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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拾玖(下) ...

  •   没过太久城阳公主便带着个女官打扮的人出了丽正殿的偏殿,之前被她赶出去的那几个小宫女见她要走,纷纷上前恭送。谁知还不待走到近前,却见城阳公主忽然一回身,一掌掴在那女官面上,斥道:“你当清楚你的身份,孤说的话,你竟胆敢违逆?”
      她一贯给人的印象皆是活泼和善的,此刻骤然发作,竟是让周遭众人都不敢上前,一个个吓得直接伏在了地上,头也不敢抬一下,而被她掌掴的那位女官,也敢忙跪下,瑟瑟道:“奴婢不敢了。”
      城阳公主私下瞧了一眼,似乎觉得到底在东宫教训自己的人并不十分好看,这才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而那女官赶忙站起来追上去,二人便这般一前一后的走了。直到她们走出去很远,到了城阳公主车驾处,城阳公主才再次冷冷开口:“你同我一起上车,不要顶着这张脸在外头丢人现眼。”
      城阳公主的一众随从亦不曾见过她对佩之生这样的气,一时间竟无人敢正眼瞧一瞧,二人便又一同上了马车。
      待这马车约莫出了东宫,城阳公主终于嘴巴一瘪,扯一扯这女官的袖子,柔声道:“楚姐姐,打你那一下,可疼吗?”
      这女官打扮的人抬起头来,果然是楚靖溟。她与佩之身型相近,穿上了她的衣服,又兼之城阳公主方才那一通发作,竟没有一个人认出她来。楚靖溟摇了摇头,终于拿手指轻触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感到方才那阵火辣辣的疼痛果然消散了不少,才道:“无妨,公主能有多大的力气呢?”
      城阳腼腆一笑,道:“我没打过别人,不知道什么力度合适,若是打痛了楚姐姐,还希望你不要见怪。”
      楚靖溟瞧她果然是歉疚的厉害,忙劝慰了她好几句,城阳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城阳一贯是由今上亲自抚养,是以公主的车驾竟是再顺畅不过便进了内苑。而下了车之后,城阳更是不顾一众随从看向楚靖溟诧异的眼神,径直带着楚靖溟往太液池畔去了。
      “我今早似乎听阿耶说过,他今日约了魏相公在太液池畔的亭中下棋。“城阳道,她的面上有些许的担心,“楚姐姐,你确定不需要我陪着你见阿耶,若是……”
      楚靖溟摇摇头,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不用,你若真的担心,便在远处等我就是。我从前也随阿耶入宫拜见过陛下,该怎么说话,我心里明白的。”
      城阳这才点了点头,三步一回头走去了不远的一处隐蔽处,探头探脑地看着。
      楚靖溟冲她微微一笑,便坐在亭中静静等着。
      太液芙蓉未央柳,对此如何不泪垂。
      只是这时候太液池的芙蓉还不曾开放,唯有层层的莲叶铺陈开来,似能蔓延至天际去。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郁郁的碧色。
      楚靖溟一时看呆了去,竟忘记了自己是在等人,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惊的她浑身一颤:“你怎么来了?”
      楚靖溟如梦初醒似的回头,慌忙跪下,眼中刹那间含上几点晶莹,轻声道:“民女失仪,未曾觉察陛下圣驾至此,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摇摇头,抬手示意她起身,和蔼一笑道:“你从前仿佛没有这么怕朕,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楚靖溟起身抬头,却不敢看皇帝的脸,只能依旧盯着皇帝衣服上的龙看。而皇帝将她打量一番之后,竟有片刻的愣神,而后才道:“你真是,越发像一位故人了,若非你这张脸生在女儿身上,朕还当真以为,是故人又回来了。“
      楚靖溟心中一惊,忙又低下头去,轻声道:“民女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皇帝忽然轻笑一声,不置可否,道:“瞧你这身打扮……城阳呢?这丫头又去了哪里?”
      “陛下慧眼。”楚靖溟道,微微抬起眼来,目光一扫城阳公主所在的方向,“公主心善,不能拒绝民女的哀求,是以……”
      皇帝却不等她说完,便对着跟来的宦侍道:“庆书,你叫人将公主先送回去,告诉她,以后不该掺合的事情,不必掺合。”
      那宦侍得了令便去了,楚靖溟闻言则立刻又跪了下来,伏地道:“陛下恕罪,还请不要责怪公主。”
      皇帝这时已走至亭中坐下,盯着楚靖溟的背脊看了片刻,才叹了口气叫她起来:“不必跪着了,你费尽心思来见朕,想说什么,还是赶紧说吧。”
      楚靖溟道一声:“是。”缓缓站起身来,却始终低着头,不知道为何,她从未像此刻一般害怕眼前这位九五之尊,甚至连袖中藏着的手指都不自觉颤抖着。
      “不必拘礼了,你也坐下吧。还没见过你怕成这个样子,倒像是朕怎么你了一般。”皇帝的声音和蔼得紧,却总还含着点不怒自威的意思在里面,让人不自主的畏惧。
      楚靖溟头更低了点,眉眼中显出低垂恭顺来,她依言坐到皇帝面前,轻声道:“民女近日来身子有些不适,久不拜见陛下,难免规矩生疏,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宽和一笑,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敲,方道:“什么恕罪不恕罪的,你这几句话都叫人恕了好几回罪了,也不嫌累得慌。只是这身子怎么就不适了,可要叫尚药局的奉御帮你瞧一瞧?”
      楚靖溟摇摇头,勾起唇角浅浅一笑,婉声道:“不过是些积年的小毛病罢了,不值得劳动陛下挂心的。”
      皇帝看她的目光忽然有些深,沉吟片刻,还是点一点头沉声道:“罢了,若是有事便来告诉朕,朕叫宫中奉御去帮你瞧瞧就是。不为别的,你阿耶年纪大了,也好叫他放心。”
      楚靖溟深吸一口气方点头称是:“阿耶疼我,我也定是不能叫阿耶忧心的。多年养育之恩,唯有尽一生孝敬膝下,才能报得分毫。”
      皇帝面上难得含了赞许神色,带着笑意拊掌赞道:“是了,你阿耶多年为你竭尽心力,想必你也一定不会叫他失望的。”
      楚靖溟轻轻一笑,继续道:“民女从前跟随阿耶游历四方,曾路过湖县思子宫。阿耶心中感慨,便同民女讲了武帝思念爱子的故事。只是民女那时年纪尚小,并不太懂武帝建思子宫之意,后来阅读史籍,方才知晓武帝建思子宫望归台,不为情深,而是悔恨。”说罢,她还试探着打量了皇帝神色,很是小心翼翼。
      皇帝的面色果然一下子冷寂了下来,连笑容都凝在唇畔,他皱一皱眉头,道:“终于切入正题了?你说下去,叫朕听听你还想说什么?”
      楚靖溟不禁头皮有些发麻,却深知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接着道:“武帝时戾太子刘据遭人陷害他意图拥兵谋反,武帝派人查实此事,却谁料奸人作梗三人成虎,以此又牵扯出巫蛊之祸来,反倒做实了太子的谋反罪名。武帝大怒,下令诛杀太子。只可惜,纵使武帝最终已有悔意,太子却还是自刎身亡,终成武帝毕生之恨。到了晚年,便下令修建思子宫望归台,以怀念爱子。可到底,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武帝即便再如何悔恨,爱子也是回不来的了。”
      她说到这里才停下来,却低着头不敢再说话。皇帝深深看她一眼,唇边忽然现出一丝莫名笑意,楚靖溟心头一凉,还是起身跪下,带着些许慌乱道:“民女失言,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极轻的哼了一声,低头沉吟许久才再次开口,却不叫她起身:“别再绕弯子了,你想说什么便直说,朕记得你也算玄成的半个学生,怎么却没学学他是怎么说话的?”
      楚靖溟深吸一口气,终于稳住了颤抖许久的指尖,仰头直视皇帝,目光坚决:“民女以为,陛下以仁厚治天下,必不会听信谗言冤枉爱子。民女斗胆恳请陛下,可以宽恕五殿下大罪。”
      “你的意思是朕冤枉了他?”皇帝冷笑一声,声音彻底冷寂了下来,望着她的目光寒光逼人,“萧美人以死明志,血书就摊在朕的案头,凝云阁中的宫人各个咬死了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还能有假不成?”
      楚靖溟的脸色雪白,心口像是被尖锐之物狠狠刺中,疼的她连眼前都是发昏的,可她仍是强自镇定神色,坚持道:“萧美人所留血书可系他人伪造,凝云阁中众人也可为他人收买,到底陛下不曾亲眼所见齐王欺辱萧美人,怎能算得上是亲眼所见?”
      “朕不明白,为何你要帮他求情?”皇帝的眼中忽然添了几分讥讽神色,语气冷然,却转过头去望着亭外的接天莲叶,不再看她。
      楚靖溟凄然一笑,漆黑凤眸幽如古井,眼光愈发决绝。她极低的吐了两口气,才缓下胸腔中疯狂的那一颗心,又道:“陛下明察秋毫,天下之事都在陛下掌握之中,又怎会当真不知长安城内纷传之事,何必再来问民女呢?”
      “知道是知道,可朕一直十分好奇。”皇帝一手支颐,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朕的两个儿子,究竟是怎么看上你的?你又到底喜欢哪一个?”
      楚靖溟咬了咬嘴唇,下定了决心一般,坚定道:“民女与齐王殿下,是真心相爱。”
      “哦?真心相爱?好一个真心相爱。” 皇帝忽然饶有兴味的回过头来,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她脸上冷绝的神色,眼及之处眸底生寒,讥诮道,“真心相爱也可背信弃义,你难道就这么相信他?你心里应该清楚,朕的这个儿子,最是风流薄幸,他真心相爱过的人,不及十也总有八九个,你又拿什么来保证他的真心呢?”
      楚靖溟坚决的点一点头,动一动身子跪的更直些,道:“是,民女相信他。他这一颗真心,旁人再怎么不信,我都信。陛下若无论如何都要一个证明,那么——”
      她伸出手指着胸口中间偏左的位置,她能感觉到那里激荡起伏的节奏,可她从未有过如此坚定对他的感受。
      “陛下想看,便尽管剖了这颗心去瞧一瞧就是。”
      不过是并肩携手走一走黄泉路,过一过奈何桥,看一看忘川水,三生石上他的名字连着她的,便也不怕了。
      皇帝的面容终于凝住,他看着她,却又好像没看着她,那目光不那么凛冽了,她却更不敢看,可也不敢避开,只能凝眸望去。
      沉寂半晌,皇帝忽然笑了,一手扶住额头笑出声来,她不明所以,却也不敢问。他笑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开口:“你现在这个样子,和那位故人让朕最讨厌的样子,真是一模一样。”
      她一惊,没想到皇帝竟是这样的开口,但事情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她也只能接口道:“可陛下知道,我不是他。”
      皇帝哂笑一声,目光刀子一样划过,似能将她如庖丁解牛一般肢解开来:“你虽然不是他,可是你的身上流着跟他一样的血。”
      楚靖溟终于低下头去,她觉得有冰冷液体顺着她的脊梁缓缓滑落,像是雪山顶上蜿蜒的细流,她没答话,因为答与不答都没什么分别了——走到这一步是迟早的,她早就明白,却不想真的这样早。
      “所以你应该明白,你和朕的儿子,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皇帝的声音如同碎裂天际的轰鸣,落在她耳畔,整个脑海中都像是翻滚起滔天巨浪。
      早知如此,可真正被说出来的时候,还是痛彻心扉。
      她整个人都有些颓然下去,嘴角浮出一丝苦笑,凄凄惨惨戚戚:“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知道,却做不到。可是……”
      她眼里的寒芒像是熄灭了的烛火,只余了半缕轻烟,朦朦胧胧瞧不真切,语气也有些恍惚,但还是能听出来那生生挤出来的坚决:“即便如此,民女还是想求陛下,放齐王殿下一条生路,不为民女,而是为陛下将来有一日想起,不至于抱憾。”她躬身拜下,俯首在他面前,连嘴唇都感到了那从血液里渗出来的冰冷麻木感。
      这或许是她做得最勇敢的一件事,她自以为已是孤注一掷,想要为他,为他们,搏一个未来。
      又是长久的沉默,长的她连骨头都要冷透,才从头顶传来皇帝有些苍老的声音:“朕没打算要他的命,不过一个小小美人,朕还不至于为此牺牲了自己的儿子。”
      楚靖溟微微松了口气,道:“陛下仁慈,只是……”
      她话还没说完,却被皇帝摆摆手打断了,皇帝似乎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慢悠悠从案边直起身子,“你先起来,此事先到此为止,玄成就要到了,朕要同他下棋,你好容易来一趟,便在一旁抚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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