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七话 ...
-
朱菁抓着这张纸条,像失了魂魄,在不大的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不小心踢到书桌前的椅子,脚上吃痛,往后一倒就滚到了床上。
长发散开,铺在床上。她把那张纸条按到胸腔处,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
胸腔里有血,是热的。心田上有花,是香的。
他的字,潇洒肆意,也是美的。
她想起他的脸,他的好看带着极强的侵略性,可她却总感受到他的温柔。
“林……风生。”
她喃喃着念他的名字,此时倒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衬他了。他是飘摇风雨里的暗影,没有踪迹,随风而生,林林而立。
……
寒假到得很快,朱菁出发的日期是在高中交流团去北京的前一天,正好和他们错开。
或许是风生怕她正面撞上那些人,刻意为之。避免了她再难过一场。
到垠安机场时,时间还早,她又尝试着给风生打了一个电话,但是还是无法接通。她打的是快递单上留下的那个号码,可一次都没打通过。
说不定填的不是本人号码,她这么想着,只好作罢。
等了许久,到她登机时,手机响了,她急忙拿起来看,但不是他。
是妈妈打来的电话。
大概是起了床发现她不在家,兴师问罪来了。
朱菁看了一眼,挂断。上飞机后,就把手机关了机。
她去北京的事,没和父母商量,因为知道他们不会同意。
她自小平庸,家里上下两代却都是读书的好苗子,显得她那张不俗的皮相也透着空洞,一无是处,无趣至极。
她一直知道父母对自己不满意。他们觉得她是个女孩儿,实在不行,养长大了找个匹配的好人家,嫁出去就是。他们对她没有希望,只有失望。
她听话地扮演着这样的一个乖乖女,即便有天大的情绪,也全掰碎揉烂了不让他们瞧见,活得畏手畏脚,像个强撑脸面的失败者。
但唯有这次,她想叛逆一回。
她要靠自己的脚步走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去看看北方的雪,再告诉一个人……那会是什么样。
抵达入住的酒店时,是正午。说是酒店,但朱菁其实住在四合院里,环境宁静幽雅,现代设备却很齐全,让她很惊讶。
寻寻觅觅找了周围的餐厅吃午饭,最后到柜台付账时却被告知不用,餐厅是酒店下属的,她在酒店内的一切费用都已经包含在了预付账单内。
回到房内,天井附近一圈都是给她订下的范围,不止一个卧室。她住的是最小的那间,但床仍旧大得足够她翻滚好几个来回,往返的机票也都是头等舱。
北京的四合院并不便宜,更何况还是特地打理过的住宿酒店。
朱菁以前跟着父母出门不是没订过好的房间,但她爸爸在市局里工作,出门总要避嫌,最后都会换成普通套房。风生不过和她一般年纪,却有这么大的手笔……她享受之余不免疑惑,垠安本地有这种家底的人家她大多都知道,但没有一户姓林。
……他难道不是本地人?
房内灯火通明,调了人体最适温度的暖气,有素心腊梅插着瓶,香气若有似无地四溢着。
朱菁毫无头绪地猜测着风生的身份,赤着脚走到窗边,拍了一张院里花草映着楠木灯笼微光的照片,给他那个未知号码发去了一张彩信。
没有回复。
但好在她已经习惯了,放下手机,也就不再去管了。
午后朱菁懒得动,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下午,晚上坐车到商圈里逛了两个小时,走走停停,手上捧一杯热奶茶,没人陪着,脚还走得酸,但她心里前所未有地满足。
此时此刻,她想去哪里,她想做什么,是自己做主,不用再看别人眼色。她很高兴。
走得远了,碰到一条夜店街,被好几个人凑上来要联系方式,她连声拒绝了,感觉还有人跟着自己,心惊胆战地打了个车就回酒店去了。
到了酒店大厅,她忍不住往回望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但什么都没发现。
她先是松了一口气,等进了四合院的大门里却有些想笑。
别人不过是多看了她两眼,她就吓得落荒而逃。要是风生在,她铁定又要被嘲笑。
夜里洗过澡,她吹干头发坐下来,终于深吸了口气,开始查看手机上的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
电话大多数是妈妈打来的,剩下的分别来自爸爸和班主任老师。信息是顾晓宁和李雪玉发来的,也是在问她在哪里,估计是妈妈找到她们那里去了。
但妈妈不知道的是,她和这两人只是披着一张“好朋友”的皮,她们才不会关心她假期要去哪里,问了她们也是白问。
朱菁握着手机定了片刻的神,先给妈妈回了电话。
那边几乎是一秒接通,张口就是火气冲天:“你跑到——”
“——对不起。”朱菁一口截断她的话,听见那边有短暂的沉默,随即又卷土重来,骂了她一通以后又道:“你到底跑去哪里了?!赶紧回家来,我差点都要报警了!”
不过是一个白天没见而已,她就要报警了……大概爸爸也跟着被她折磨得神经衰弱了吧。
朱菁也沉默了一瞬,再开口又是:“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妈妈的火气降下来一些,但还是问:“你在哪儿?现在就给我回来!”
朱菁下了床,走到花梨木圆桌边坐下,十分平静道:“暂时回不去。”顿了顿又道,“我在北京。”
妈妈听了,先是不敢置信,她竟然一个人跑了那么远,随即又是怒火中烧,再次连珠炮似的骂她。
朱菁这次没再打断她,一直等到妈妈骂完了,她才开口道:“我住在酒店,身上有钱,待一个星期就会回去,很安全。”
妈妈气结:“平时给你那么多零花钱不是用来给你离家出走的!赶紧给我回来!”
但她其实也没用多少带出来的存款,毕竟早已经有人给她准备好了一切。朱菁的耳朵贴着手机屏幕,无声地笑了笑。
“我不回去。”她说完这句话,知道妈妈不会轻易松口,接着又道,“从小到大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说去哪儿就去哪儿,说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说着,妈妈插进来一句:“你一个人跑出去,身边没个大人陪着,我怎么能放心!”
朱菁没理会她,只继续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我想要的东西,不能买。我想做的事,不能做。你们从来没尊重过我的意愿,你们只想让我按照你们设想的那条路去走。我知道我学习不好,但我已经努力过了。但你们自己的生活不如意,不但对我一句解释也没有,反而要我配合你们演戏,你和爸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就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夫妻关系早就不和,形同陌路,爸爸总钻进书房睡,妈妈却还以为她什么都没发现。
面容僵硬的中年女人头一次面对女儿如此清晰的质问,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后也只勉勉强强扔出来一句:“……我们这都是为你好。”
为她好?分明是自己的自私,却什么都要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
朱菁心里一堵,忍不住声音提高起来,诘问道:“不离婚是为我好?争财产也是为我好?爸爸早就在外面找了别人,你是怕自己一无所有,所以才一直抓着我不放!”
她的话字字诛心,终于捅破了母子之间一直没有揭破的那层假象,让电话那头的中年女人听得身体颤了一颤,忽然低下了声,示弱一般道:“你是我女儿,我当然不想和你分开……你都还没上大学……”
朱菁听着,很想硬着底气回敬她两句,但想到这是生她养她的人,还是禁不住心软,只说了一句:“……我会按时回去,就一个星期。”
那头的人听了,不满意,开始声声哭诉:“你怎么能一个人待在外面那么久呢?你回来吧,妈妈只有你了……你回来吧……”
朱菁有一瞬间的动摇,她太心软,可下一句又听到妈妈神经质地念叨道:“妈妈只有你了,你哥哥已经不在了……妈妈只有你了。”
朱菁猛然掐紧了手中的手机,冷着脸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
通话结束的瞬间,她甚至想把手机掷出去,但扬起手,冻在半空,还是颓然收了回来。摔了也没用,发这个脾气毫无意义。
坐了许久,她有些愤怒之后的疲惫与茫然,又翻开了手机。
顾晓宁和李雪玉又相约出去玩了,朋友圈里的各色生活展览依然层出不穷,时事新闻也还是在一刻不停地更新着,世界仍然照常运作。
她的踪迹隐在其中,始终不过是沧海一粟。
次日,朱菁下午才出的酒店,脸上顶着两大个黑眼圈。
昨夜她心烦意乱,找不到什么能做的事,干脆翻出以前没追完的剧出来刷了几集,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正午。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去了什刹海。
烟袋斜街人很多,流动速度也慢,但她不赶时间,街边的各色小店她都进去逛了逛,二十块钱买了个细细的银手镯套在手腕上,又凑到画糖人的小摊前,跟着围观的人看了看,但没买,只拍了照,在前面的绣花鞋店里倒是买了一个紫色的小香囊。做工一般,但香是桂花香,她嗅了嗅,拿上就去付款了。
闲逛的期间,她走在路上也有被人推搡,被撞到都还好,还被人踩了好几脚,有的人会回头道歉,朱菁虽然不高兴,但也还是回一句“没关系”。遇到那些毫无所觉的人才会让她火大,有个人还接连踩了她好几脚,她险些就叫住了对方。但转念一想,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又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告诉自己别生气,又转道进了别的店。
在大清邮政信柜的店铺门口,她扭头看见里面站着一对年轻男女,女孩儿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正翻着店里的纪念明信片,让身边的男人帮着挑。但他其实没给什么意见,只要女孩儿递过来的,他都点头,最后还是买了一整套。
两人身上都裹着兜帽羽绒服,男人比女孩儿高上许多,看不清两人正脸,不知是兄妹、朋友还是情侣。
两个人的旅行,其实也有不一样的趣味。可朱菁是头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此刻心中的享受和兴奋远远大于无聊和孤独。
她不慌不忙地逛完烟袋斜街,到了人流稍微松散一些的地方,对着自己被踩出好几个黑脚印的鞋拍了张纪念照、贴了个小备注,再打开手机导航,沿着后海继续向西走。
在宋庆龄故居,她在庭院的景点介绍牌前停了一会儿,看这里的历史沿革。从康熙年间到现在,也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
这个季节,大会餐室的西府海棠无花可看,朱菁便没往那边去,只在主楼多看了一会儿国母的生活原状陈列。
一转头,居然又看见刚才邮政店里的那对男女。
他们在看屋内墙上已经停摆了的那个钟表。
朱菁从他们身后过,恰巧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年轻男人说:“两万多件文物,这个钟最有感觉。”
女孩儿回道:“但是来看的人,他们的时间是流动的。”
年轻男人低眉,平淡道:“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他有一把温凉如春夜细雨的好嗓音,朱菁听见这句话,有些好奇地向两人看去,他们却已经往外走了。女孩走在里侧,她只看见了男人的侧脸。
他确实很高,比风生要高上一些,但风生和她年龄相近,大概以后还会再长。脸却是实实在在的不同了。
男人肤白,鼻尖有一颗小痣,纯黑的眉和眼,眉尾上扬着,鼻尖和唇形却秀气,这种奇妙又和谐的五官搭配,让他看上去有种很强的少年感。不像风生,开口时听声音知道他年纪不大,气质却张扬,平头剃得锐利,就是生了一双那么艳丽的嘴唇也还是显得攻击性很强。哪里像是普通高中生,倒像个不学无术的街头混混。
朱菁凝神望出去,看见那两人已经走到院子里去看西府海棠了。
他们在看没有花的树。
忽然之间,朱菁感觉这两人可能会是情侣。
因为女孩儿看男人的眼神里,总有喜悦和崇拜的光。
今天北京没下雪,枯瘦的树景愈显空旷寂寥,她还没办法拍照给风生看。下午从酒店出来时她顺便看了垠安的气温,那边倒有小雪,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提前看过了。
朱菁低下头,柔和的面孔映在透明的玻璃展柜上,发现自己的眼里——也有同样的光。
这一瞬间,她突然很想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