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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话 ...

  •   四号晚上,朱菁考完试就进了假期,马不停蹄奔赴杭州,身上带着风生给她的舍利子和两串佛珠,在夜半时分叩响了煌煌庙宇的大门。
      她还全然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间,只是在看到应门僧人满面倦容时,才恍然想起现在应是深夜了,却忘了道歉,裹挟着满面的泪和尘土,求见寺庙的住持法师。
      少女夜奔,形容狼狈,实是古怪,但应门的僧人却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讶,话不多言,便引着她走过了两进院落,在偏殿的正中,她见到了一个盘坐诵经的老僧。
      他的面容慈和,见有人来,站起了身,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同在垠安时老武僧跟风生说的话一模一样,也像是早已等候她多时。

      朱菁急不可耐地把带来的东西交由老住持,半途便感觉身体飘忽,踉跄了两下,却勉力强撑着精神,等待老僧的下言。
      这舍利子和佛珠,都是风生嘱咐她要带到的,不知只是纯粹物归原主还是……尚有一线生机。
      她的眼不敢眨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老僧的苍老面容,片刻后,却见老僧抬抬手,吩咐门外的年轻僧人道:“慧元,去敲钟。”
      朱菁茫然,一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角和裤缝,又上前了一些,微微张开嘴,还没说出话来,便见老僧双手合十,给她这一程奔波做了结语:
      “施主,节哀。”

      他平和的话音落下,朱菁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再支撑不住了,软倒在地,身上还穿着满是尘灰的南中校服,忘了抹去自己的眼泪,任眼帘模糊着,眼前也似有重影,看不清这满殿的烛火,很快听见整座古刹里丧钟声鸣。
      全寺七口晨钟都晃动起来,传出悠长肃穆的钟声。
      朱菁突然开始号啕大哭,听这丧钟绵延不绝似的,一直敲足了十七下,余音也厚重缭绕,朱菁感觉自己像是耳鸣了,听老僧的话也缠着嗡鸣声,朦朦胧胧的,隔了一层。
      “今夜,原应是他的十七岁生辰。”他说。
      为早逝的人敲这十七下丧钟,是慈悲,也是对谈家的善意。谈家老太太心善,连带她那长孙也是雪一般的沉静,来时温润无害,去时悄无声息。
      原来他给的舍利子和佛珠,不过是最后留给她自己存在过的证明。

      朱菁在混乱中想起,昨夜在送她回家的路上,风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见到老和尚之前,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听。”他关了她的手机,在路灯下脸贴着她的发顶,抱住她许久,催她上楼去。
      “趁你爸妈还没睡,替我向他们问好。”
      朱菁一步三回头,边走边哭,他却笑着挑眉,凶她:“走快点。”
      她不肯,拖拖拉拉着,半晌也还没进单元楼,忽听他一声低叹。
      “小朱,不要回头。”
      她浑身一颤,再不回首,待上了楼,偷偷回眸望他,却早已不见那个瘦削身影。
      她的心里一下空了,还没进家门就失了力气,在楼梯上坐了半夜,被心急找出门的妈妈看到,拉回家去。
      房里枯坐,直到天明。

      楼下,她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人枯坐整夜。
      他的海魂衫融在沉夜里,看不分明。天亮时分离去,那些蓝色都流动跳跃起来,迎着晨曦的微光,又是清朗少年时。

      入夜时,朱菁离开垠安,谈笑登上高楼。
      他们都一去不回头。
      ……

      朱菁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手上不稳,手机还没开机便被摔落在地,她爬过去拿,颤颤巍巍摁了开机键,待到屏幕亮起,跳出无数条讯息。
      父母得了消息不敢同她直言,顾晓宁不知就里,言语最是直白。
      “——你听说了吗?
      “谈笑死了。”

      ……
      噩耗之后,朱菁竟没能立刻赶回垠安。
      她在杭州大病一场,发着烧,最后连父母都被人通知到了杭州,陪床好几天,无法开口苛责,只待她好转之后,再出院回返。
      重症监护室里连烧了三天,病危通知书也下了,因她这一场病,父母也难得摈弃前嫌每天一起守在她身边。
      三天之后,朱菁退了烧,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父母依偎在一块儿坐在病房外睡着了的身影。
      孩子始终是维系一个家庭的最大核心,生死面前才知何为重要,有些事终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如果可以的话,她倒宁愿不要这样残缺的幸福。
      醒来后不久,朱菁办了出院便直下垠安。

      到垠安时,正好赶上众人去为谈笑吊唁。
      周五中午,他们都进了素食饭店的包间,朱菁身着黑白站在门外,听见林主任在招呼着学生们吃东西。
      “今天这里,应该南中和垠中的孩子都有吧?来了就别客气,都动筷子吧,别客气。”
      方才在饭店大厅里远远望了这个言笑尚算从容的女人一眼,朱菁看到她的眼里已经浮起了红血丝,形容枯槁,却在人群之中站得笔挺,接受着来自儿子的同学朋友们的吊唁和安慰。
      门外站了一会儿,不多时,这个素来威严庄重的女人便面具掉落,深吸了一口气道:“他走得突然,没给我们这当爸妈的打一声招呼,这几天我以为我的眼睛都哭干了,没想到看到你们来还是……”
      她说到这里,有些哽咽,旁的人急忙上前安慰她,也有人跟着红了眼睛。
      朱菁隔着一道门,默然不语,竟有些想笑。
      世上没有后悔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逼迫谈笑的时候,他们有想过今天吗?

      “小谈从小什么都做得好,什么都会和我们商量……上星期才说了考完试要在外面过生日,我也没想到,他这一去就不回来了,不回来了……
      “他过得不开心,从小学时候就开始了,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的……是我们不该逼他填志愿,不让他去学摄影……”平时总是声色俱厉的女人此时哭得泣不成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抚着额头道,“其实他走了也是好事,他走了,就解脱了,不用再过得这么不开心了……”
      朱菁面无表情地听着,垂着头,眼睫一颤,缓缓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前那颗冰凉的珠子。
      那头谈笑妈妈还在继续说着话:“他现在肯定轻松了,但我不轻松啊……”她嗓子撕扯着,因为哭得太多轻易就绷得仿佛声声泣血,“我只有他一个,他爸爸也只有他一个,他是我的半条命啊……我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十多年的养育,一朝断送。
      谈笑这么狠心,特意选在自己生日出门,然后别出心裁地选择了在那天借酒醉从高楼上坠下。
      十七岁,生日忌日同一日,可否看作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欠你们的还不了,你们欠我的也不必还。

      他把自己的死伪装成一场事故,却没想到自己病时的主治医生会联系到父母那里去,一切真实,尽数浮出水面。
      可人都死了,谈家却是秘不发丧,怕孩子自杀的事传了出去,会影响外界对整个谈家的看法和谈家的股市。像今天这样的一场小型哀悼会,来的人也不过是谈笑的朋友和同学,谈局都没露面,对外,他们仍声称谈笑是死于事故。
      朱菁替谈笑不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饭店,心沉得快要坠下。
      对她而言,死的不止是谈笑一个人。
      她不想像别人一样给予那个痛失爱子的女人任何安慰与哀悼。在她心里,她不配。
      ……

      正值暑热之时,谈笑的遗体存放不了太久,定在了周六早上火化。
      前一夜,顾晓宁和李雪玉纷纷打电话来问朱菁是否要去送他一程,朱菁任电话里的人“喂喂”地喊着,出神良久,终于在对方等得不耐、要撂电话之前开了口。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没打过几次照面……和他不熟。”
      “随便你。”顾晓宁怨她冷漠,不高兴地挂了电话。

      朱菁捂着脸,弯下腰去,哭得脊背猛烈耸动着,压着声音,不想叫父母发现,以免他们又要担心。
      房内一夜亮灯,天边剖出鱼肚白时,妈妈身着一身黑色套裙敲响了她的门,端来一碗热粥,看见朱菁通红的眼,便知道她又是一晚没睡。
      当妈的心疼,但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一直消沉下去。她把粥端到朱菁面前,温声劝她:“吃点东西吧,你病都还没好全,怎么能再这么折腾?”
      在杭州看她从鬼门关走一趟,她差点没被吓得随着她一起去了,想不到十来岁的孩子之间会有这么深的感情,一个走了,另一个就险些没活过来……她不敢再想下去,又催朱菁:“快点吃了,看你吃完我才走。”
      今天,她和朱景程都要去殡仪馆,要全这一场和谈局相交多年的情谊。
      朱菁的眼看着窗外,没转过脸,过片刻,才慢半拍地从妈妈手里接过那碗粥,搅动着汤勺,轻声细语地开了口。
      “妈,昨天我见到了林老师。”

      “……嗯。”妈妈在她身侧坐下,看着女儿,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她说,没想到他会走。”朱菁低头喝了一口粥,被自己的话刺激得笑起来,呛到了,又呛出眼泪来,弓着背咳嗽得撕心裂肺。
      妈妈被吓到,急忙给她拍背,又倒了热水来,不再硬逼她吃东西了。末了让她上床躺着,临出门又道:“妈知道你心里难过。在杭州那时候……医生让我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我那手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一直发抖……最后是你爸去签的字,他的心一向比我硬。我跟他说,要是你走了,我也不活了,被他说晦气,但转眼一看到你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你爸也哭了。”
      朱菁侧卧在床上,泪水从眼角滑下来,流进枕间。
      妈妈又道:“小谈是个好孩子,妈能理解林主任的感受。”
      朱菁蜷缩成身体,泪流成河,哽咽着喊了一声:“妈……你说他怎么就死了呢?”
      妈妈沉默着,去而复返,蹲下身靠在床边,把哭肿了眼的女儿揽进怀里。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他不痛吗?”朱菁的声音抽噎着,有许多字都说得断断续续,埋在母亲怀里,哭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父母吵架那天,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妈妈抱紧了她,轻声道:“他是好孩子,下一世肯定要过得更开心……没事了,别哭啊,妈在这里。”

      朱菁耳边忽然响起一道轻轻的声音。
      “总有人还在这里。”风生那天说得那么温柔。
      若戾气全无,或许就能入来世轮回了吧,做他想要的……那个真真正正的自己。
      可那时她神志昏沉着,竟还埋怨他话多。

      朱菁的泪,远比自己想的要多。
      从来没这样整日整日地哭过,到最后,哭得累了,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说话时声带撕扯着,只说自己哪里也不去。
      妈妈到了时间不得不离开,带上她的房门之前,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去吗?现在还来得及。”
      朱菁缩在被子里,不作声,妈妈便关上了门,先行离去。

      见他最后一面,她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
      她怕真看到那副躯体在火中化作灰烬,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接受了谈笑的死亡,却无法接受他的离开。

      在他所遭遇过的这个世界里,她始终持有对他的全部记忆。她记得他话语里的每一句嘲弄,也记得他歌声里的每一丝珍重。
      她想起了自己看过的海德格尔。
      “精神的创造必然需要一种灭亡,一种所有一切能够称之为光明、声响、快乐、爱情、幸福以及宁静的东西的死亡——每一次都是一种苦难的而又充满着痛苦的寂寞,削去一切可变之物。
      “哲学家看到一切事情的终极,体验一切存在的本原,在这种上帝赐予的巨大幸福中浑身战栗。”
      ……
      “原谅你的少年,原谅我吧。”

      八月底,朱菁回到补习班楼下,回想他们的初遇。
      她在巷子里迷了路,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小哥哥,你好呀,请问你知道这里怎么走吗?”
      她调亮了手机屏幕给他看照片,也看见他冷厉的脸,瑰丽的唇。
      他给她指了路,叫她在前面路口处左转,沿着桂花树走。她道谢后,再道别。
      那天,他忘记和她说再见,但是却把心落在了她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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