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决》鬼爷九

66、拾柒（上）

　　【世上有两样东西不能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白夜行】
　　他们果真挟着楚靖溟一路去了凝云阁，楚靖溟一向于体力上甚是吃亏，此刻又怎能敌得过两个宦侍，只能是声都发不出来一声的被带走。
　　而她们进去后关上门，两个宦侍便将楚靖溟掼在了地上。她摔得“嘶”了一声，还不待开口，便听下了轿来的美人，悠悠一笑道：“这天气甚好，便先将她捆在这儿跪上两个时辰吧。”
　　楚靖溟背后一凉，不由抬头看了看天，却不过一眼便觉得刺目难耐，花着眼睛低下头来。那宫女得了这令却是微微皱眉，仿佛犹豫了片刻，却还是含笑应了，指挥那两个宦侍照办。那两个宦侍得了令，已拿了绳子来，将楚靖溟绑了个结实，就按在青石板地上。楚靖溟死死瞪向那美人，只道：“你如今这般待我，总有一天我会叫你十倍奉还，我……”
　　只是她这番话仍是没说完，便又听那宫女说：“将她嘴巴堵上，没得吵了美人的清净。”
　　这下楚靖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被人按着，直挺挺跪在地上，那青石的地面被日光烤的热了，可膝盖跪上去却有种刺骨的寒意一点点头上来，像是针扎一般。
　　这哪里只是单纯的惩罚，分明就是将她捆来折磨一番，楚靖溟此刻只能寄希望于摇影，盼着她找人来解救她。否则，以今时今日的状况，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只是，她到底也弄不清楚，摇影究竟是怎么冲撞了这位美人，竟使得她将一腔怒气都发到她的头上，甚至连淑妃的面子都不再顾及。楚靖溟心里这般想着，只觉得汗水顺着脊背慢慢往下流着，很快浸透了背后的衣衫，额头上有水珠顺着鬓角滴下来，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没一会儿便又蒸发在了空气里。身上被麻绳磨破的地方叫这汗水一浸，疼的撕心。
　　她自小不曾受过这样的折辱，也不知是心理更难受还是身上更难受些。而膝盖处没过多久，更像是有一只虫子钻进了血肉，顺着血脉一点点的往上爬着，啃咬着她的骨和肉。她从被动的吞着那块布，甚至变成死死咬住，只觉得面前慢慢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周遭的景物不断跳跃着，像是燃烧的火焰。
　　几乎能听到火星迸裂的声响。
　　她身体里有根弦越绷越紧，几乎紧到了极限去，死死撑着她不软下来，只是只怕一不小心，她便可以听到“啪”一声的脆响。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几乎被人拉扯着也再跪不住，才有两个女子在她模糊视线中娉娉走来。一个声音道：“我瞧着这位小娘子热的这般厉害，不如就将她带到偏殿好好洗洗，再带进屋来，好好教一教规矩吧。”她话音一落，那两个宦侍便一左一右架起她来，带她进了偏殿去。偏殿里较外头阴凉许多，楚靖溟也恍惚恢复了些精神。
　　而这时又有一个令人作呕的声音接着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小娘子请进池中洗一洗？”
　　楚靖溟自心口憋出一声讥笑来，她勉强睁开眼睛来，还不带看清，便直接被左右两人推搡进了浴池中去。
　　顷刻间，寒凉刺骨的冷水从头顶直灌到足底，淌过全身每一处血脉，像是瞬间结了冰似的。
　　她的思维也在这一瞬间清醒的无以复加，想要挣扎，却碍于身上的绳子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不断的踢着腿想要往上浮。那池子约莫大半人高，可她被人按在肩膀处，竟是整个人都没在水下。她几乎就要憋不住气，上头那两只手才将她拉扯出来。嘴里那块布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出来，楚靖溟不断咳嗽着，可还不及多吸几口气，她便被人再次按了下去。如此几番，知道楚靖溟几乎以为自己要憋气昏迷的时候，才终于将她拉扯了出来，拖到一旁的地上放着。她身体从来不是太好，此时经了这一通折腾，如何支撑得住，再不剩一丝力气，只能惨白着脸不住喘气，连嘴唇也便成了极骇人的青紫色。
　　这时候那位宫人又再一次出现了，她一双绣鞋就踩在楚靖溟脸前，将楚靖溟拉至眼前看了看，笑靥如花：“娘子现下可凉快了？”
　　楚靖溟用尽全力冷笑一声，道：“萧美人好厉害的手段，好忠心的奴才！可……咳咳，可我，郑县子府，却也不是能任你如此欺辱的……咳咳……”
　　她放才被罚跪时便已猜出了那位美人的身份——她在宫外曾听杨念笙讲过，那时她是当做宫中轶闻讲给她听的，说这位圣上新宠的萧美人虽年轻貌美，可生性善妒，又因为年轻气盛常常沉不住气，只不过当今圣上念她年轻，也就当做是偶尔耍耍小性子，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可事到如今她种种所为，却让楚靖溟觉得不仅仅是使小性子这么简单，即便她将自己误会为圣上的新宠，也绝不敢这般大胆，肆无忌惮的折辱。
　　她的神情冷过了腊月寒冰，看在那宫人眼里，竟是觉得连一池寒水都泛起了暖意。那声音明明如无依飞絮似的软弱无力，却字字如刀，刀刀含血。可这宫人听闻她自报家门，却是紧张的四下望了望，似乎确定唯有她一人听见，才在她耳畔低声笑道：“那又如何？娘子如今，还不落在了我们凝云阁？无论是找侯爷撑腰，还是齐王，恐怕都已经，来不及了。”

　　狭长空旷的宫道里，李佑几乎是一阵袍袖带风地朝前去着。他心中焦急，只恨不得能得一双翅膀一下子便飞到凝云阁去。他昨日得了楚靖溟的信儿，知她今日入宫，心中便有些不安，是以一直留在了别宅中，又叫人仔细留意着动静，只等着楚靖溟回来便可去寻她。可谁知一直捱到了午后，除却听说楚靖溟进了凝云阁，便再没别的消息。而这时候没等着楚靖溟，却等来了摇影。
　　楚靖溟平素跟他出去，要么一人不带，要么只带一个唐哲修，是以摇影虽是贴身服侍楚靖溟的，他却并不相熟。而楚靖溟似乎也对摇影心存疑虑，甚至连他二人之间的书信也不令摇影沾手。而今日摇影急匆匆到他别宅中来，他着实十分意外。待听完了摇影的话，他便更加疑虑了，且不说摇影明明知道为何楚靖溟明明是赴淑妃的邀约，却在萧美人处得了麻烦，却一字不提，而她又为何能一路畅通无阻的来给他报信，将楚靖溟遭受的一切分毫不差的的告诉他，这甚至连他一贯用得顺手的属下都没能做到。
　　但容不得李佑多想，他此前一切的犹豫和忧心都在此刻化为懊悔与心痛，他一刻不停的朝宫里去了，他只想赶到楚靖溟身边去，无论会面对怎样的后果。
　　只是他甫入了内苑尚不曾走出几步，便见一个娇俏少女横冲出来跪倒在他面前，一个头就磕了下去，道：“给大王请安。”
　　李佑顿了顿，却理都不理便冷了一张脸继续朝前走去。那少女却不肯罢休，连忙站起身来追上他，焦急道：“这事有蹊跷，大王决不可轻举妄动。德妃已经知道了此事，正在过来的路上，大王只需稍待便好。”
　　“阿姨的意思我都晓得。”李佑头也不回，目光冷硬，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峻，“你去回禀阿姨，不必为我担心，保全自身即可。”
　　李佑说完这话，忽然却又停住，那后头的小婢女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改了主意，正要露了笑，就见一个宫装华服的貌美妇人已挡在了李佑前头。此人正是阴德妃，她近年来鲜少走出淑景殿，更不必说盛装打扮了，而此番她挡住李佑，李佑竟不能踏前一步。
　　李佑眉头皱了又皱，拱手施了一礼，低声道：“给阿姨请安。”
　　德妃面上却不带什么焦急神色，她松开小婢搀扶的手，心平静和走到李佑面前，随手整了一整他溢出了发冠的散发。李佑下意识想避开她的手，最终还是没有动作。德妃这才放下来手，理一理衣袖，又挥挥手命刚刚那个婢女过来，轻声道：“你带大王去我殿里喝杯茶静静神，我去找淑妃说几句话。”
　　那婢子应了一声，便抬起头来期期看着李佑。李佑却并不看她，只微微垂眸撩了一眼德妃，便撇下二人绕开了继续往前走去。那婢女吓了一跳，慌忙看了一眼德妃又跟上李佑，焦声道：“大王，楚娘子此时就在凝云阁小库房里。主子的人已经过去了，不多时便可偷偷将娘子接出来，大王只需要到淑景殿中安心等候即可。”
　　李佑这才斜斜眄她一眼，随手一甩袖子似要甩开她，冷声道：“我平日里养着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从前手段不是高明得很嘛？怎么今次却到现在也不能把状况弄明白？你先下有闲工夫拦着我，倒还不如去把差事办妥，否则也不必跟着我了。”
　　“大王！”那少女不由提高了声音，几步抢在李佑面前又一次跪下，“这件事情着实蹊跷，今日楚娘子本是去了淑妃宫中，不知怎的却叫萧美人带去了。这萧美人虽一贯跋扈，可向来最买淑妃的面子，她与楚娘子素无瓜葛，此番突然发难，保不齐便是得了淑妃的授意。淑妃心里向着谁，旁人不知，难道大王还不知吗？大王何必为了一个女子，坏了多年谋划，还需三思啊。”
　　“佑儿——”久不出声的德妃此刻也终于再次开口，打断了那少女几乎有些尖刻的嗓音。李佑停下脚步，双眼却直直盯着那少女，目光冷的那少女缩了一缩，却倔强着不肯让步。
　　德妃这一次却并不走近，只是远远站在后头盯着李佑，盯着这个自小不在她身边长大的儿子，目光幽咽却深刻，声音也清清楚楚传到李佑耳根：“佑儿，我知道你喜欢她，可是你却要想好，究竟是要她，还是要你这些年拼了命挣来的东西。这世间女子有的是，喜欢你的亦不只她一个，可是你多年谋划来的位置，却唯有这一个。”
　　李佑深深沉吟一刻，缓缓转过头看向立在不远处的德妃，低声道：“我多年谋划，想要的不过是保全自身和保护重要的人。可如若我为了所谓大局放弃所爱，那我这多年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德妃那一双与李佑极其相似的眼睛在背光处显现出沟壑万千，她微微往前踏了半步，又道：“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你可选择的女子有许多，独她不行，你却偏偏选了她。这也罢了，无非是多吃一些苦头，可如今你却要为她踏入龙潭虎穴中去，甚至连自身也不一定保全，便真的值得吗？”
　　李佑点点头，他面容中竟透出一种倔强的稚气，令德妃既熟悉又陌生。他道：“值得的，她一定是值得的。阿姨，我一开始确实只为了要承乾面上难看才去接近她，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在她面前，我甚至觉得即便是当年淑景殿中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孩子，都不会有丝毫的难堪。可我又想保护她，仿佛在保护当年那个孩子一样。”
　　德妃这一刻忽然明了了，她之所以觉得熟悉，便是因为李佑此刻站在她面前，像极了当年那个被她亲手送走的孩子，她情不自禁踏上前三步，似乎想伸手摸一摸他，却不能碰到。
　　“阿姨，我杀了她的心上人，所以我得做她的心上人。”李佑说完这话，转身便走。德妃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再次喊住了他。
　　“佑儿——”李佑这次没回头，可德妃知道他听得见她说的每一个字，“我跟你一起到凝云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