,他们说你病了,哪儿不舒服?”
      尽管许伯浩摇头否认,周栩若还是不避讳地把手放上他的额头,又回摸自己。
      “没烧!反而有点凉,你出汗了?”
      许伯浩掩饰着抓住轮椅,稍稍退了一步,拉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咳嗽。这里太闷了,还是下去看戏吧——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都是你喜欢的!”
      周栩若已经在他眼皮上,看到一层淡淡的红晕,干脆就近倚坐在轮椅把手上,长裙下双腿一支一蹬,轮椅便成了她的小舟——这是从小玩到大的把戏。只是现在没有小时轻盈,动起来有点沉涩。她就小幅度地来回滑着,扮成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今天总算体验到了!”
      “怎么了?”
      “还不是那帮臭小子!平时姐姐长妹妹短的,现在个个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好像女人一旦订了婚,就成了怪物……伯浩哥,你不会也像他们那样,看不起我吧?”
      许伯浩勉强微笑:“有谁敢看不起你……下午在亭子里,我看你笑得很开心啊!”
      “那是强颜欢笑……”周栩若没说完就跳起来,抓住了重点,“好啊,你假装生病,却躲在楼上偷看我们!”
      许伯浩面更热了些,微微闭目控制了一下,笑着转身又去取书,却被周栩若得寸进尺地抓在手上,继续刨根问底。
      “今天纪城有背景的小姐都来了,你人不露面,还在阳台上偷看,不会是……许伯伯要给你挑媳妇吧?”
      许伯浩立刻不笑,认真反驳:“怎么会!要是有这想法,父亲肯定会告诉我的!”
      这话说中了周栩若的心事,她眼眶一红,瞬间忧郁。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有那样一天,又哪会由得了咱们。你看我就知道了……不过,今天花园真的来了好多花呀朵啊,保管你下去看花眼!连小涛都看上一个油坊的小丫头……”
      许伯浩微微一笑,说了一句“小弟那是胡闹”,视线又堪堪落在书上,被周栩若不客气地举起,看清封面是《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说》。
      “还是西方自由,爱因斯坦离婚后,娶了自己的表姐!”
      “你这哪看来的?”许伯浩有些哭笑不得。
      “申报娱乐版,良友异国趣闻——这些你都不会看的,你只会研究上帝是不是在掷骰子……”
      周栩若伶牙俐齿地讲完,双手归还,又从桌上拿起一本,看看是《帝国主义论》,摇头放下;再拿一本。
      “《共产主义ABC》,这本我看过,里面把苏维埃政权说得很神奇。但他们却在江西打土豪分田地,随意屠杀豪绅和地主,我觉得这样的政权很恐怖!”
      许伯浩嘴角保留着一丝淡笑,讨论这样的话题,让他的眉宇间有些傲意。
      “国民政府也一样,他们在上海南京杀人……”
      “那不一样!中国需要统一,需要一个强大的合法的政府来管理,再不能这样一团散沙下去了!”
      “合法只是相对的,国民党也是从各路军阀杀出来的一条血路。我最近在看这些书,感觉所谓革命,不过就是打碎后重组、废墟上重建。历史上亦如此,成王败寇,周而复始,过程都一样残酷。兴,百姓苦;亡,还是百姓苦!”
      周栩若像被说服,重重叹息了一声,又问。
      “陆先生怎么讲?听说他不赞同流血革命,而是呼吁改良。”
      “嗯,他们那一代革命者,见惯改朝换代的流血杀戮,现在成为保守的改良派,太正常不过。这并非没有血性,先生早年加入同盟会时,为寻求心目中的真理,曾用脚走了大半个中国……”
      “所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干脆我们也离开纪城,去放眼天下如何?”
      许伯浩笑意加深,却流露出些自嘲的意味。周栩若却半点不觉得失言,把轮椅转向,推着就走。
      “说走就走!先陪我下楼去给奶奶嗑头,顺便帮我讨个大红包做旅费!”
      许伯浩任由她推行,神情变得享受,直到电梯前,才发现电梯门按不开。
      “应该是断电了……”
      听了许伯浩的判断,周栩若有点紧张。
      “不会是因为我偷偷上来吧?”
      “不会。否则早就有人进来察看了!”
      周栩若知道许府的安保系统极其完备,再不担心这个问题,却又开始替许伯浩发愁。
      “伯浩哥,你平时不用电梯,真下不了楼吗?”
      许伯浩未置可否,却用了哄劝的语气。
      “你自己下去好不好?我一早上已经磕过头了……”
      “不好,就是想要你下去才好。你身为许府大少爷,这么重要的日子,装病偷懒可不行!”
      许伯浩笑容一滞,看着眼前这位让自己装病偷懒的事主,反而在振振有词地教训他。
      “你将来要管你家的生意,矿石厂、火柴厂、还有医院书院药材行南货行……!”
      许伯浩嗔笑打断:“哪有那么多管头,我只把书院打理好就足矣,那些生意等阿洋和小涛长大自会去管,哪会指望我这个没用的大哥!”
      许伯浩说得非常自然,眉宇间也是一派风清云淡,这让周栩若想起父亲对许家三兄弟的议论,也想起那些坊间的传言和猜测。
      “伯浩哥,你知道我最服你什么吗?”
      周栩若蹙眉认真的时候不多,许伯浩看得心动,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
      周栩若与他对视一会,用一根手指指定他的眉心。
      “你这个地方,有静气!”
      许伯浩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禁哑然失笑。
      “你不静吗?”
      周栩若终于露出了本相,她在轮椅前走来走去,饶是咬牙切齿也楚楚动人。
      “不静!自从知道那个该死的婚约,我天天都在想着怎么报复,怎么逃走。伯浩哥,我心乱极了,我再也不能忍受父亲忍受那个家了,简直一天都不能。我一定要离开家,离开这座死气沉沉的纪城!”
      许伯浩心猛然一沉。
      “……离开纪城,去哪里?”
      “哪儿都行,天地之大,四海为家。”
      “可你一个女孩子……”
      “所以,我要先让自己强大起来,我要投考军校……伯浩哥,我想当兵!”
      在许伯浩震惊的眼神中,周栩若已经从内袋取出一方剪报,展开交到他手上。
      “青年男女,身体健康,拥护三民主义。免收学费,提供食宿和生活学习用品,还有津贴若干……”
      “怎么样?”周栩若蹲下,仰头看着许伯浩,样子忐忑又期待。
      房间里被她搅动的气场安静下来,许伯浩竖掌示意等一等,之后双眼微合,陷入思考。他考虑的时间有点长,几乎超出了周栩若的耐性,以致很多年以后她都能记起这一幕。她觉得这应该就是许伯浩运筹帷幄的发端。
      对许伯浩而言,这次思考前所未有。
      他并非犹疑不决之人,在他十七岁的生命中,最艰难最重要的一次思考,关乎生死,他也只是数秒之间就定下取舍。而这一次,则完全不同!
      事关一个女子的前途命运甚至生死存亡,而她的身份与处境又如此之特殊!无疑,能参与她的人生选择,是他潜藏心底的愿望。毕竟,她是除了父亲兄弟之外,他目前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用这样的方式参与,对他却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因为周栩若的选择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至少,在他认识的纪城子弟中,还没有人想要当兵!
      纪城,一座坐拥有江南文化底蕴的县城,自古以来就崇文厌武。坐落于西山脚下的云宵书院,才是文人学子景仰之所在;而陆隐竹先生和他的幼子陆遥博士,则是纪城子弟的理想和骄傲。说起来,陆隐竹和许万钧皆参与了辛亥革命,入股方式却是宣传思想和贡献家财。他们都没真正拿起武器,去冲锋陷阵。

      许伯浩用了一点时间,先理清了所有杂念。之后把接收到的信息理顺汇总,加之他对军政和时局的了解,在脑中进行数个排列组合,推及后果,之后才开始提问。
      “如果参军,会要求你信仰三民主义。你知道吗?”
      “知道。刚刚说过,我信仰中国合法政权的军事和政治!”
      “那你怕死吗?”
      周栩若怔了一下,转转眼珠回答。
      “怕!但是,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
      “不自由,毋宁死”——这句出自美国革命之舌亨利的名言,革命青年几乎耳熟能详。许伯浩听周栩若用英文讲出来,联想她的出身和个性,知道这对于她而言,决非异想天开的口号。
      周栩若骨子里的刚烈倔强,他曾亲眼目睹,至今历历在目。
      她刚来纪城时,西城子弟在许家兄弟带动下,开始流行骑车。她只因白惊蛰说了句:“女人也想骑车?”便从他手中硬夺过车来,推走便骑。经历数次摔倒爬起,终于歪歪扭扭地骑了出去,全然不顾手上腿上都在流血——前后过程不到五分钟。
      而她学游泳的过程则更为惊险。本是说好要跟许家兄弟去湖边写生,她却扔下画板解掉裙子悄悄尾随下水。若不是许伯浩鬼使神差回了下头,可能她就溺毙在满是水草的纪湖中。而经历呛水急救后,她完全没有恐水症,当天傍晚就学会了狗刨。
      只是这些“壮举”,她隐藏得很好,只有部分同龄人得见,从不在大人眼前表现。她似乎是天生的好演员,可以明艳如水光彩照人,也能性烈如钢惊世骇俗。
      “你怕残疾吗?”
      “怕。但是我会努力求生,毕竟活着最重要!”
      “包括毁容、截肢、生活不能自理……这些你都想过吗?”
      “想过想过我统统想过。伯浩哥,你是我的榜样!”
      周栩若的手按上了许伯浩的残腿,许伯浩则深深地看着她。她只有十六岁,可神情中的坚定和无畏,却像剥开千年历史尘埃后,那些历久弥新的传奇。
      “那我赞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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