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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贰拾(上) ...

  •   【我遥望而悲泣,看不见征帆远航,又忧戚又孤零,悲痛扯断了肝肠。】
      皇帝很快吩咐人拿来了一把琴给楚靖溟,楚靖溟便在亭子一角坐了下来。皇帝看了一眼她跪坐调弦的模样,又不由皱皱眉头,忽然道:“你可知道,这琴的名字,叫做号钟。”
      楚靖溟一愣,手上动作也顿了顿。相传“号钟”乃是春秋时期齐桓公最钟爱的一把古琴——桓公小白还做公子时,有一兄长公子纠,二人幼时相互相依,白日抚琴和歌,夜晚共枕而眠,兄弟间感情甚为亲厚。
      可是世上最残酷的永远是世事变迁。
      最防备的兄弟,最亲密的仇敌,他们终究走到了对立的两面去,兄弟反目刀兵相向,手足之情仍是敌不过王权天下。
      多年以后小白称君,下令诛杀公子纠。临刑前的一晚他抱着曾与他共同弹奏的号钟来到他的面前,抚琴和歌,恍惚从前。
      悔否?他问他。
      射出那一箭,你悔不悔。
      没有人知道答案,只是后来公子小白屡屡独自弹奏古琴号钟,闻者无不落泪。
      醉眼笑王寇,煮酒论君侯。
      楚靖溟没料到皇帝会拿这样一把琴给她,她拨琴的手就停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皇帝无奈一笑,忽然看向之前送城阳公主回去,现下又拿了这把琴来的那位老宦侍,道:“庆书,你如今的差当的倒是越发不错了。”
      那老宦侍拱手一笑,面上却是一派事不关己,道:“老奴不过谨遵陛下的圣意罢了。”
      皇帝笑着摇摇头,又冲楚靖溟道:“你不必多想,随意弹一曲来听吧。”
      楚靖溟“诺”了一声,这才又低下头来,认真弄起弦来。
      亭中自皇帝来后便点上了香,到这个时候便越发浓郁起来,皇帝从前闻惯了这个味道,这时却不知道为何有些头晕,便指指那一边案上放着的八宝鎏金香炉,道:“这香不好,味道太重,过会儿玄成来下棋,他最不喜欢味道浓的香,给换个淡点的来。”
      老宦侍应了一句就又下去了,不多会儿就拿了一只散着淡淡香气的铜雕花盒子来,走到了香案边上去,极熟练的动手换起香来。皇帝在桌边坐着,单手支颐闭着眼养起神来,没过多久,就又有意无意的出了声:“庆书啊,这两天老五在凝阴阁怎么样了?”
      楚靖溟闻言顿了顿,知道皇帝说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可手上功夫却没停,依旧行云流水似的,只听那老宦侍温顺开口道:“回陛下的话,五殿下这几日很是安静,除却要了好些书进去,其他倒也什么都没说。倒是德妃,前日请旨给五殿下送些东西进去,老奴瞧了瞧,都不过是些日常所需的小玩意儿,便让给送进去了。”
      皇帝摇摇头,嘴角滑出一抹笑容,声音里带上了点无奈:“小子倒老实,朕还以为他要好好闹腾一番,怎么,他却是连冤都没喊一句?”
      “五殿下进凝阴阁那天就说了,清者自清,只等着陛下的裁决。”老宦侍终于换完了香炉里的香,转过身来走到皇帝身边,袅袅白烟从他头上升起,衬得眉眼愈加恭顺。
      “清者自清,亏他这次这般沉得住气。倒是不枉观音婢当年教他许多……”皇帝在说起爱妻的时候眉宇间总是温柔的神气,语气珍惜,像是在谈一件世间珍宝,“老五一向调皮,当年阴氏请旨求观音婢教导他时,朕还以为观音婢不会同意。况且高明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性子又孤僻些,朕瞧着他也不是很喜欢佑儿。”
      老宦侍但笑不语,皇帝等了会儿见没了声,才抬起头朝他站着的地方扫了一眼,笑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装什么高深莫测。”
      老宦侍哎呦应了一声,开口道:“陛下别开老奴的玩笑了,老奴哪里配得上高深莫测四个字。老奴只是觉得,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又天资甚高,自然眼界高些。”
      皇帝听了他的话,笑一笑,便又转回头去,有些懒洋洋道:“他一惯眼界是高,只是眼界再高也总有看走眼的时候。”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若有若无撩过楚靖溟,楚靖溟却恍若未闻,只一心一意弹着曲子。
      皇帝不由满意一笑,接着对那老宦侍道:“庆书,既然说了高明,那你不妨再说说老五,老五这次的事,你怎么看?”
      庆书道:“陛下的家事,老奴怎么看并不重要。”
      皇帝却似乎不太满意他的回答,还欲再追问,这时却有人通报道,魏征到了。
      皇帝虽有些失望,却没再问,只坐直起身子,正了正发上金冠,道:“罢了,庆书把棋盘摆上吧。”
      许多人都说皇帝是有些害怕魏征的,据说有一次别人为皇帝寻来一只极其漂亮的鹞子,皇帝正赏玩的开心,忽然魏征来了,皇帝就急忙将那鹞子放进怀里,可还是让魏征发觉了,于是这位魏丞相就故意汇报拖延了很久,等到魏丞相终于走了,皇帝怀里的鹞子已经憋死了。
      这事究竟是不是真的暂且不说,不过确实能真的说明皇帝对魏丞相亦要让三分的。
      可是很多事却只有当事的才知道的真切,所有故事里皆是一副刚正不阿面孔的魏丞相,其实屡屡想起那年面无表情下令血洗东宫的年轻将军,都会觉得不寒而粟。
      那时他的手上还沾着亲生兄弟的血,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含着几分快意笑容,居高临下的问他,你要不要来跟着我。
      他已经忘记了那时是如何回答的,或许那时有很多感情是为了保命,可是后来。
      或许就像皇帝曾说过的一句话。
      “玄成,很多时候朕是真的想要杀了你。可是,朕却不能这样做,因为朕若是不成全你,又有谁来成全朕呢。”
      早说不清是谁成全了谁。
      “玄成你可来了,朕在这儿挨了半日,就等着你来与朕杀个痛快。”魏征前一脚跨进亭中,皇帝的声音就蓦然响了起来。魏征缓缓走上前来,还未行礼,就先瞧见了角落里弹琴的楚靖溟,眉间骤然蹙起。
      皇帝显然也瞧见了他的目光,随意向那边与停下行礼的楚靖溟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一边道:“玄成先坐,一路过来可是渴了?朕前几日尝了一种新茶,很是不错,你来尝尝?”
      魏征只得依言先行过礼坐下来,可他眼神却一直没离过楚靖溟。甚至宦侍的茶盏还未曾落到手边,他已经忍不住开了口:“楚娘子怎么这番打扮?”
      皇帝轻笑一声,道:“还能为何,老五的事呗。你接着弹不要停,来玄成,咱们一边下一边聊。”
      魏征很是不甘的收回了目光,与皇帝下起棋来,可他若是真能就此作罢恐怕就不是魏征了,是以没多久,魏征便再次开口道:“臣听闻陛下将五殿下拘在凝阴阁已好几日了,却一直没有说法。这本是陛下的家事,臣是不该管的。可是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亲王。太公曾言文王曰:所憎者有功必赏,所爱者有罪必罚,赏罚失其公允必定民心不服,此实非明君之所为。”
      皇帝早习惯了魏征这样开门见山直言不讳的方式,此刻却仍是不免有些头疼,但是面上却依旧端着笑:“爱卿还是这般刚直不阿,可这佑儿毕竟还是个孩子,平日里虽不成器些,可到底也没犯过什么大错,这次的事情也是,也并不是什么非要置之于死地的大罪。”
      便在这时老宦侍庆书手中的茶盏不偏不倚稳稳落在魏征手边上,常年侍奉皇帝的老人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魏丞相请喝茶。”
      可魏征却像没有听见,他随手将茶盏放置一旁,不顾老宦侍不太好看的脸色,笃定地继续说下去:“陛下若是这样说,那是不是从今往后身为人子之人,皆可趁其父之不备,与其庶母行秽乱之事。那臣想问陛下,伦常何在?家法何在?恕臣直言,五殿下此事冒天下之大不韪,且与三纲中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皆是不符,陛下身为天下之主,自然也是天下人之表率,臣以为,纵使此次五殿下死罪可免,活罪却也难逃,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魏征话音刚落,便听一遍“铮“的一声,楚靖溟手指猛然停在弦上,不知是弦在颤还是她手在抖,她一双眼睛静静盯着魏征,那双漆黑的眼眸蕴满了悲戚。
      皇帝将她这番动静瞧在眼里,却不生气,只疑道:“怎的停了?你有什么话想跟玄成说?”
      楚靖溟深吸一口气,嘴唇颤了颤,却最终摇了摇头,低声道:“无事,民女记错谱子了。”
      皇帝笑了笑,抬手落下一子,道:“无妨,那你换一曲来弹吧。”
      楚靖溟便低下头又换了支曲子来弹,可魏征看向她眉头却皱的更深,皇帝便道:“玄成可有什么想听的?”
      魏征摇了摇头,终于将视线又回到棋盘上,二人复又不言下了几子。可是没多久皇帝再次凝神看向楚靖溟的方向,对魏征道:“玄成可听的出来,她这次弹的什么曲子?”
      魏征有些发愣,他向来不善音律,自然听不出来。可他隐隐觉得皇帝要说的是什么,只颔首道:“微臣不知。”
      皇帝笑意更深,站起身来走到魏征的身边来,将那杯茶从老宦侍手中接过,递到魏征眼前:“朕还记得青卿刚回来的时候,就请你去了他府上,教她的功课是不是?”
      魏征顿了顿,却不大明白皇帝这番话的意思,他抬起手稳稳接住茶杯,沉声道:“陛下明察秋毫。”
      皇帝示意庆书退去一边,又转身走回对面坐下,伸手从棋盒里拿出几枚棋子放在手心把玩着,慢慢道:“那玄成可教过她,《棠棣》这首诗?”
      魏征一惊,猛的看向楚靖溟,却见她这次十分坦然,听他二人谈论,竟是头也不抬一下。见状魏征低低叹了口气,答道:“不曾。”
      皇帝“唔”了一声,道:“那必是青卿教的了,难怪了,青卿这人说话就不如你,总喜欢多绕个弯子。”
      魏征道:“臣一贯直来直去。”
      皇帝赞许道:“直来直去是你的优点,不像她。”皇帝夹着棋子的手蓦然指向楚靖溟,楚靖溟眉间一顿,指尖却依旧不停,不知不觉带上了些孤注一掷的味道。
      皇帝手中这一子终究落在了棋盘上,稳稳当当,这样细微的动作竟也透出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度来:“不过她讲起道理来确实头头是道,连朕都不得不服,像是玄成你教出来的。”
      魏征脸色更凝,他放下手中茶盏,也夹起一枚棋子落下,道:“不知她都跟陛下讲了什么道理。”
      “她给朕讲了武帝建思子宫望归台的故事,劝朕不要错杀爱子。而现在,她以号钟琴奏棠棣,你还看不出来吗?她这是要提醒朕,不仁不义不孝不悌之事做多了,是要遭报应的。”皇帝的眼底无声浮起几分暗沉神色,魏征不由感到一阵寒凉,他不曾想到楚靖溟竟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往皇帝的最痛处戳下去,他已经不能理解这是一种胆魄还是一种鲁莽。
      魏征努力撑出一幅巍然不动的神情,冷然道:“五殿下有错在先,就算陛下认为五殿下无罪,可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陛下。况且……”魏征忽然冷笑一声,目光扫向楚靖溟,讽道:“她与五殿下的事闹得长安城人尽皆知,臣认为才是不仁不义不孝不悌,臣自认为不曾教过这些东西给她。”
      皇帝看魏征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可魏征却一点也不躲闪,最终还是皇帝先微笑着错开目光来,道:“朕没说老五无罪,可是玄成,这些年你与朕一起冷眼看着,仔细想一想,当真觉得佑儿会做这种事情吗?”
      “臣以为,重要的不是陛下如何说,重要的是这天下悠悠之口,陛下是明君,必定不会惹天下非议。”
      这话落地,皇帝沉默了许久,才站起身来,走至楚靖溟面前,一手按在了她跳动的琴弦之上。
      又是“铮”的一声,楚靖溟终于从那番不管不顾的态度中抬起头来,胸膛却仍不断起伏着,仿佛刚刚经历了好一番纠结折磨。皇帝直直看向她的眼睛,唯有看向这双眼睛,他才能说服自己,这不是他多年无法释怀的那一个人。
      “玄成说的话,你可明白了?”他问。
      楚靖溟点点头,毫无畏惧的和皇帝对视,道:“看来陛下是非要治罪齐王不可了。”
      皇帝不置可否,回道:“就算暂且不论他与萧美人是怎么回事,可擅闯內闱这件事,终究是他错了,错了就要受罚,你认不认同?”
      楚靖溟淡淡一笑,她听到这话反而平静下来,反问道:“那么陛下心里真正想罚的,是民女?还是齐王?”
      “齐王有错自然该罚,可是娘子明知与齐王不可善终却还一意孤行,也难逃责罚。”皇帝还没回答,魏征已经开了口,却也被皇帝抬手止住。
      “玄成。”皇帝没回头,接着道,“你先让她说完。”
      楚靖溟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民女曾经答应过齐王,我爱他一天,就一天不离开他身边。陛下今日的意思,无非是想让民女永远离开齐王,但民女答应过了的事,便一定要做到。所以,如果陛下一定要惩戒齐王,还是连民女一同惩戒吧。”她一边说着,一边从琴后起身,向着皇帝俯身叩首。
      “朕倒是没想到,你对他倒是颇为情深意重……也对,当时你宁可远走江夏,也不肯离开他。”皇帝的声音在楚靖溟头顶冷冷响起,尽是讽刺意味,“你为了他,倒还真是很能牺牲自己。”
      楚靖溟没有起身,继续道:“陛下谬赞,民女只是不愿为了自己的过错,反倒教他人独自受过。”
      皇帝道:“究竟是谁的过错,朕并不感兴趣,可是朕记得上一次,却是柳家的女儿,替你去的江夏吧?这就是你说的,不愿别人为你受过?”
      楚靖溟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上次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陛下与民女都心知肚明,陛下不必讽刺民女。而这一次,民女愿与齐王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皇帝冷笑一声,俯身握住楚靖溟的肩膀将她拉扯起来,盯住她的眼睛道,“朕可没说让他死,不仅如此,朕还要下旨让他好好活着。但你若想死,朕绝不拦你,待你死了,朕就将你的尸首赐给他,让他日夜看着,直到你腐烂成白骨,你觉得这样的惩罚,是不是比死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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