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决》鬼爷九

70、拾玖（上）

　　【毕竟人是必须各自飞行的，交掌都不能够，彼此能看一眼，已是一霎，又已是千年了。】
　　第二天李承乾果然为楚靖溟叫了城阳公主过来，又派人去淑妃那里重新接了杨小环回来，头一天他答应时的那种莫测神情几乎让她以为他是不对兑现了的，可他到底还是信守了诺言。
　　小姑娘比楚靖溟头一次见得时候长高了许多，梳一个活泼俏皮的垂挂髻，穿一件藕色短褂，海棠红绫子裙，唇红齿白，绮年玉貌。
　　她进到殿里来，小小年纪已有了一番公主的气度，连跟在后头不远处比她大许多的杨小环，都比她矮了许多气势。只是城阳到底是个孩子，先前端着的一副派头，见到向她见礼的楚靖溟，便一下子惊喜地笑开了：“你是先前那位画中仙子！怎的五哥哥又将你还给大哥哥了吗？五哥哥说话不算话，他说好要常常请你出来陪我玩的，却一次也没有兑现。诶不对呀，大哥哥说，今日是叫我来陪一位宫外来的姐姐玩啊……”
　　她这一番话说完，无论是杨小环还是摇影，都惊得长大了嘴巴，愣愣地看向楚靖溟，反观楚靖溟却很是平静，甚至面不改色将城阳公主拉至近前，在她耳畔小声道：“不瞒你说，我虽然能从画里出来，每日却仍是要回去的。可谁知一次正要回去，却叫太子殿下发现了，殿下很生气，便将我藏了起来，不让我再出来了。这一次还是我在画中是在太过无聊，哭着求了他很久，他才同意叫你来陪我一陪。只是太子殿下应该还不知道你已经知道我身份这件事，这才编了个身份请你过来。”
　　她这番谎话编的天马行空，听的杨小环和摇影瞠目结舌，杨小环更是抬手指着楚靖溟，舌头蹦了半天也没挤出一个字来。
　　城阳公主却是点了点头，笑意更盛，甚至一把拉住了楚靖溟的手，撒娇道：“总之你能陪孤玩，孤就很高兴啦。只是今日，你要陪我玩些什么呢？”
　　楚靖溟温婉一笑，斜斜扫一眼周围服侍着的几个小宫女，柔声道：“正是个十分有趣的东西，不过你瞧，这么多人挤在这里，一定是玩不尽兴的，况且我的真实身份也是个秘密，若是被太多人无意听去，就不好了，不如你让她们都下去，我便教你几个好玩的。”
　　城阳四下看了一眼，果真也是对一大群人留在这里不太满意，便敛起笑容轻咳一声，朗声道：“你们都先下去吧，孤和楚姐姐有话要说。”
　　几个小宫女互相看了看，却到底没敢忤逆她，异口同声恭敬道：“是。”便一起退下了，如此殿中便只剩下一位贴身服侍城阳的女官，和楚靖溟、杨小环并摇影几个人。楚靖溟目光撩了一眼那位女官，见她身材虽是瘦弱，神情却很是沉稳老练，只是她到底希望人越少越好，正欲说话，便听城阳道：“阿耶不叫佩之离开我，楚姐姐你放心，我从前是对佩之说过你的事的，她嘴巴最严不过，不会有事的。”
　　楚靖溟闻言便不再说话，而当最后一个小宫女出了寝殿关了门，她才反拉过城阳的手，走到一处席上去坐下，城阳还没坐稳，便笑着说道：“阿楚，你要教我什么好玩的？”
　　这时候杨小环和摇影也走过来，杨小环挨着楚靖溟坐了下来，摇影却还没站定，便又被楚靖溟叫住了，道：“摇影，我忽然想起你做的小豆糕最好不过，今日公主和小环都在，不如就麻烦你去膳房做了来。”
　　摇影眼中有一瞬间的慌张，却很快收敛了来，只道：“娘子身子还未…………还是让奴婢在近旁照顾，叫人送些别的糕点来吧。”
　　楚靖溟一笑，目光轻描淡写逼视向她，又道：“怎的你还得了谁的吩咐，要寸步不离我的身边不成？”
　　摇影急忙低下头去：“不敢，既然娘子想吃，奴婢现在便去做了来就是。”说着，再不敢多言，也撤出了殿外去。
　　城阳显是对这段插曲不甚在意，是以见到摇影出去，也一字不问，只依依追问着楚靖溟要带她玩些什么。
　　楚靖溟面上浮现出狡黠神情，变戏法似的从一旁的箱奁中拿出一只洁白的象牙盒子来。杨小环一见这盒子，眼中便冒出了光来，满是跃跃欲试。而城阳有些诧异的接过那盒子，侧头看一眼满面笑容的楚靖溟，才小心翼翼打开那盒子来。
　　那里面装着一摞象牙制的薄签，镂刻着极精致的图样，人物花鸟皆是栩栩如生，城阳轻轻的拿起一片放到眼前看一看，眼中流露出极其孩子气的雀跃神情。
　　“这是什么？做的可真漂亮。”城阳的声音也是欢欣的，像是八月里的骄阳，日光透过象牙制的花签映在她娇嫩的面容上，是如此的活泼。
　　楚靖溟微微蹙了蹙眉，她看着这般天真无邪的城阳，心里有一瞬间的犹豫，开口便缓了些，反倒叫杨小环抢了先：“回殿下，这玩意儿叫做叶子戏，是长安城里正时兴的游戏，甚是有趣，殿下若是喜欢，我可以教你怎么玩。”
　　从前柳云瑛在时，杨小环便喜欢拉着楚柳二人一同玩这叶子戏，几人玩得疯了，甚至取金簪、耳环、手帕或香囊等来做注，看谁赢得最多。那时候柳云瑛心眼最实，往往输得最多，到最后将身上的小玩意儿都输个干净，也不生气，只随手从枝上摘一朵花下来簪在头上当作金簪，却是人比花娇。
　　城阳没在乎杨小环的不顾礼数，反倒很是开心的点点头，杨小环和楚靖溟便也欣然的教起来。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教着，城阳偶尔问上几句，气氛倒也是极好的。
　　楚靖溟一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神情认真的城阳，不知说到哪一处，忽然有些突兀的开口问道：“这叶子戏你五哥哥玩的是很好的，怎么他从前竟没教过你吗？”
　　城阳的面色忽然就黯淡了下来，连带着杨小环也猛然噤声。城阳有些颓然的放下手里的签子，颇是与年龄不符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唉，你不说还好，一说倒又让我想起来这一件伤心事了。”
　　她这么一说，便听得一旁侍候着的佩之轻咳了一声，城阳侧头看了她一眼，楚靖溟却恍若未觉。
　　“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了？”楚靖溟偏一偏头，看了看城阳，又大量一番一旁深色古怪的杨小环，作出茫然不知的样子来，倒像是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城阳摇了摇头，轻轻咬着下唇，很是为难的样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佩之，终于还是皱着眉开口：“阿楚你一直在东宫，恐怕还不知道吧，五哥哥犯了错惹了阿耶生气，让阿耶关起来了。这事我来的时候四哥哥不让我告诉你，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该说出来惹你不开心。可是……”她忽然停住了，踌躇地捏紧自己衣裳的流苏，想说却又不敢说似的。
　　楚靖溟的眼睛陷入一种莫名的冷寂中去，杨小环见状赶忙拉住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做无声的安慰。而城阳低着头，不敢去看她，她却依旧笑着，带点异样的凉薄：“无妨，殿下想说就说吧，我不会告诉太子殿下的。”
　　城阳这才小心翼翼的呼了口气，又抬眼下意识的朝门那边瞧了瞧，才稍稍倾身附在楚靖溟耳侧，轻声道：“我觉得一定要让你知道的，五哥哥说过他很喜欢你，想要娶你做妻子。我从前也听他说过他喜欢什么人，可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神情，他从前总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那一次……”
　　她说到这里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拉住了楚靖溟的手，正色道：“阿楚，虽然我还太懂这个，可我觉得，既然你问起来，那或许你也是喜欢他的，所以……”
　　杨小环闻言眼眶都有些湿润了，道：“阿楚，没想到你家小……没想到齐王殿下对你这般用心，其实这事我也是知道些的，但我来时我姑姑也特意交代过，一个字都不准说，可现在看来，倒不如都告诉你为好。”说罢，她还看了一眼城阳公主，见对方也不反对，才向楚靖溟道出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
　　楚靖溟将她自己猜测的和杨小环说的顺起来，已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李佑确实去闯了凝云阁带她出来，可是却不知为什么将她交给了李承乾，而当晚萧美人就吊死在了凝云阁中，还留书一封控诉李佑顶撞欺辱于她，而凝云阁中无论宫女还是内监，则众口一词的表明的确见过李佑进了凝云阁，也确实顶撞了萧美人。而今上看到书信之后大怒，当即将已在王府中的李佑又传进宫中，禁足在了凝阴阁内，等候发落。连带着阴德妃，也被禁足在淑景殿中，无召不得出。
　　这番走向可着实令楚靖溟无言以对，她实在不能理解，白日还耀武扬威折辱她的年轻美人，怎么当晚就变成了烈性女子，一根白绫吊死了自己，委实蹊跷。
　　可这各种细节还容不得她多想，便听城阳又道：“杨姊姊说的大差不差，我也就知道这么些东西。只不过我今日却听见阿耶与大哥哥商议，要让五哥哥到齐州封地去。”
　　果然，原来这才是一切的最终目的，倘若李佑去了齐州，恐怕他二人便再没有相见的可能，这无论是对今上还是李承乾，都是再好不过的结局。可对李佑来说，楚靖溟是听他无意间说过一两句的，他自从改封齐王之后，还从未前往过封地，齐州的一切事宜，皆由他舅舅阴宏智和王府长史薛大鼎在打理，等同于说他对于齐州，几乎算是一无所知。而对于楚靖溟，即便她忍得住与他分离，又如何能忍心，因她的缘故，使他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呢？
　　“殿下，你想救他吗？”楚靖溟突然开口叫住了城阳，她的声音里透着点森冷，有轻微的颤抖却又十分平静，“瓀瓀，你想不想，救你五哥哥出来？也让他不必去到齐州？”
　　城阳使劲点了点头，眸中有些期待却也担忧：“我当然想，只有五哥哥愿意陪我一起玩，我不愿意他到齐州去。可是要怎么做呢楚姐姐？阿耶不许别人为五哥哥求情，连提都不许提。”
　　楚靖溟神色凝重的点点头，思忖片刻复又抬起头，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启口：“瓀瓀，我有一个办法，让我去求求陛下，你愿不愿意帮我？”
　　如果说之前她还有着这样那样使她犹疑的理由，此时也都全部不见了。他对她的那种感情，从别人口中说出，竟给了她这样的一种连指尖都有些发麻的感觉。
　　尽管这样的言语并不突出，尽管这情话并不深情。
　　可或许正是这样，她才真正意识到那感情竟有多深刻。
　　他看得重过命的她，倘若她不是同样的心情，似乎就真的辜负了这情义，必得分毫不差。
　　她在这一刻只是想着，要将他放入心口，哪怕拿刀生生划开了那心，也要放进去。
　　直到那里只剩下他。
　　这海誓山盟，纵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也得背起来，与他走到最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