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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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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们闹腾得太厉害,直疯到占了下一场比赛的赛时,老师们摇着小红旗过来赶人,他们才作鸟兽散。
谈笑还有其他比赛,广播里不停地催促着运动员去检录,风生被裹在人群里往前走,朱菁远远地看着他离开,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她下午也有一千五百米的决赛,正打算叫上双兖离开,对面的人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而朝着她跑了过来。
风生一阵风似的卷到她面前,手里握着瓶水,飞快地取下了自己手臂上的护腕,一并塞到了朱菁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护腕给你,水给她。”
朱菁愣了愣,抬眼对上他的笑。
“下午还有比赛吧?”他全身都浮着一层汗,想碰碰她,但众目睽睽之下并不方便,最后只加重了力气,手隔着护腕和矿泉水瓶,在她的掌心里压了压,微微喘着气道,“给我拿个第一回来。”
说罢,他便迅速跑走,朱菁转手把水给了双兖,知道他这是在为谈笑转移视线,不禁有些气闷。
像地下党会面似的……搞什么啊。
可她心里也知道他这是出于无奈,手上捏着他的护腕,没难受到两秒,便摸到软布料里藏着一个硬的东西,摘出来一看,是去年篮球赛时分发给参赛队伍的纪念戒指。
黑底银边,镂空模样,他的要分外不同些,上面刻了比分和班级,是总冠军戒指。
“给我拿个第一回来。”他方才的话又响彻在耳边。
下午,双兖已回了学校,朱菁站上红色的塑胶跑道时,被太阳晒得浑身发烫,发令枪一声响,她冲出跑道。
刚开始那一圈还好,她还能保持速度,但越到后面速度就越慢,脚步也越来越沉,渐渐抬不动了。
可想到风生之前的话,她咬咬牙,又坚持了半圈,在终点前,晃眼看见了一个戴棒球帽蹲在跑道一侧的清瘦少年。
他在内场准备跳高比赛,抽空跑到这里来等着,在她经过时抬了抬帽檐,懒懒道:“小朱同学——你跑得也太慢了。”
帽檐之下,是饱含戏谑的一双棕色眼眸。
朱菁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勉强提高了一点速度便觉得累得快要窒息,大喘着气,听到操场那侧有人在高声叫着谈笑的名字,是到他上场了。
风生站起身来,沿着跑道往那边跑,却是在她身侧,抬脚、落脚,嘴上打着节拍:“一、二、一……一、二、一……”
朱菁跟着他的节奏跑,开始调整呼吸,竟然觉得发力轻松了许多,一路顺畅地跑到了弯道处,和他分开。
风生去跳高了,朱菁再跑过一圈,又见男生像阵狂风一样横跨了大半个操场,蹲在原位等她。
她靠近时,他低低吹了声口哨。
朱菁忍不住笑起来,一笑就肚子疼,有点脱力,嘴里“嗷”了一声,风生立刻骂她:“跑步的时候不要傻笑。”
朱菁只好哀怨地抿起了嘴角,和他一起又跑了一百米,见他转身小跑到跳高棚里,两头忙得脚不沾地。
到最后一圈时,朱菁实在是跑不动了,风生陪着她跑完那一段以后,她瞬间就泄了气,拖着步子,像个八旬老人一样垂死挣扎。
只剩两百米时,她前面还排着两个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吼:“——还有两百米!加油!”
这加油声里没有名字,听到的人也大多不知道是在为谁助威。
朱菁认出音色,被吓得浑身一抖,立刻加速,可没想到前面的人也听到这声吼,跑得飞快,朱菁使了吃奶的力才超过她,跑到了前面去。
这时,正前方还有最后一个人,朱菁却感觉双腿已经疲软了,步伐再次慢下来,身后的人便纠集了一帮男生,忽然又是一声吼:“——最后一百米!加油!”
集体的力量太大,吓得朱菁差点没摔一跟头,但她还没来得及加速,就看见前方的女生受了这声吼的激励,先她一步开始了冲刺。
……林风生干的好事。
朱菁顿感绝望,但还是拼尽全力向前冲去。
前方的女生跑了五十米后开始支撑不住,速度又减慢下来,朱菁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拖着老年步伐一点点超越过去,身后还有一声声的呐喊,震天地响:
“——还有五十米!加油!
“——只剩十米了!加油!”
朱菁伴着这些喊声冲入终点线时已然力竭,在地上滚了个四脚朝天。
累,但开心。
上一次被这么多人关注着、声援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仔细回溯着,发现至少要倒回到小学六年级以前。那时候,她还没生病,没有发胖,也没受过任何歧视。
要是生活一直是这么美好,那该有多好。
天高云淡,她躺在地上,开阔的视野里很快便出现了一张虚伪地焦急着的脸。
风生充当着热心群众,早跑了过来,脸上挂着一层假笑和别人一起把她扶了起来,嘴上还假惺惺道:“可以不用这么拼。毕竟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受伤了怎么办?”
朱菁望天翻了一个白眼,真想当场戳穿他的虚假人设表演。
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她接过他早就准备好的葡萄糖热水和巧克力,坐在休息处有气无力道:“是第一吧,有什么奖励?”
风生挑眉反问道:“不是我,你能拿第一?讲点道理。”
朱菁被他激得牙痒痒,想反驳,但实在是累得没了力气,瘫在椅子上,不作声了。
午后,是最热的时候。他们坐在休息处的最里侧,外面遮着帘子,没人看得见。
风生从后勤救助站拿来了一碟冰镇芒果,拉了椅子,坐到朱菁旁边,伸手掐她的脸:“张嘴。”
她不满,瞪他,转眼看到他手上的东西,立场瞬间破碎,喜滋滋地张开了嘴:“啊——”
风生往她嘴里喂了块芒果,自己再吃。待吃空了快半碟,她忽然道:“要不我把奖状送给你吧。”她长跑拿了第一,肯定是能有一张奖状的。
她想着,坐直了,点点头道:“就这么定了,你拿去收起来,好好珍藏。”
风生哼笑了一声道:“奖状我多的是。”光是今天的比赛,加起来就是她的好几倍。
“我不管。”朱菁耍无赖道,“我送给你,你就必须要。你保管我的奖状,我保管你的戒指——”
“一言为定。”他一口截断她的话,塞了块芒果到她的嘴里,轻轻舒出一口气道,“以后……也不用再还给我了。”
他的声音太轻,中间有好几个字朱菁没听清,正要问,外面突然就钻进来了一个人,冲风生道:“谈笑,林主任找你。”
他嘴里嚼着芒果,低着头,好几秒后才扬起一个阳光的笑,站起身便和来人一起走了,芒果留给了她。
快要走出去时,他落在后面,回头看了她一眼,轻飘飘道:“吃完,别浪费。”
朱菁可巴不得呢,美美地“嗯”了一声,捧起芒果碟子便开始大快朵颐。
运动会只开两天,很快便迎来了结束。
玩得最疯的都是高二学生,因为这是他们参加的最后一届运动会。高三以后,除了学习,就是学习。
这场运动会的意义特别,在很多年后,仍令人难忘。
不仅是朱菁和双兖,就连风生和谈笑也在这两天里玩得酣畅淋漓,难得糊涂。
这时候,女孩们都没有意识到四人间的聚首,这是最后一次。而男孩们早有所觉,却都心有灵犀地选择了隐瞒不言,只为她们的明亮笑颜。
……
运动会后,有许久朱菁都没再见过风生,不仅是他,连谈笑也难见踪影。
他似乎突然之间就忙了起来,是为了学习之外的事。她向同学打听过,却都没什么结果,他们也不知道他是在忙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放学后,她打扫公共区域的大楼梯,恰巧碰上了从下往上走过来的一个老师和谈笑,他们在说他学籍的事,还有雅思考试。
路过朱菁时,谈笑还友好地对她笑了笑。
朱菁反应迟了两秒道:“……嗨。”又叫了一声“老师好”,目送着两人进了楼上的办公室,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
雅思?
……谈笑要准备出国了?那风生岂不是也必须去国外?
这个时候,身边的人很多都还未做好升高三的准备,更别说是考虑到了大学,可谈笑竟然已经在准备出国了。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朱菁一时之间有些消化不了,整整一个星期过去,她周末时坐在补习班里,还是回不过神。
上了半节课,教室里突然全暗下来,周围几声惊呼,是这层楼的电路出了问题,灯全灭了。
他们被临时安排到二楼的大教室上课,因为学习进度都是规定一致的,两个班便合在了一起上课。
朱菁进了教室,直奔位置隐蔽的后排坐下,这是她作为一个学渣的本能。
不多时,身侧有人坐下,她望着窗外走神,在想有没有什么可能让谈笑不出国,又或者,自己可以出国吗?
但就凭她这成绩,估计也申请不到什么好学校,雅思都是个槛,非要说去,也只能是家里砸钱,进一个野鸡大学……
思绪越飘越远,讲台上的老师从小题一直讲到了大题,正说到理科班的一道压轴函数大题,敲敲教鞭就点了名:“谈笑,说说你的解题思路。”
身侧“吱啦”一声,是椅子被人推向后的声音,有人站起了身,有条不紊道:“设立新的未知数,联立方程组求解,再画图确定定义域有意义的取值区间……”
朱菁猛地惊醒,哗啦啦翻动着试题集,看着卷面听他讲题,时不时瞟一眼他的侧脸。
她这走神走得也太忘我了一点……压根就没注意到自己身边坐下的人是谁,而且他居然坐下了也没跟她打个招呼。
以前从没同班上过课,听是他讲题,她便极力集中精力去听着,听了两分钟后,却发现完全听不懂,只好放弃,不再折磨大脑,纯当是愉悦双耳。
待他坐下后,她手下的铅笔沙沙滑动着,一个捧着书的清俊小人形象跃然纸上。
他凑近一些,看那小人的眉眼和神态,却是挑眉敛目,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他笑了,压低声音道:“画得还挺像。”
“学渣的无聊天赋技能而已。”朱菁也压低声音,扭头看着他,试探着问道,“……你是谈笑?”
两人凑在一起,怕说话大声了被老师发现要被拎出去,仿佛特务接头般窃窃私语。
他望着她挑眉梢,模样真是和她刚才画的一模一样,反问道:“你说呢?”
……那看来不是了。
是风生,便更好交流了。
朱菁松了口气,单刀直入道:“谈笑是不是在准备出国?”
“是。”风生给了肯定的答复,“高中毕业了才走,还没考雅思。”
朱菁听得蹙起眉,手上无意识地用力涂着自己的修正带,三两下就把前端处弄坏了,白色的长条越累越长,卷在一起缠得乱七八糟。她烦躁地拨了两下,弄不好,便把东西丢到了一边,不管了。
面前忽地横过一只白皙宽阔的手掌,手背叩了叩她的桌面道:“拿来。”
朱菁一怔,看了他一眼。
风生看她这副呆头鹅模样,不耐烦地提醒道:“修正带。”
“哦哦。”朱菁会意,急忙狗腿地把东西双手奉上,看他的双手灵活地转动着,摆弄着那个被她弄得乱七八糟的小文具。
朱菁望着他的动作,眼神渐渐柔和下来,托着腮,见那一团乱麻在他手上慢慢复原了回去。
此时此刻,他真的就像是一个普通高中男孩,会讲数学题,也会给同桌修坏了的修正带。
东西修好后,他扔给她,忽然道:“其实谈笑不想出国。”
朱菁想了想,猜测道:“是他父母想让他去?”
风生果然点头,有些嘲讽地道:“他们见他这两年乖了,又觉得可以把他放出去了。”
一对把孩子当做机器培养的父母,想把他驯化得只剩精准程序,样样都由他们来掌控设定。
朱菁想起谈笑那天还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在问老师出国的事,心里一时有些堵得慌,急急道:“那他就没反抗吗?怎么能让他们替他做决定。”
“那也要反抗得了才行。”风生悄悄伸手揉了揉她的脸,玩笑般地道,“如果你爸妈硬要给你决定大学志愿,你觉得你的反对有用吗?”
朱菁立时语塞,闷着头不吭声了。下一秒,听到风生的轻叹息,说出的话却更残酷。
“他从小想要的东西,除了他们想给的以外,什么都没有得到过。现在还只是学校志愿被干涉,将来还会有工作、婚姻、孩子……最近,我出来的次数很多,但都持续不了多久。”
风生脱了身上的校服,向后仰倒,脖颈也向后弯了弯,白色T恤下裸露出的手臂上全是伤疤,比以往朱菁看到过的更密、更长,也更可怖。
他声音疲乏着道:“他这样,我看着都累。说不定结束了……反而是种解脱。”
谈笑的骨子里,也是一个想去西雅图偷飞机的年轻人,是一颗已经坏掉的螺丝钉。他想飞上广阔的天空,去看烂漫的晚霞,也想潜伏到深海,去看那条悼念过一千六百公里的逆戟鲸。
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但躯壳却蒙了尘泥,沉重地密布着全身,让他喘不过气。
他想悄悄地乘上飞机,在悲伤的喜悦之中大笑着说“你看,这天空多美”,然后,盘旋着坠机。
最好不要有人拦他,他并不想伤害任何人。
他要不顾一切地奔向向往之地,直至浪漫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