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决》鬼爷九

60、拾肆（上）

　　【游走，游走，白马轻裘，花枝不沾手。五陵少年争缠头，笑解金龟换美酒，不知何为愁。】
　　时间像是停滞不动了，连周围的空气也好似凝住了。
　　楚靖溟几乎是被李佑牢牢的扣在背后，她一颗心跳的有些厉害，却不是因为碰见了李承乾，她跟李承乾之间瓜葛，冬至那日她已向李佑和盘托出，而李佑也再不曾细问过她。冬至之后，她便再不曾跟李承乾存半点联系，可是到了李佑面前，却又难免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她的思绪还没有飘得更远，李佑便说话了，他的声音极是平静，听不出半点慌乱：“太子殿下说笑了，臣弟不过想着今日天气甚好，又是难得佳节，便在长安城里逛一逛罢了。”
　　“哦？孤从前倒是不知道，五弟有这般好的兴致，孤还以为五弟只对喝酒作乐感兴趣罢了。”李承乾这话里满是讥诮，听得楚靖溟不由握紧了李佑的手。
　　李佑却毫不在意，虽然暗自回握了楚靖溟的手，说话的口气却一点不乱：“兄长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殿下乃是人中之龙，父皇倚重，国之栋梁，朝中有殿下，臣弟自然便是偷闲了。”
　　李承乾微眯起眼睛深深看了李佑一眼，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看到他身后的女子，他忽然一勾唇角笑的深邃，道：“五弟客气，你与孤是兄弟，这些话便不必说了。”
　　李佑微微颔首，低敛起眉眼，恭谨道：“是。”
　　李承乾看着李佑的眼中又添了几分轻蔑，只是这轻蔑掩在那幽深的目光中，看不真切。他顿了顿，才道：“孤听闻五弟近来又新得了一位美人，不知是平康坊里哪一家的花魁翘楚，不知孤有没有这个好运气可以饱一饱眼福？”
　　“劳殿下费心。”李佑不动声色将楚靖溟护得更严些，唇角勾起一抹寻常笑意，“只是此女拙劣，只不过堪堪得了臣弟眼缘罢了，殿下称之为美人，实在是过奖。臣弟前几日听说去年重阳大典上名列榜眼 的长安之花，魏家的三娘子对殿下有意，又闻魏娘子风华绝代，倾国倾城，有那样的美人，臣弟身后的这一位，自然是入不了殿下的眼了。”
　　“哦？五弟莫非是在同孤开玩笑？那位魏家娘子你如此熟悉，不如孤去求了阿耶，将她……”李承乾的音调沉了沉，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凉意。
　　李佑忙低了头，声音却毫无慌乱之意，四平八稳，道：“臣弟不敢。”
　　李承乾轻哼一声，听起来像是冷笑，他慢慢走上前一步，目光越过李佑肩头，慢慢道：“五弟自然是玩笑话，若是连郑县子府的千金，曾在重阳大典上连续三年夺魁的楚娘子，在五弟眼里都只能算是拙劣的话，那孤当真是不知道，长安城里，还有哪位姑娘，能入得了五弟的眼了。”
　　楚靖溟猛地一震，李佑忙握紧她的手，示意她无须担心，自己则含笑道：“殿下说的自然是，我身后的这一位，自然无法同郑县子的千金相较。”
　　李承乾闻言轻轻一挑眉，笑言一句：“是吗？”话音刚落，还不待李佑回答，便又一扬声道：“阿楚，自冬至一别，你近来可好吗？”
　　李佑的肩膀微微一顿，楚靖溟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她低叹一口气，心知已是躲不过了，终是慢慢松了李佑的手，缓缓绕到前面，对着李承乾施了一礼，道：“多谢太子殿下关心，民女一切安好。”
　　她这称呼泾渭分明，李承乾却不生气，仍含笑道：“那便好了，那日的梅花，想来你是不大喜欢。我前几日倒新得了几只风筝，你可愿意与我一道去趟郊外？”
　　他连“孤”的自称都不用了，只像从前一般同她说话，明明是相同的口气相同的语句，楚靖溟却只觉得万分讽刺。
　　她分明感受到身后李佑焦灼的目光，只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欠身，平静道：“恐怕要扫太子殿下的兴了，民女与五殿下还有事，不能如太子殿下的愿了。”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那里面的眼神她从未真切看见过，就像她从未真切看见过他一般。
　　那一刻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无声碰撞，许多年后楚靖溟想起这一刻，才发觉，这或许才是她将李承乾看的最真切的一刻。
　　到后来再想看清的时候，一是不能，二是，不愿。
　　李承乾的唇角如意料中的一点点僵住又一点点放下，那双一贯温和的眼中终于透出点冰冷神色，他又上前一步，慢条斯理道:“我不问你能不能，只问你愿不愿意。”
　　楚靖溟摇摇头，不答。李承乾又逼前一步，问道：“倘若我执意如此呢？”
　　“殿下不会。”楚靖溟却不向后退，她低下头不去看他，心想，终于还是到了这里，这不愿前进，也不得后退的境地。
　　他又上前一步，伸出手想去抬她的下颌:“你怎知孤不会？”
　　“殿下逾矩了。”这次却是李佑，他亦上前一步横臂挡在李承乾与楚靖溟身前，那副好似临泰山崩都巍然不动的神色终于松动。
　　他头一次露出如此冰冷的目光，与李承乾分毫不差甚至更甚，与他哥哥针锋相对着，连空气都变得压抑了许多。
　　李承乾慢慢放下手，看着李佑的眼光极是复杂，一半像冰一半像火，他目光轻飘飘扫过楚靖溟，一字一句道:“她与孤是积年的旧识，五弟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哦？”李佑眸中怒极，可面上竟浮上一抹浅笑，俊美而邪气，“臣弟怎么记得，殿下从前求娶楚娘子，便被阿耶驳回了。如今殿下竟是仍对楚娘子有心不成？只是不知道太子妃可否知道，若是不知，还望殿下尽早告知，以免伤了夫妻和气。”
　　李承乾微眯了眼，不怒自威，直盯着李佑:“孤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过问？”
　　“殿下的事情自然轮不到臣弟来过问，只是臣弟的事，殿下管的也别太宽才好。”李佑毫不示弱，再瞧不见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轻佻模样。
　　“倘若孤偏偏要管呢？”他伸手便要去拉楚靖溟，却被李佑挡下，他将女子牢牢护在身后，动作竟与李承乾一般快。
　　有无声的火光在空气中碰撞来开，有着硝烟的气息。
　　“殿下。”正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忽然有人出声打断了二人。
　　三个人齐齐向来人看去，只见来人一身枣红武官服制，面容不算俊朗，眉眼也不甚英气，苍白消瘦的一张脸，语调平直不挫。
　　楚靖溟不由皱皱眉，只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还没等她想出来，李承乾已收回了手，冷声问道:“怎么了？”
　　那人先对李承乾施了一礼，又对李佑施了一礼，才转而对李承乾说:“殿下，陛下有事找殿下，已遣人去了东宫好些次，还望殿下速速回宫。”
　　李承乾皱一皱眉头，想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想了一想，点点头，看了一眼楚靖溟，便转身离去。临走出几步，又停下来，稍稍偏过头道:“李佑，鹿死谁手，还不知道。”说罢，才带着那青年离去了。
　　楚靖溟怔怔看着他，并没注意，那青年走的时候，意味深长的看了李佑一眼。
　　待李承乾的身影消失不见，李佑才转过身来，又换上了那副翩然含笑的面孔，道:“别担心，已经没事了。”
　　楚靖溟微微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知道她不应问出这问题，可是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是我不好，你……不生气吧？”待问出了口，她也觉得有些可笑。
　　李佑却伸出手按一按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脸与他对视，那双乌黑的桃花眸里满是柔情，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楚靖溟看着那双眼睛里映着的自己的影子，像是一池春水，她忽然了然，苦笑问道：“我是否太过患得患失？”
　　李佑凝了凝神，摇摇头，忽然将楚靖溟拥在怀里，轻声道：“阿靖，你不必觉得有什么，这是你的过去，虽是我不曾参与的过去，可是只要是属于你的，我都像爱你一样爱它。”
　　楚靖溟忽然就想要流泪了，他从前对她表露心声时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动，可如今，却忍不住感动的想要哭出来。
　　她面前这个男人，倘若可以一直携手走下去，倘若可以永远不要分离，该有多好，她这样想着。
　　这一想，便好似地老天荒。
　　那一日入夜之后，他二人携手同游，灯满帝都，月照京华，身边是香车宝撵，歌声鬓影。楚靖溟喜甜食，自然最爱吃上元时节特有的粉果，李佑陪着她吃遍了好几种样子的，好容易哄住了口，她便嚷嚷着积食难受，要拉着他去灯楼之下跳舞。跟着一个个罗裙华服，珠翠满头的娘子跳完了舞，又拽着里又跑去看乐工们奏乐，反正是哪里热闹她就一头扎去哪里。
　　从前唐哲修跟着她，往往不厌其烦的劝止阻挠，李佑却不一样，虽也哄她劝她，却还是惯着她居多些。楚靖溟自从柳云瑛远走之后，少有这样欢欣自在的时刻，似乎缠绕着她的种种阴霾都消散不见，李佑便也乐得看她高兴。
　　他们直跟着闹到将近黎明李佑才半搂半抱哄着楚靖溟回府，楚靖溟浑身都挤得乱七八糟，头上摇摇欲坠着李佑买来送她的镶金牡丹步摇，身上还挂着一条不知谁人落下的价值不菲的霞帔，脸上的红妆掉了大半，唇边尚挂着粉果留下的油渍。
　　可李佑借着熹微晨光打量她的笑容，却觉得她在这一刻美得惊人。他一时没忍住，将仍然咯咯笑个不停的她圈在墙边，抬手扶正她发间步摇，又掩住她的嘴，无奈道：“别笑了，笑了一个晚上了，不累啊。”
　　楚靖溟没能立即止住，嘴唇撞在他手心，才停下来，又就势在他手心擦了擦嘴。李佑收手不及，被她将唇上胭脂油渍一股脑全留在自己手心，又好气又好笑的瞪她一眼，却看她表情极是无辜，终于忍不住，将她按在墙上好生蹂躏了一番。
　　楚靖溟这才老实，气喘吁吁的推开他，微红了脸去拉臂上挂着的霞帔，拉到肩头才发觉不是自己的，一时披也不是，扔也不是，倒有些为难。李佑占了便宜，得意一笑，才伸手将这条霞帔从她身上取下来，随手扔在了一边。
　　“你就这样扔了？看着价值很是不菲，上头的熏香味我闻着……”楚靖溟啧啧两声，很是可惜的瞅去一眼，却被李佑拉了回来。
　　“那样式不好看，织工也一般，纯粹就是用金线和珠翠堆出来的，织锦阁拿来骗暴发户用的。你若喜欢，回头我拟几个样子来，做好了送来给你。”
　　他说的认真，楚靖溟便又起了逗他之心，道：“五殿下这般了解，当真让我……”
　　李佑知道她憋了坏心眼，眯着眼打量她，疑道：“让你什么？”
　　楚靖溟忽然抬手将发上步摇取下来别在李佑头上，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在李佑呆怔神情中用目光对他好一番调戏，才道：“让我，自叹弗如。”
　　李佑咬牙切齿，摘下步摇细细看看，正想着怎么报复回去，便听楚靖溟又道：“别这么快摘啊，我是真心觉得，要不是你长这么高大，回头你扮了女装随我扮了男装出去，还真不一定有几个人能看得出来……”
　　李佑眼睛眯的更狠，嘴唇也微微勾了起来，俯首凑近楚靖溟：“小娘子真的觉得，没有几个人能看出来？”
　　“对啊。”楚靖溟得意的忘了形，早将对方秉性抛之脑后，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到来，笑的连肩膀都跟着颤了起来。
　　李佑干哼了两声，趁她不备一把将她扛上了肩头，举步朝外走去。楚靖溟起初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立刻就要去戳他的腰背，却被李佑不轻不重在腰间一按，立刻没了力气软了下去，只得求饶道：“好李佑，好荫之，我知错了，你快放我下来，我头晕……”
　　“小娘子放心，待我这么扛着你进了你家正门，见了你阿耶，我立马放你下来。”李佑的笑声愈发愉快，楚靖溟却听得越发头疼。
　　她好容易恢复了点力气，又锲而不舍的要去呵李佑的痒，这次则被李佑反手握住了手腕，她彻底没了招数，唯有装哭一道：“李佑！李荫之！你强抢民女！你，你，你……哇！”
　　嗷了两嗓子李佑仍没有反应，依旧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去，楚靖溟只得变嚎啕为抽泣，她以前为骗唐哲修将装哭的本事锻炼的炉火纯青，这几声一出，李佑果然停了下来，将她放在了地上。
　　“真哭了？”一落地楚靖溟晕头转向就砸在他怀中，手却不忘继续摸着眼泪，李佑这下也有些紧张了，连忙哄道，“好了好了，我逗你玩的，我不扛你了还不行？”
　　“那你……那你，那你得再答应我一个条件。”楚靖溟诡计得逞，赶紧得寸进尺。
　　李佑此时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她的，一迭应道。
　　“那你得真的扮女装给我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