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决》鬼爷九

62、拾伍（上）

　　【那轻浮的梦影疏落了，皆被吞没在晨光中，我睁开眼，不见光阴。】
　　夜色流淌，东宫内大多数的殿宇皆是漆黑一片，唯有显德殿此刻还亮着。而李承乾带着随从刚刚走到显德殿门口阶下，门外立着的红衣青年便恭敬走上前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徐夫人今日下午已过世了。”
　　李承乾不动声色，也未置可否，只径直朝殿中走去，直走到殿内，才平静朝那人道:“很好，钱家怎么样了？”
　　那人一躬身，沉声道:“钱郎君遭逢大变，意志消沉，钱夫人也日日伤心，董尚书对此常有怨怼之语，只是不敢明说罢了。”
　　“怨怼？”李承乾来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上，睨他一眼道，“怎么我听你的意思，他这番怨怼，却是对孤了？”
　　青年摇摇头，低声道:“他自然不敢，当日钱柳二人之事乃是因楚娘子牵线，董侍郎此番，自然也是怨怼郑县子府。”
　　李承乾“嗯”了一声，喝了一口水，漫不经心的说:“这就对了，继续盯着钱万三，这么个钱袋子，落在别人手里，岂不是可惜。”
　　那人应一声:“是。”便欲退下，却又被李承乾叫住。
　　“锦鹤。”他抬首，想了一想，继续道，“你说孤做这些事，是否并无必要？孤今日已请淑妃去探一探阿耶口风，若阿耶允准，孤只管娶了她也就是了。”
　　云锦鹤颔首想了一想，道:“属下不敢评判殿下行为。”
　　李承乾轻笑一声，摆了摆手：“罢了，你先下去吧。孤不便常入内宫，往后若有淑妃的消息，便都交由你去搬了。”
　　云锦鹤道：“属下遵命。”便退下了。
　　殿里只剩下李承乾一人，他静坐良久，终于轻笑一声，低声自言自语道:“阿楚，孤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温柔却薄凉。
　　他全身上下皆是纹丝不动，只有指间的杯子，从杯底出一点点渗下水来，滴在地上，流淌成了一条河。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上巳转眼到来，即使靳拂乔的逝世使杨府一度蒙上了些许阴霾，可三月三这一日，杨夫人仍携着杨家女眷应楚靖溟之约一同出游了。
　　杨小环自然位列其中，她这些天来因着靳拂乔之事越发清减了，连今日出游也不过穿了最寻常不过的衣裙，衬得人都有些憔悴。楚靖溟亦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一路拉着她的手，讲些开心的事来给她听。
　　两家人很快到了芙蓉园中早早搭好的帷帐之中，此处近水，又风景秀美，正是李佑先前偷偷给楚靖溟留出来的位置。入得帐中，以杨小环的祖母居首，杨夫人与楚靖溟分坐两侧，其余人等亦依次坐好。因着全是女眷，杨老夫人也向来和蔼，是以众人很快开开心心的说笑起来。
　　杨小环从前最是妙语连珠，又是嫡长，很得杨老夫人疼爱，连带着柳云瑛和楚靖溟也跟着受宠。今日杨小环心绪不佳，连话也少了，惹得老夫人频频看她，楚靖溟生怕惹老夫人不悦，只得连连居中打圆场。倒是杨夫人心情极好，一贯性格冷淡的人，也跟杨家几位阿姨频频玩笑起来。
　　筵开不久，便有外头小婢子通报，说新科的明经会元应邀前来了。
　　那小婢子声音未落杨小环脸色瞬间煞白，然而杨家女眷却纷纷笑了起来，很是欣喜的样子。楚靖溟担忧的看向杨小环，却见她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是南宫公子来了啊，快请进来。”杨老夫人亦笑逐颜开，还向着杨小环伸出手：“环儿，来，到祖母身边来。”
　　杨小环太过紧张，一时竟没有听见，还是楚靖溟扯了扯她，她才如梦初醒般扯出一个干笑，坐到了老夫人身边去。
　　南宫让很快进来，前日放榜的时候楚靖溟已听李佑说过，他在今次省试之中，名列明经科的榜首，高中会元。只是明经一科一贯不如进士科受人推崇，朝中众人也已进士出身居多，楚靖溟实在不懂，杨小环之父也是当朝四品的礼部侍郎，杨家又怎会在短短几天内便对南宫让如此青眼有加。
　　容不得多想，南宫让已向杨老夫人和夫人拱手行礼了，他今日一席雨过天青色锦袍，束发配的是通透的玉冠，腰上再配玉带，平添几分贵气。
　　他面目还算清秀，杨家几位阿姨已凑在一处交头接耳起来，杨老夫人亦轻拍着杨小环的手背，笑道：“来之前便听我儿说公子一边人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听闻你与环儿，早就相识？”
　　南宫让唇角含笑，回道：“老夫人过誉了，在下不过略有几分薄才，倒是杨娘子才貌俱全，在下倾慕已久了。”
　　他毫不掩饰，使得杨小环几位阿姨皆捂嘴窃笑了起来，连杨夫人都不禁微笑，唯有杨小环脸色更白，楚靖溟甚至看得见她发上步摇轻微的晃动。
　　老夫人笑的越发开心，重重在杨小环手背上拍了两下，震得杨小环肩头一颤：“好好，这会元郎就是会说话，今日难得，不如公子就陪着我家环儿去水边逛一逛，如何？”
　　“祖母！”杨小环一脸惊慌的看向老夫人，却被老夫人一个眼神下住，只能求助的看向楚靖溟。
　　楚靖溟正欲说话，就被杨夫人开口打断：“靖儿来我身边坐，陪我说说话。”楚靖溟反驳不得，只能应下，看着杨小环极不情愿的跟着南宫让出去了。
　　接下来她自然如坐针毡，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杨家为何对南宫让的态度有了这番转变，正当她想着如何脱身出去找杨小环时，守在外头的冷疏便走了进来，向她道：“娘子，德妃来了，请您去伴驾呢。”
　　德妃再怎么不受重视，到底也是一品皇妃，杨夫人一听，自然不敢再留她，只能放了楚靖溟出去。楚靖溟带着冷疏走出帷帐，却不往紫云楼去，而是向着人少处走了数十步，果然在一处树荫里瞧见了眉目含笑的李佑。
　　“小娘子果然聪慧。”他今日换了玉色新装，连扇子都换了新绢竹骨的，整个人甚是神采奕奕，俊美如铸。
　　楚靖溟轻笑一声，还未答他，忽又想起杨小环的境况，忙道：“方才南宫让来带着小环出去了，我瞧着小环的样子很是不情愿，你先陪我去找找小环吧。”
　　李佑见她郑重，也收起了轻佻神色，点了点头，随她一起去了。二人没多久就在水边找到了同行的南宫让和杨小环，南宫让尚在自顾自的说个不停，杨小环跟在半步之后，神色郁郁，只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楚靖溟赶忙叫住了杨小环，笑着迎上去执过杨小环的手，道：“可找着你了，齐王方才送了我好些他府中新制的糕点，我正想带你去尝尝呢。”
　　杨小环如蒙大赦的看着楚靖溟，很是松了口气，立马就应了她。南宫让见状却皱紧了眉头，正欲开口，便听楚靖溟又道：“诶？方才殿下不还说找南宫公子有事吗？”说着，她眼神还在李佑脸上瞟了好几圈，暗示他赶紧接茬。
　　李佑内心很是咬牙切齿了一番，却不得不瞬间摆出最璀璨不过的笑容，亲切的挽住了南宫让的胳膊，应道：“正是，南宫公子新中会元，正巧，小王前两日读《周礼》，正有几处不太明，想向公子请教一二，公子随我来。”他一边说，一边丝毫不顾南宫让的挣扎，几乎是连拖带拽的将他拖去了一旁。
　　楚靖溟刚松了一口气，就被杨小环扯着往反方向去了，二人到了一个僻静处，杨小环才愁眉搭眼开口道：“阿楚，我可怎么办啊？”
　　楚靖溟越发疑惑：“这究竟是怎么了？他这才中了一个明经会元罢了，怎么你祖母和你阿娘，就对他如此推崇？”
　　杨小环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你还不知道，放榜第二日，他便递了拜帖来见我阿耶。我阿耶这人一贯好说话的很，很是爽快的就见了。这见了倒也没什么，却不知他二人大半晌中说了些什么，我阿耶竟对他十分喜爱，还引他见了我祖母和阿娘。昨日更是与我阿娘商议，很是有了将他引为女婿之意。”
　　楚靖溟亦十分震惊，不由对南宫让也有些刮目相看了：“以前竟不知道，这南宫让手段这般厉害。”
　　杨小环一脸苦涩点点头，委屈道：“也不知道他给我阿耶灌了什么迷魂汤，我苦求我阿耶数日，也没能转圜他的心意。阿楚，你是知道的，我心中……阿楚，我的好阿楚，你可得帮帮我啊。”
　　楚靖溟见状，一来十分心疼，二来为着柳云瑛当日所托，便想着无论如何也得帮了杨小环这一次，只是她苦思良久，却只想到一个人可以帮她。
　　想到那个人，她更是重重叹了口气。
　　“怎么，连你也没有办法吗？”杨小环见她叹气，瞬间整张脸都哭丧起来，连眼眶都通红起来。
　　楚靖溟忙揽住她的肩膀，劝慰道：“办法我是有的，只是小环，此法虽然至少可以拖住南宫让，但你可有把握，尽早与徐公子……”
　　杨小环红了耳根，脸颊却苍白，她神色飘忽几番，终于坚定起来，道：“有，清明之日我会陪他前去祭奠小乔姐，那时必能挣得一个结果来。”
　　她眼底有几分异样情愫，楚靖溟不愿深究，只能点点头：“那好，我便尽力一试，帮你拖住南宫让吧。若此事顺利，或许你也不用急着……罢了，你先回帐吧，别忘了找个借口先安抚住你祖母与阿娘。”
　　杨小环亦点点头，期期望她一眼，才幽幽去了。
　　李佑没多久也找了回来，南宫让却没再跟在他身边。他一到楚靖溟面前，便不怀好意的将她一把拎进怀中，狠狠道：“你出卖我，动作到是很快，嗯？”
　　楚靖溟难得没有反驳，顺势挨他更近些，谄媚道：“荫之果然剔透，最懂我的心。”
　　她这般乖巧，李佑反而拿她没有什么办法了，再大的气也消了一半，何况他跟她从来也生不起什么大气来，只能无奈摇摇头，将她放了下来。
　　楚靖溟却笑得愈发讨好，甚至主动挤进他的怀中，甜甜道：“从前还不知荫之你这般博学，连《周礼》也有研究？”
　　李佑白她一眼，叹道：“我能有什么研究，不过从前被先皇后罚在书房抄书的时候抄过几篇，依稀记得，拿来跟南宫公子胡搅蛮缠罢了。”
　　“哦？先皇后还罚过你？”
　　不成想李佑说起挨罚之事还颇有几分怀念意味，道：“那是自然，我自七岁起便常常被阿姨寄养在先皇后膝下，先皇后一贯慈和，连我们犯了错也绝不动辄打骂，只是罚去书房读书抄书。唔，不单单是我，太子和老四都被罚过，现在想起来书房应该是唯一一个我们仨凑一块还能不打起来的地方。”
　　楚靖溟光是想想这个场景都觉得好笑，不禁疑道：“那你们谁被罚的次数最多？”
　　李佑颇有些得意道：“自然是青雀。”
　　楚靖溟不可置信道：“居然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我虽然犯得事不比青雀少，但我人缘好啊，立政殿里的宫女姐姐没有不喜欢我的，出了事谁不帮我求个情？青雀就不一样了，从小脾气就又臭又硬，不罚他罚谁？”
　　他这幅样子看得楚靖溟极想把他按在那儿呵痒一番，奈何她此时心虚，只能忍住，又试探道：“那，太子殿下呢？”
　　李佑显然对她这个称呼很是满意，答道：“高明呀，高明虽然进书房的次数和我俩也差不多，但他多半是自己主动进去的。东宫嘛自然要做我辈皇子之典范。”
　　“哦？如此说来，我倒想见见这位典范了。”
　　“那自然……不行！你见他干什么？”李佑到底反应极快，一脸孤疑地看着她，终于明白她之前种种举动的意图。
　　“我当然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才去见他的。”楚靖溟憋着嘴看他，几乎是一瞬间作出委屈神情来，“小环有些麻烦，只有他可以解决。”
　　李佑眉头微皱，道：“什么麻烦，你先说来我听听。”
　　楚靖溟低低叹了一口气：“看了今日之事，你还不明白么？”
　　李佑思忖片刻，答道：“若是今日的事，我未尝不能解决。”
　　楚靖溟摇摇头：“你无非是敲打南宫让几句，可此人最是顽固，绝不是敲打几句就能解决的。”
　　“那你想怎么办？”
　　“我记得，今上一直有意将豫章公主下嫁给一位会元，只是一直不曾有适龄的人选。”
　　李佑打开扇子摇了摇，道：“所以你想？可这南宫让即使中了会元，但他属于乡贡，我阿耶未必同意。”
　　楚靖溟点了点头：“所以，我才必须去找太子殿下。”
　　她的称呼泾渭分明，李佑一直凝着的面容这才松动几分，认同道：“你说的没错，如今劝得动阿耶的人，高明的确算一个。可是你贸然前去找他，他就一定会答应吗？”
　　楚靖溟见他动摇，忙乘胜追击，在他怀中好一阵磨蹭：“答应不答应……我既答应了小环，总要一试，若真的不行，就只能劳烦你，我的好荫之，替我好好敲打敲打他了。”
　　李佑叹了口气，将她按在怀里揉了一揉，方道：“好吧，那你去吧，只是说完正事，你绝对不能跟他多说一句话。”
　　“一定一定。”楚靖溟连连点头。
　　“还有。”李佑眼珠一转，越发郑重，“你还得答应一件事。”
　　楚靖溟拼命点头：“肯定肯定，你说。”
　　“女装的事，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