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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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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谈笑从房里走出来时,一切早已归于平静。
他出了房门,行云流水地向谈父谈母道了歉,解释自己只是压力太大,以后不会再犯。
低眉顺眼地又挨完一顿训斥,他背上书包去了学校,波澜不惊地进考场、写卷子,答出无可挑剔的卷面,再一路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走出校园,去市图书馆还书。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借书单上密密麻麻地全是他一个人的名字,从初二到现在,每过三个月就要来续借一次,到今天,终于物归原处。
尘归尘,土归土,这所有的过去,终于是要结束了。
……
还完书,他转身看见一个熟悉的女孩,同她一起下了楼梯。
在四楼处,两个人都看见不远处坐着的双兖。
女孩打趣他,颇为新奇道:“怎么你们不是一起来的?”
谈笑望着那个凝眉苦战题海的安静侧影,禁不住露出一笑,轻摇头道:“我只是来还书。”
没想到,竟还能碰巧再见她一面。
他的心情略微上扬起来,在之后女孩问到出国的事时,他也好耐心地聆听着,最后在父母停在街边的车前,跟她道了再见。
与此同时,朱菁离开了市图书馆,抱着新借的书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夜里认真翻阅着,奈何书里许多地方都讲得太抽象,她看不懂,趴桌上瘫了一会儿后,她摸出手机,正好刷到了之前那个暗恋帖时隔许久的更新。
【小提琴男孩:快十七岁了,提前送给自己一首生日快乐歌。】
后面跟着就是一个歌曲网页链接,朱菁有些奇怪他怎么没再更新自己的暗恋故事了,但还是跟风着这层楼下的回复贴回了他一句“生日快乐”。
……
到深夜,她正准备睡了,风生忽然发来消息。
—[猪头/表情]
朱菁蹦上床,看手机,回复:
—[骷髅/表情]
他的电话打过来,嘴里还含着咖啡,咽下去了,方才道:“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她的脸埋在被子里,呼吸不畅,顿了顿,才含糊不清道:“什么时候?”
“考完试以后。”他说。
“好。”她应了,翻个身,忽然撒娇道,“唱首歌听,行不行?”
他答得慢而平静:“不行。”
她软软地喊:“林风生。”
过两秒,听见他的呼吸声,开了口,却是说:“这歌还比较适合你。”
朱菁退出手机的通话页面,去看和他的聊天记录,是一首音乐分享。
《好运来》。
朱菁被他逗乐了,哼了一声道:“会考又不难,我考得好着呢。”
他笑了,过半晌,蓦地低低开口,唱了一首她小时候听过的歌。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
我们的故事并不算美丽,却如此难以忘记。
……
电话那头忽然静下来,只唱了这么一句,风生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朱菁还没听够,正要再撒娇,他却抢先道了晚安,随即迅速挂断了电话。
朱菁拿他毫无办法,磨着牙也道:“……晚安。”
她等明天再去收拾他。
第二天会考结束,风生说了会来她家楼下接她,她考完试后便先回了家,拉开衣柜,翻箱倒柜。
倒腾出许多从来没穿过的衣服出来,她对着镜子换了一套又一套,都觉得不满意。
平时买的也不少,怎么关键时刻这衣服就是不够穿呢?
时间在这种时候突然变得紧迫起来,风生打来电话时,说到楼下了,朱菁尚未打定主意,只能裹着身上穿的那身裙子就卷进了妈妈的卧室,在化妆镜前胡乱摸了一只口红往嘴唇上厚厚涂了一层,举起香水瓶子对着脑袋一阵乱喷,终于奔出了门。
男生等在楼下,穿着简单的蓝色海魂衫和牛仔裤,双手插兜,抬头望着天。
太沉静的侧脸,仿佛把两个人的气质都融合在了一起,像风生,又像谈笑。
他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还没来得及把手里提前买好的奶茶递给她,便被迎面而来的浓郁香氛气息扑了满鼻,眉头一皱,打了个喷嚏。
她停下脚步,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风生开口,果然不出所料是否定:“以后少喷点香水。”
跟个招摇过市的装瓶榴莲精似的,要熏死人。
她听得不乐意,来着大姨妈正烦躁,生了气,甩手便走。待出了小区,不知道目的地,只好又甩着马尾辫转过身来,绷着声道:“往哪边走?”
他却看得笑起来,把手里加了热的奶茶塞她手里,摸了摸她的耳朵道:“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少生气。”
如果她的周期规律的话……按照高一时他在补习班见到她的那次算起,今天大概是在生理期。
朱菁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一时之间慌了神,立刻别扭地扭着身体去看自己的裙子后面,被他捧住脸颊,把脑袋转回去,手落在她的肩上道:“什么都没有,很干净。”
她一下子脸红了,不知道他怎么就是有本事把这约会的气氛弄得这么离奇……总之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倒是早忘了自己原本还生着气,乖乖地就被他带着走了。
坐在出租车上,车驶过郊区,又翻过山岭,到了外墙素净的一处院落前,她才知道原来他是要带她来山上的寺庙。
跨过朱红漆大门,清扫院落的一个小沙弥看见他们进来,双手合十作了个揖,风生淡淡颔首,朱菁愣愣地对小沙弥挥了挥手,被风生带着爬上千层阶梯。
她的体力不如他好,暮色将沉,她微喘着气,越感到累。不自觉地停了脚步,往他那边靠去,手扣进他指缝里,回身往脚下望。
四野苍茫,风声如寂。经幡和晨钟都在数百层台阶下,香炉上生着紫烟,袅袅升起。万物都好像有了灵魂,静得惊人。
她的呼吸暂缓下来,抓紧了风生的手,要他回头看。
“这里离市区远,但谈家老太太经常来。”他走到她身边,扳正她的脸,凝视着她唇缝中的那一抹鲜艳红色,低声道,“……景色还不错。”
她点点头,黑色的眼睛睁大着,第一次偷用口红不懂补色,过来的路上喝着奶茶就蹭去了个七七八八,眼下只剩那几线红色在她唇上七零八落地铺设着,衬着雪白的齿,也像一线熏香,点燃的没点燃的地方都明亮着,透出一种佛性的美。
他的手掌靠近,四指托住她的下巴,拇指覆在她的唇上,一点点把她嘴唇上的红色抹去,垂首把自己的嘴唇覆上去,话语都被淹没在了唇齿之间。
“这颜色太艳了……不适合你。”
“嗯……”她喃喃着回应他,抬着头任他亲下去,指尖无意识地刮着他的手背,闭上了眼。
他另一只手扣在她的腰上,手指一拨,不经意解开了她的连衣裙腰封,衣料松下来,又被他的手撑住,勉强贴在了她腰下。
在这庄严庙宇前,两人面贴着面,鼻息相闻。
佛家讲究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但仓央嘉措却说过,要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他们不负先人。
……
两人在青石阶的一半高处停了许久,忽闻敲钟声响,是院落里的小沙弥肩上推着撞木,在敲暮时钟。
朱菁和风生分开,脸色仿佛是醉了一斤酒,潮红迷失。他弯下腰,下颔虚虚垫在她肩上,手绕到她身后给她重新系上腰封,耳鬓厮磨着,声音沙哑道:“……上去,给你求两个符,保平安。”
十六七岁的年纪哪经得起这撩拨,她上下牙微微颤抖地碰撞着,答不出一个“好”字来,最后只点了点头,任他抽身离远一些,再次牵住她的手,和她一起爬完之后半程。
她的双腿还发着软,没力气,不多时速度便渐慢下来。
他见状便屈身,直接将她背起,承着两人的重,踩在青石阶上。
天黑下来,脚下尚有暑热,又是在这样的夜,他背着她,寺庙院里种着成片的四季桂,送着隐约漂浮的桂花香。
“小朱。”他忽然叫她。
“……嗯?”她身上发着软,在他背上渐渐恢复过来,趴舒服了便懒懒地不想动。
“快升高三了,以后还要上大学……”他背着她慢慢向上爬,剩下的距离不算多了,他仍显得游刃有余,声音平稳着道,“你的性格要改一改。现在不是奉行和气生财的时代,你什么事都让着别人,要是吃了亏,谁来管你?”
她略微抬起头来,听他突然说这个,弯唇笑一笑,手指拨弄着他耳后新长出来的碎发玩着,没太往心里去。
风生却还在继续道:“交心的朋友有一两个就够了,宁缺毋滥。先管好自己,再去想别人。和父母的关系既然断不了,那就不要闹得太僵,将来你走远了,相处起来就会变容易……自己要独立,遇到事——”他想说“我”,但想到说了不妥,又换了个说法道,“总有人还在这里。”
朱菁的脸闷在暑气里,有些昏昏欲睡,缓慢地眨着眼听他说话,努努嘴,点评道:“林风生,你今天话好多。”
他闻言,默然片刻,又沉沉笑了起来,漫不经心道:“到了。”
朱菁抬眼一看,虽说是到了,但他并未把她在寺庙门前就放下来,一直背着她到跨进了正殿,才把她在白色软蒲团上放下。
她坐到了上面,屈膝转个身,变成半跪着,看见四大罗汉金像前肃立着一个年迈的武僧。
他须发半白,身量不高,但身姿挺拔、身材精壮,身上没穿袈裟和素色僧衣,粗棉麻的灰布贴在身上,绑腿连着布鞋,手腕处也绑紧了,手里握着好大一把线香,回头望见这一双少年少女,分了他们三炷香,同风生熟稔道:“你来了。”
风生点头,接过线香,俯身拜了三拜,又磕头,把香插进了香炉里。
朱菁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有样学样,坐直了身,望着老武僧手上的那一把香,有些犹豫。
风生敬完香,后退时见朱菁神情忐忑,对她轻摇头道:“你不用,看着就行。”
她应了声,听见老武僧悠悠道:“上一次,师兄说你不信佛。”
他与杭州古刹里的那个住持法师是同门师兄弟,都与谈家老太太熟识,自然也就认识这“谈家长孙”。两年前在杭州时,眼前的这个少年尚且对佛法不屑一顾,未曾想,他今日竟然能虔诚真挚地到这里来上这几炷香。
老武僧望一望跪在他身侧的懵懂少女,倒悄然明白了几分,收回目光。
无所谓人世的人想活了,为了护佑心上的人,也让自己低下头,来求这神佛。
风生的嘴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冲他微微欠身道:“我想替她求几个平安符。”
老武僧敛眉,问道:“求学业还是亲缘?”
“都要。”风生说完,又补充道,“还要出入平安。”
老武僧道:“那姻缘……”
风生打断他:“不用。”
老武僧转身,去拿来符纸与香囊,竟是用朱砂笔现场来画。
接下来,是风生跪着,朱菁站着,他递给她一些东西,让她一样样地往功德箱里投。
“信徒林风生,求佛祖庇佑朱菁事皆顺利,万事如意。”
他的话音落下,一跪拜,一叩首。朱菁便往功德箱里投入一粒小指节大小的紫色玻璃种翡翠。她不懂玉石,但也知道自己手上的这副成套翡翠链成色极好,价值连城。
听到他所为何求,她心尖上都在颤抖,连同捧着玉石的手,也在发抖。
老武僧画下一张符,装入玲珑精致的小香囊,转手交给朱菁。
另一头,风生还在继续。
“信徒林风生,求佛祖庇佑朱菁亲友在侧,阖家美满。
“信徒林风生,求佛祖庇佑朱菁交通顺畅,出入平安。
“信徒林风生,求佛祖……”
她的家人、朋友、出行、体魄,他都求了个遍,到学业时,更谨慎许多,非但高考,连同学校里大大小小的考试都要替她求个护身符,像是怕她哪里出了闪失他无法顾及,用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诚意跪在这里,字字句句皆洪亮清晰。
到最后他站起来时,腿脚早就压麻了,身形一晃,朱菁忙扶住他,手里已抓着满满的一把香囊,晃晃悠悠地,也扰乱着她的心。
风生看了这些符,终于像是满意,求得自己一个安心,俯身向老武僧鞠躬道谢。
老武僧微阖着眸,眼带悲悯,为他指点迷津:
“缘生缘灭,因果轮回。若有余力,可去杭州。”
风生神情稍顿,苦笑。片刻后,他再次深弯腰,诚恳道谢,偕同朱菁转身离去。
今夜已是终极,他只能是心有余力不足。
……
走出不过两步,在青石阶上,她便把那团香囊抱在怀里,拉住他的衣角,轻声问道:“……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他低头看着她,深棕瞳孔里点着一束亮光,神情难得柔和,却并不说话。
夏夜静谧,蝉鸣声远着,他们身后是红黄庙宇,身前是千层石阶,大殿里的烛光映着灯火,全荡漾在他们脚下。
朱菁的猜测也微漾着,沉下去,到此时此刻,已明白了这是一场离别。
从风生在大殿上跪下上香那一刻,她就看出他的异样。这样的事,哪是平常的他会做的?
他为人狷狂,从来只信自己,不信神佛。
可她不知道的是,即便他再桀骜不驯,也会怕自己不在了之后,她的喜怒哀乐,都再与他无关。
她是他这一世最大的羁绊。
他为她信这一次佛,但愿她从今以后不用再诚惶诚恐,茫然惊忡。
还有……
“不要忘了我。”
他的手攥住她手上的香囊结,慢慢往上,握住她的肩。
额头相抵着,望进对方的双眼。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眼神惊惶。
其实这不是他该说的话。
他要祝她好,便该叫她等不到,就都忘了。
但他不想。他连一道姻缘符都不愿给她求,又怎么可能诚心实意地叫她去另觅良人?
“如果这世上没了我,只有你会记得。”他吻住她的额头,梦呓一般地低语道,“小朱,我走不了了……杭州,你替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