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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七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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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世俗之中仿佛做到了完美,他的脱离也带着一种决绝悲壮的美。
不像现实,像个童话。安徒生选择让小美人鱼化作泡沫,谈笑选择让自己归于尘埃。
朱菁听完风生的话,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焦虑是多么不值一提。
谈笑就算是出了国,至少还好好活着;可现下他不愿走,却是要把一切都留在故土,灵魂湮灭,躯体腐朽。
从去年风生向她坦白到现在,还不到一年时间……
朱菁感觉心脏像是被人攫住,有些呼吸不过来。她望着风生的脸,不想接受这个现实,甚至有些怨怪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话,脸上憋出了一层红色,直盯着他,手里的自动铅笔笔帽被攥紧了,不停地出着笔芯,全断在了桌上。
可一晃眼,瞧见他手上那么多伤疤,便知道他绝不是在说笑。
她的手指抚上他的手臂,指下的皮肤触感凹凸不平,像走到悬崖上,也悬着她的心,落地时被撕裂成碎片……无声无息地难过。
朱菁矮下身去,把头枕在他的手臂上,悄悄红了眼。
风生的手捻过她的发梢,流水一样的柔,想起一年以前在私影那天,手抚过她的发,也曾心动过。
那时候,她没有想到这会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
七月初,高二开始会考。
第一天考试结束后,朱菁少见地去了市图书馆,不为复习,却是在带着偏执去查阅书籍。
抑郁症、精神分裂、双重人格、自杀行为、存在……与时间。
从医学类找到心理学类,又从社会学翻到哲学,无非是说治疗、干预、成因。
可到现在这个地步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这些书看得越多,越让她趋于绝望。《自杀论》里甚至直接把病理性自杀剔除了出去,不予讨论,朱菁看得有些生气,恼羞成怒地把这书又放回去,在最角落里,希望一直没人光顾它才好。
她的孩子气,在遍寻无果之后终于被消磨得一干二净,路过哲学类书架时,恍惚看到了“存在”两个字,把书抽下来,翻阅内容却发现极其深奥,对她一个高中政治都不怎么学得好的人来说,有点难懂。
可有两句话,她莫名看懂了。
“世界作为存在之所在,‘存在’本身就是遭遇到的世界。”
“此在的‘本质’在于它的生存……这个存在者的一切‘如此存在’首先就是存在本身。”
不论他人眼里是否有过风生的踪影,但在她所遭遇到的这个世界里,她记得他曾经来过。
把书合上,硬壳精装的封面上写着两行大字:
《存在与时间》。
海德格尔著。
朱菁拿了这本书,到借阅处去登记,过去时前面已经排了一个人,手里的书放下摆在了桌面上。他是来还书的。
朱菁走向前,看他还完了书,转身。她凝视了他两秒,这才微微笑道:“……好巧。”
谈笑看见她,也道一声“巧”,瞧见她手上拿了书,好教养地退开,让她到前面去办手续,正欲离开,却被女孩叫住:“哎别走,等我一下。”
他闻声停下,耐心地等了她一会儿,随后两人一同离开了图书馆。
肩并着肩下楼梯。起初,她垂着头,一直不说话,他也不催她。待下到四楼时,透过玻璃门,他们都看见了那个奋笔疾书的女孩。
恨不能随时随地都穿着学校校服,她身上那份拘谨和朴素,想叫人认错都难。
朱菁想起两校间的传闻,用一种聊八卦的语气开了口,和近旁的人说笑道:“怎么你们不是一起来的?”
谈笑望着埋头刷题的双兖,浅浅笑了笑,摇头道:“我只是来还书。”
朱菁点点头,看了看双兖,再看一眼他,两人转下了楼梯。
“高三毕业后你打算出国吗?”她问。
他想或许她是从父母那里听说的,也不惊讶,只应道:“嗯。”
朱菁忍不住回眼看他,可这人面容淡然,哪里瞧得出半分的不情愿。
忽然之间……她也觉得累了。
她在网上查资料的时候看到过一种说法,说患抑郁症的人有时在不知不觉间也会将周围的人拉进情绪的深渊。因为无法拯救,反而急需获救。
患病的人生活只剩束缚与无望,谁来跟他们谈希望,也不过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看似顺理成章,实则大梦一场。
那种无力、焦灼和自我折磨,足可令人崩溃。
风生深陷谈笑压抑的灵魂漩涡里,竟然也能够始终保持本色,嬉笑怒骂皆肆意张扬……倘若他不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这个世上,不知道该有多好。
朱菁想到这里,突然道:“出国不也挺好?”
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感觉入了夏,天气愈发干燥了。
“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没谁能天天盯着你管,天高皇帝远,总比现在好。”
她说得很对,许许多多脱离了父母去外地上大学的人多半也都这么想,但他们所追求的那些无拘无束和自由洒脱,也都与他无关。
谈笑摇摇头,一笑,并不欲多谈这个话题。
朱菁便不再提,她怕自己再张口就要问他的病情,只好强制沉默着,同他一起走下楼去,在图书馆前看谈笑上了家里的车,车窗开着,能看见谈局和林主任的脸。
她上前同他们打了招呼,目送着车飞驰而去。
……
今天是谈家老太太的八十大寿,谈家所有人都必须出席她的寿辰晚宴。
车上,林主任坐在副驾驶座,锐利的视线透过后视镜钉在男孩身上,平静道:“这就是那个垠中的女生?”
自家儿子和外校一个女孩的传闻愈演愈烈,有的是人在她耳边嚼舌根,她早就听见了风声。
谈笑坐在后座,手里拿着一台Kindle,在看霍金的《时间简史》,手指翻页的动作顿了顿,极其淡然道:“不是,她是南中的,爸也认识。”
“朱景程的女儿。”谈局作了证。
林主任听了,反而皱起眉来:“朱家的?那更要离她远点。”
“是要离远点。”谈局沉声说,手下的方向盘一打,开出了一个转盘路口。
朱景程做事最是油滑,毫无底线,谈家夫妇俩都不喜欢这人,自然也不认为对方能有什么好家教。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就定下了谈笑不能有朱菁这个朋友。
谈笑微微低下头,目光定在书页上,一目十行,过两秒,轻声应道:“……知道了。”
再过半个小时,他还要在谈家的晚宴上周旋应付一大群人,不想再耗费精力去和父母争执。
更何况,并不是发生了争执,他们就会退步。
他从小就被训练成了一板一眼的机器,父母以自身的严格自律作比较,要他事事做好、样样俱佳,他也很少让他们失望,甚至,比他们想象中还做得更好。
他只会学习,不懂娱乐,也不会排解自己的负面情绪,一切的课外活动都是为了维持完美的社交关系。
即便和同龄人一直有巨大的差异,他也向来掩饰得滴水不漏。高中以后,唯一一次对父母提出异议,便是不想出国。
去国外,是为了他将来的发展规划,谈局早在那边联系好了人,连他的住处都提前安排下来了,一切就绪,只等他高三毕业入学。
可谈笑不想出国,他想去北京。
北京,是双兖的第一志愿。
他对父母开了口拒绝,却被母亲冷笑着驳回:“把你培养成今天这样,这是你该说出的话吗?”
父亲遥遥望着他,半阖了眼,只抛出了一句:“胸无大志。”
当夜,他们就给他报名了雅思,定好了学校。
会考前一天,谈笑约了双兖,怕她会尴尬,又叫上了两个朋友一起,在外聚餐。
饭后,那两人有眼色,溜得极快,留下他们二人,在法国梧桐下散步消食。
晚上遛狗的人很多,也有人牵着大型犬从身旁过,谈笑全都避开了走,可中途看见了一只神采奕奕的纯种德牧,却忽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指着它对双兖道:“和我以前那只有点像。”
她没想到他会突然聊起这个话题,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才道:“它长得很漂亮。”
确实是很漂亮,皮毛柔顺,眼神明亮,热得吐出舌头的模样跟谈笑以前养过的那只简直一模一样。
他想起那条陪伴着他上了初中的德牧,打开了话匣子道:“小时候有很多梦想职业,科学家宇航员之类的……最想当个动物饲养员,不用跟人打交道。”
“现在呢?”她听罢,问他。
谈笑敛眉一笑,反问道:“你呢?”
“没想好。”她摇了摇头,略显迷茫道,“先考上大学再说吧。”
“真没目标。”他故意“啧”了一声,嘲笑她。
久久没等到她的回答,他转过头,正看见她双眼放空着的失神模样。
……一定是又想到了她喜欢的那个人。她和他说话时,常有失神,每一次,都是为他。
谈笑其实早已习惯了,但这一次,禁不住笑了笑,笑自己不自量力,偏要撞这南墙。
片刻后,才听见她轻言细语地反击道:“你不也是一样。”
“才不是。”他故作轻松地否认了,想确实不是。
他原本,是想和她一起去北京。可现下……并不能了。
她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抿唇笑着看了他一眼,瞳孔在路灯下被点亮,仿佛流动着萤火般的微光。
就像当初在垠安机场时重逢他的那一眼,她头上还戴着天蓝色的发箍,弯起嘴角对他道谢,却早已不记得他是谁。
这么快……时间就已经走过了五百多个日夜。
谈笑怔了怔,感觉到街边蓦地起了风,卷起他的裤脚,也掀起了她的头发。
双兖头上绑着的橡皮发圈忽然断裂,长发全都披散开来,向前浮起,发梢从谈笑眼前过,拂过淡淡的青草叶香。
她没想到发圈会突然断了,神情有些诧异,待风刮过去后,她抬手把头发拢了回去,方才收住了惊讶的眼神,一脸的赧然歉意。
他望着她这副模样,想起了许多日式校园电影里的场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小虎牙也一齐露出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道:“糊了我一脸哎。”
双兖一愣,没料到他一点都不绅士,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扭身就向前走了。
他慢悠悠跟在后面,抬眼看见头顶的梧桐树叶,伸手便摘了一片,在她身后吹起了口笛。
笛声悠扬,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古典曲调。
《乱世佳人》的主题曲,《我之真爱》。他看着她高挑安静的背影,想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这首曲子。
等吹完了,听她开口,却是颇惊喜地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她觉得好听,但早已忘了自己曾经听过。
谈笑捏了捏手上的梧桐树叶,笑答她:“……乱吹的,没名字。”
他把树叶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又道:“其实是口技,这叶子没什么用。”
她瞧着他问:“那你还用?”
“这样比较有格调。”他眨了眨左眼,故意道,“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她认真地看着他,“你问吧。”
他清了清嗓子,假正经道:“介不介意把谣言落实一下?”
“介意。”她拒绝得飞快,毫不留情。
他有些无奈,又确认一遍:“回答得也太快了……再考虑一下?”
“不要。”她坚定着立场,半分不动摇。
他暗暗地笑。
两人漫步了十来分钟,走到高中城,各自离开之前他半真半假地同她道:“你不喜欢我,是好事。”
她大概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静静望着他,没有回答。
相对无言片刻,道路对面驶来了一辆空出租车,他抬手拦下,上车前轻叹了一声,回望着她,柔声道:“不要内疚,双兖。”
这是这个夜里,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
回到家,父母都在,见他晚归,面色不悦地皱起眉,正要审问,便见儿子竟然直接忽视了他们,埋着头就走进了自己屋里,还反锁了房间。
林主任走到他门前,敲了敲门道:“小谈,把门打开。”
里面的人毫无动静。
林主任又道:“你不开门,我也有房间钥匙。”
过了一会儿,房门果然打开,谈笑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个做工粗糙的模具拼图,看得十分入神。
林主任见状,训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玩物丧志!不守门禁、目无尊长……”
她一条条陈列着男孩的罪状,却见他听得心不在焉,时不时点点头,待她说完了,站起身,竟然屈膝跪下——默不作声地对着门外方向磕了三个头。
“爸,妈……对不起。”
中年女人哑然。
默立半晌后,转身离去。
听她脚步声渐远,谈笑再次反锁上房门,把自己关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晃眼看到书桌上那本续借了好多年的《挪威的森林》,翻开第一页,细细读了起来。
读完一页,翻过去,第二页、第三页……他翻得越来越快,直到看也没看就翻完了一整本书,忽然瞥见书页上被洇湿了一个边角,渐渐地,水汽越来越多。
他出了声,大哭完了又大笑。
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放纵,惊到了房门外的人,他们想进来,却被他用衣柜抵住了门,被迫听他歇斯底里了一整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