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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拾肆(下) ...

  •   正月过后天气渐暖,春景也是一日更胜一日的浓厚。新年之后侯府事忙,楚靖溟实为主母,自然不易抽身,连李佑见得也少了。上元过后约莫一个多月,楚靖溟才终于抽出时间去了杨小环家,一是与杨夫人商议上巳节两家女眷同游之事。二是自柳云瑛走后,她与杨小环见面少之又少,心中自然十分想念。其实并不是因为不亲厚,只是二人凑在一起,便难免想起从前三个人的时候,平添几分伤感罢了。
      楚靖溟见过杨夫人之后便直接去闺房寻杨小环,只是不巧,出来迎她的侍婢说,杨小环正在书房学画,这会儿恐怕不方便见她。楚靖溟想了想,却道:“无妨,你去跟她说,我在这里等着她就是。”
      那侍婢便去回话,不一会儿又回来了,道:“娘子说,请楚娘子移步书房。”楚靖溟点点头,便跟着她去了。
      书房不止杨小环一个人,还有一个青年立在她身旁,长身玉立,目光朗朗,面容极是清俊,一身朴素青衫也生生叫他穿出了三分贵气。既不同于李承乾那种天生贵胄,也不同于钱子舟那种真金白银堆砌出的华贵,而是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傲气。
      楚靖溟识得这人,那一年重阳之夜,他负手立在杨小环之后,肃肃如松下之风,明明身处闹市,却犹如遗世独立。
      长安画诗,徐梓画。他年少成名,山水,花鸟,人物,样样皆是栩栩如生,许多王公贵族家一掷千金,都只为求徐梓画一画。
      然而徐梓画更为人乐道的事,则是与他妻子的一段往事。他的妻子,乃是汾州琴仙靳拂乔,汾州名门靳家的千金,当年曾凭借一把七弦琴连夺三年重阳大典的魁首,却偏偏对徐梓画一见倾心,执意下嫁,成就一段神仙眷侣。这些事除了李佑讲给她的,再就是传授楚靖溟琴技的师傅曾与靳拂乔有些交情,也托她指点过楚靖溟的琴技。
      徐梓画见她进来,极有礼貌的笑了一笑,倒是杨小环,头也不抬,只道:“先坐吧。”便又埋头画她的画去了。楚靖溟也无所谓,她本就是熟络得了,对徐梓画点头略一施礼便在一旁坐下了。
      杨小环的神情很是认真,徐梓画在一旁看着她,偶尔含笑指点几句,杨小环便也回首莞尔一笑。楚靖溟在一旁喝茶,一手支颐一手把玩着茶杯的盖子,暗自将二人打量了好几回。
      只是楚靖溟这口茶还没喝进去,门外却忽然撞进一个人来,急匆匆跑到二人面前,惊慌道:“娘子,徐公子,徐夫人不好了!”
      杨小环惊得一下子落了手里的笔,回头去看徐梓画,徐梓画已举步往门口走去,动作太快,楚靖溟只来得及看见他慌乱的神色。
      杨小环急忙往屋外追去,连楚靖溟都没有顾虑上,楚靖溟尚且来不及收住心中的诧异,只得亦起身跟着出去。几人先后来到了一出偏僻院落,那是杨府用作客房的地方,此时院子里已站了好些个年长的妇人,还有丫鬟进进出出的。徐梓画直接进了屋子里去,杨小环也跟着进去,楚靖溟却在院子里停下。
      楚靖溟停在那儿想了想,还是进到了屋子里去,不大的屋子此时已挤满了人,有个身材单薄的女子躺在榻上不断□□着,肚子显得格外的大。
      徐梓画正被人往外推着,他不愿出去,只能不断挣扎着探头去看,双眼泛红,早没了一贯的淡然。
      “徐相公,相公请先出去吧,产房污秽,徐相公待在里头,是大不祥啊!”有人低声劝着徐梓画,可作用不大,他极力的想要挣脱。
      还是杨小环看到了跑过来,一手拉住徐梓画的衣袖,在他身边低声道:“长墨,你在这里也不能帮什么了,还是先出去吧,小乔姐和孩子都会没事的。”徐梓画听了她这番话才平静一些,眷恋不舍的走出去。
      楚靖溟刚走近就被杨小环一把拉到了榻边去,榻上的女子脸色像白纸一样,满脸都是汗,她眼神有些迷离,可却在看到杨小环的时候有瞬间的清明。她颤巍巍伸出手一把拉住杨小环的袖子,道:“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他。”
      杨小环愣了愣,皱起眉头道:“你别胡说,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然而,她话音刚落,便好似照应靳拂乔的话一般,靳拂乔的面容瞬间拧住,而后,便有小丫头的惊呼声响起:“呀,夫人出了好多血啊!”
      杨小环急忙转头看去,只见靳拂乔身下的床单已被鲜血浸透,像是一朵殷红的花朵般不断绽开着。
      如同开在黄泉路旁的血红花朵,太美丽,却也太妖冶。
      这不是迎接新生的花,这花的美丽,迎接的皆是死亡。
      那天的场景太过惨烈,榻上的女子失了太多的血,苍白的像一缕无依的飞絮,随着血流一同流淌的,是她的生命,她拼劲全力产下的婴孩,竟也是个死胎,生下来便没有气息。
      杨小环失了神志一般站在一旁,她月白的长裙上无声绽开了大片大片鲜红的花,楚靖溟牢牢扶住她才能使她不瘫软到地上去,泪水不断划落脸庞,像决堤的河。
      周遭都寂静了,哀哀的哭声都充耳不闻,连徐梓画慢慢走进来,都没有人抬头。
      他的面上有绝望的笑意。
      徐梓画慢慢走到靳拂乔身边,已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淡定,他走到那儿,慢慢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想单独跟她待一会儿。”
      于是周围的人便都走出去,楚靖溟也拉着杨小环想出去,却被靳拂乔叫住了:“小环……你留下。”话一出口,徐梓画忙不解的看着已奄奄一息的妻子,想要拒绝却被她颤巍巍抬起的手止住。
      杨小环已不能自己走路,楚靖溟只得扶着她到榻边,极是歉意的看了看靳拂乔。
      靳拂乔却毫不在意,她的眼神已然涣散了,唇也失尽了血色,可她却仍是美的,美的像风雨中飘摇的百合。
      她的手被徐梓画紧紧攥在手里,他的眼泪流淌在她的指尖,她轻声道:“长墨,别哭……你为我哭,我会难过。”
      可徐梓画却摇摇头,执拗的像个孩子。靳拂乔便低低叹了口气,又转向已泣不成声的杨小环,柔柔道:“小环,我知道你喜欢他。”
      杨小环瞪大眼睛看她,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徐梓画想要打断她,她却没有停:“他也是喜欢你的,我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可没有关系,我不生气,多个人爱他,很好。”
      “乔儿,别说了。”徐梓画终于出声打断她,他的眼泪滚烫的想要烧着她,“我求你,别说了,我这一辈子,都只爱你一个。”
      这一次轮到靳拂乔摇头,她的意识已经飘忽了,像是要走的风,可她的声音却沉静:“长墨,这世上,最珍贵不过已失去,最钟爱,不过未得到。你们的日子还长,你和她,要好好的。”
      杨小环再忍不住,挣脱了楚靖溟夺门而去,楚靖溟侧头看了二人一眼便追了出去,只留下他们。
      已是最后。
      靳拂乔的手一点点滑落,可她的指尖却依旧流连徐梓画的青衫,他泪流满面的俯下身去吻她,她合上眼,最后一句话散落在他耳畔。
      “长墨,再别画我。”

      楚靖溟跑了好久才追上杨小环,杨小环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她伏在地上恸哭出声,楚靖溟却没有走上去。
      有些悲伤,倘若理解不了,便分担不了。
      后来直到杨小环哭声渐止楚靖溟才走上前去,坐在她的身边。杨小环已平静了许多,只开口说话时,声音嘶哑如同干枯了的古井。
      “我以为让她住到我家里是好的,我以为我是为她好,可却是害了她。我喜欢他,可是他那么爱她,我又怎么会去害她。”
      “阿楚,我配不上他,能配得上他的,只有她。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是夜,太极宫内各个宫宇皆是灯火通明,唯有杨淑妃所居的昭庆殿中,因着只点了几根烛火的缘故而显得有些昏暗。这一位杨淑妃是继隋炀帝女杨氏之后宫中第二位被册为淑妃的杨氏女子,亦是出自弘农杨氏的士族女子,只是侍奉皇帝的时日短些,膝下,也唯有十三殿下李福一位皇子。
      这时候卸去了严妆华服的女子有些疲倦的倚在软榻上,她不能算是倾城国色,可眉宇间却透着股灵气,她算不得年长,气质却多些沉稳与平和,更显风韵。好似是诗经里最婉约的一篇,于月下缓缓读来,竟是满口余香。
      不知她已这样躺了多久,方有个小婢子轻手轻脚得走到榻边去,行了一礼后弯腰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子,太子殿下来了。”
      杨淑妃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轻轻点了点头。那小宫女便又跑去门边去了,不一会儿,一个修长俊挺的身影便缓缓踱步进来,行至不远处,躬身行礼道:“给阿姨请安。”
      杨淑妃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稍稍直起身来,笑道:“高明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
      李承乾抬起头来,摇曳的烛火昏黄了他的面容,他的眼眸如同辰星,笑意却是微薄,他看了一眼榻上的杨淑妃,带几分暧昧意味,说话却是恭敬:“儿此来,是要同阿姨商议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你且说来听听。”杨淑妃听到这里微微眯了眼睛,神情上却未显示出太大的兴趣来,她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玩着护甲上鲜亮的宝石,有轻微的声音传出来。
      李承乾对此却并不在意,他勾一勾唇算是微笑,那笑容温文如玉却仿佛凄寒似冰,缓缓说道:“儿近日有一打算,想娶郑县子家的作太子侧妃,故而特来告知阿姨,还请阿姨向阿耶提一提,今后,也能多多教导她。”
      杨淑妃这才有了些兴致,眼角跳了一跳,慢慢坐直起身子,轻笑着说:“哦?可是之前冬至你赠梅花的那一位,那时闹的沸沸扬扬的?”
      李承乾含笑退后一步,带着几分试探神情拱手道:“回阿姨,正是那一位楚娘子。”
      杨淑妃仔细想了想,面色却忽的凝住了,她紧紧盯着面前的李承乾,勉强笑道:“我想起来了,那位楚娘子你几年前不是求娶过,陛下不是未曾允准吗?”
      “是。”李承乾抬起头,面容平静语调沉稳的说,“阿耶不允准我娶她做正妃,可经冬至一番,想来我若娶她做侧妃的话,阿耶也未尝不准。”
      杨淑妃望进李承乾一双漆黑的眼睛,他的目光太深,连她都不能再看透,她不愿再看这目光只得又侧过头,一手支颐道:“我知道了,既然你喜欢她,我便替你去问一问陛下的意思。”
      “多谢阿姨。”李承乾又一次拜下,待他直起身来时,却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面色变得有些为难道,“阿姨,儿臣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事,便说吧。”杨淑妃至此已然又闭起眼睛来,模样沉静像李承乾来之前一般。
      李承乾却作出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皱起眉头道:“前日阿耶招儿去,提起命十三弟出继息王后嗣一事,事还未定,儿却想着,要先来知会阿姨一声,毕竟福弟是阿姨亲子,想必阿姨也并不想,母子相见,却不得相认。”
      杨淑妃闻言忽然猛地睁开眼睛看向李承乾,眼光刀子一样划过他严密的神情,可对方却分毫不乱,气定神闲的与她对视。她似是恨极,银牙紧咬,手中的绢子亦死死搅在了一起,却终究不敢发作。
      良久,杨淑妃终是极低的叹一口气,轻笑一声,低下头说道:“我知道了,听闻息王妃郑氏贤良,即便福儿入继她膝下,想必也不会亏待。至于楚娘子的事情,我自当为你尽心便是。”
      她说到这里忽而又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他,眼神幽深却也柔软:“只是高明,我也劝你一句,这世上万事,你不能事事算计,你可明白?”
      李承乾闻言微怔,终是笑一笑,作出极谦恭有礼的样子,道:“儿谨记,今后必定以阿姨为榜样。而福弟的事,儿也自会为阿姨在阿耶面前仔细分辨。”
      杨淑妃脸色微微白了一白,却转瞬如常,挥一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天色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李承乾这才道一声:“是。”转身退下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去,之前那个小宫女才去关上门,踱回杨淑妃身边,轻声道:“娘子,太子殿下说他会为淑妃求陛下叫福大王留在娘子身边,可怎么婢瞧着您并不高兴的样子。”
      杨淑妃摇摇头,轻笑一声,一脸的苦涩不能自拔:“他哪里是为了我求陛下,分明是——罢了罢了,我还能求什么呢,我不过福儿一个儿子,指望着他可以平安罢了。还能求什么呢……”
      小宫女有些不解,歪头疑惑道:“娘子有陛下的宠爱,福大王又乖巧懂事,宫中四位一品皇妃中,太子殿下唯对娘子青眼有加,怎么娘子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么?”
      杨淑妃又摇摇头,终究慢慢站起身来朝内室走去,那小宫女急忙跟上,便听道杨淑妃道:“萧氏前日晋了美人,她住的凝云阁离咱们最近,她对我也算是尊敬,明日你便亲自带些东西去赏了她罢。”
      “奴婢明白了,可是娘子现在不等陛下了么?才这个时辰,陛下肯定还没从两仪殿出来呢。”小宫女亦步亦趋的跟着杨淑妃,急急忙忙道。
      杨淑妃却毫不在意,脚下步子不停,道:“这几日陛下事忙,该来的自然会来,若是不来,咱们也不必巴巴等着,早些歇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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