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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拾贰(上) ...

  •   【这秋月是缤纷的碎玉,芦田是仙家的别殿,我弄一弄芦管的幽月,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秋月寒凉,连带着洒落的月光都带些轻薄寒意,芙蓉园里的柳树远不如夏日那般茂盛,纤长的枝梢上唯余不多的枯黄细叶。然而这般这柳枝被月光映在地上,却如同墨笔勾勒出来的画卷一般,别有一番风味。
      李佑牵着楚靖溟的手正一步一步踏在这画上,不远处的白石画桥在月下泛着月一般的光芒,芙蓉池的湖水仿佛一个巨大的玉盘,偶有微风拂过,是眼波一般的流转。
      他二人自长安街头离去之后,李佑便对楚靖溟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楚靖溟想了一想还是答允了他。她先是回了郑县子府换上了一身男装,又托了唐哲修帮她瞒住老侯爷,唐哲修百般的不愿,却还是禁不住她软破硬泡。这之后楚靖溟才又溜了出来跟李佑一起,却没想到李佑居然会带她去位于长安城东南角的芙蓉园。
      这芙蓉园在前朝时是御园,贞观初年的时候皇帝将芙蓉园赐予了四殿下李泰。李泰素来喜欢与文人雅客一道饮酒作诗,赏花弄画,是以这芙蓉园平日里更是常常宾客满堂。这一次李佑不知怎么竟劝说了这位向来与他不怎么对脾气的四哥,竟将这芙蓉园借了他两天光景。
      李佑拉着楚靖溟一路沿着湖边走,这时候四周皆是寂静无人,只有二人的脚步声伴着水声,有时静的楚靖溟几乎可以听见两个人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李佑的掌心温热,指尖却是凉的,楚靖溟第一次被他牵着手这样走,只觉得自己掌心竟也有层薄薄的汗渗了出来。李佑却并不在意,只将她牵的愈发紧些,一直走到湖边一处小小的码头上才停了下来。
      码头边上拴着一只蓬船,并不大的样子,却足以容得下两个人隔案对坐。楚靖溟愣了一愣,转头看向李佑,李佑冲她狡黠一笑,桃花眼眸里几乎容下了满天的星辰。
      二人一起上了蓬船,李佑站在船头划船一直划到了湖中央停下来,这才坐到楚靖溟的对面去。他不知从哪儿变戏法一般变出了两坛酒来放在案上,又摆出两只夜光盏来,方笑嘻嘻看着楚靖溟。楚靖溟含笑眄他一眼,还不等他说话,便抬手拎起一只酒坛,倒满两盏来,又推了一盏到李佑面前去。
      李佑愣了一刻便端起夜光盏来,杯盏在月下有荧荧微光层层透出,衬得他修长指尖如同上好古玉,他侧头带笑正欲开口,却是对面的楚靖溟抢先双手捧酒,目光澹澹启口道:“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说罢,手腕翻转间已将一盏酒倾杯引进,而后将那光亮盏底视于李佑,自己微红了脸笑的娇艳。
      李佑唇边笑容定定止住,竟有些笑不出来,他端着酒盏的指尖有些颤抖,平生第一次失了言语。他深知举起手中宫扇遮住半张脸,才勉强玩笑道:“小娘子一贯不肯落俗套,怎么也学起旁人,拿诗词跟本王定情了?”
      楚靖溟羞的微红了脸,恨不能将酒盏摔向他,只得咬牙道:“我本就是个俗人,大王要是嫌弃,就当我刚刚随口念了两句诗来玩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要放下酒盏,却被李佑出手按住她的手,他搁下扇子,面上竟仿佛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似的生涩,敛了笑一字一句郑重道:“投之木桃,报之琼瑶,匪报匪报,永以为好。”话落,也满饮了那盏酒。
      楚靖溟于是掩唇咯咯笑起来,飞上几分红霞的面容愈发好看,李佑有些看呆了过去,按住她手的那一只手忽然攥住,将她隔着桌案拉近了些。楚靖溟笑的更厉害些,却是眸似点漆,唇若涂脂,貌若桃花,李佑忍不住俯身吻她,却被她躲开,只堪堪错过她樱瓣似的唇。楚靖溟却借此附至他耳侧,顽皮笑道:“原来大王同我一般,也是个俗人呢。”
      李佑脸色微微一红,眼眸里浮上几分懊恼,另一只手亦抬起来使坏般的将她按至怀中,也不顾那桌案隔在两人中间,也在她耳边道:“还有更俗气的——百世得来同船渡,千世得来共枕眠,现在看来,我与小娘子已修了千世的姻缘,再加上这一百……恩,二百世的缘分,已有了足足一千二百世的纠葛了。”
      “呸,谁与你共枕眠了,果真不知道是从平康坊哪位都知的房里听来的浑话,竟也好意思说给我听。”楚靖溟说着一按李佑的胸膛从他怀里脱出来,他搂的不紧,她一挣便脱了出来,坐在桌案对面眯着眼睛看他。
      李佑便不再拉她,眯着眼睛将方才放下的扇子拾起来慢慢摇着,一双桃花眼里尽是风流轻佻,宛若当日初见:“怎么,小娘子莫不是忘了?那一夜,可是小娘子拉我——”他到这时不紧不慢顿了一顿,眨一眨眼睛带上好几分委屈,倒像是被污了清名的良家女一般。
      “你这话一说我倒后悔了——”楚靖溟有些好笑的看着他,伸手又倒了两盏酒出来,端起自己那盏来轻轻晃一晃,又道:“想来那时候该留你独个儿在院子里,也好叫我阿耶提了棍子打了你出去,鼻青脸肿的,再骗不了姑娘。”
      李佑哈哈一笑,又一次拉过楚靖溟端着酒盏的手,就着她的手便饮了一大口,目光灼灼看向她:“你舍得?”
      楚靖溟就着他的手把酒盏拉了回来,皓腕微一使力仰首将那酒一饮而尽,随即笑靥如花,眼底清亮:“我怎么不舍得?我若得了你这样的夫君,必得日日打你骂你,一条绳子捆你在床头,叫你再不敢出去同别的娘子花天酒地,回来却与我胡搅蛮缠。”
      李佑忽的一怔,一双桃花眼随即明亮好似皎皎明月:“小娘子说,若得了我这样的什么?”
      楚靖溟像是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连眼角都泛上了红意,握着酒盏的手连着李佑的狠狠往案上一摞,咬牙道:“呸,我什么也没讲,是你听错了。”
      李佑怎肯轻易放过她,不依不饶道:“怎么小娘子方才讲出的话,转眼便忘了,可是叫我好生难过。明明,小娘子刚刚就讲了,若得了我这样的——”他顿了一顿,目光仔细顺着楚靖溟红透了的耳根走了一番,“还要日日捆我在床头,打骂不休啊。”
      饶是楚靖溟受了他这一番言语调戏也很是不忿,恨恨骂道:“呸,你这短命——”然而她话说到这里却戛然而止,玉珠似的贝齿印上殷红的唇,猛地把手抽了出来,转过头去不再看李佑。
      李佑怎会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也不好在继续逗她,只能撑着桌案向她倾身过去,凑在她耳边温柔喃喃:“阿靖——我说的皆是醉话,你怎么就这样当真?不过你若真的当真也无妨,自管打我骂我,若是还不解气,就是在我身上扎上几个窟窿,我也——”
      “胡说!”楚靖溟瞪他一眼,面色真真切切凝住了,“你当真以为,在身上扎刀子,是什么好玩的事吗?”
      李佑从没听过她这般口气,即使是她狠心拒绝他时,也从没这样冷冰冰过。他开始有些疑惑,却猛然想起杨复的一个手下曾在酒后笑谈起一个人的死,无数刀挨在身上,一袭白衣被鲜红浸透。
      李佑心下剧震,慌忙来到她身边,紧紧拥她在怀中,款款道:“好了好了,我再不这样说。想来这也怪疼得,那你要真的生气,还是寻只笔,在我面上画只忘八好了。哎呀,这也不好,我这般容貌,那岂非暴殄天物,叫你看了更加生气。”
      楚靖溟听他这一番胡搅蛮缠,什么样的气也再生不起来,只能“啐”他一口,咬牙道:“美什么,本就没什么好看的。”
      到这里他二人才终于都真的喜笑颜开来,于蓬船中对饮许久,直到两坛酒都见了底,才两人胼手砥足躺在船底。睁着眼睛,便恰能看见秋日里的晴朗夜空。
      楚靖溟正躺在李佑横伸的胳膊上,她半睁着眼睛看着夜幕中那带缺的明月,不知怎么竟想起了宇文长庆。她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刻这般不管不顾的思念他,虽然胸口仍有闷闷的疼痛,却在不像是从前,恨不能只有将整颗心都剖出来放在火里烧成灰烬,才能缓解分毫的那种剧痛。
      她忽然微笑起来,侧脸看一看李佑的侧影,轻柔道:“李佑,你愿不愿意,听我讲讲我从前喜欢的那个人?”
      李佑一愣,亦侧过脸来看她,方见她满脸月色般柔和笑意,沉吟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楚靖溟这才又回过头看天上的月亮,启口娓娓道来:“……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冷漠的人,跟冰块似的,好像怎么捂都捂不热一样。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对我从来没有半分好脸色,冷漠的叫我害怕。可是后来,他对我说,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可是我若难过,他就千倍万倍的痛在心上。那时候我才明白,他不是冷漠,而是从不知道如何表达。从那之后他就没有那么冷漠了,却又像是块木头,不解风情的厉害,可是没有办法,我每每看到他,就觉得整颗心都是暖的,总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来。”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连眼角眉梢上都是温柔缱绻,整个人看上去竟如同最婉约一曲清歌,有着皓月霜雪一般的纯净美好。
      李佑忽然不敢说话了,他的心里是揪着一样的难受,只怕一开口就会使得这样的疼痛宣之于口。可楚靖溟像是没有注意到,她依旧继续说着,声音如同蜿蜒溪水缓缓流淌:“他应是世上最不懂爱恨的傻子,可是却也没人比他更明了何为爱恨。到了最后,他死在我的怀里,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不能明了的从不是他。从头到尾,都是我,不明了他的心,也配不上他。他太干净,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的那种干净,他那样的人,那样的人——”她此刻终于停了下来,抬起一只手覆在眼睛上,李佑怔怔盯着她那一只手,却不见有半片水泽溢出来。
      她没有哭,从头到尾,都不曾流下一滴眼泪。
      李佑终于将她揽近自己,侧身过来将她拥入怀中,楚靖溟难得乖顺的依偎在他的胸前,听得他的心跳一声一声落在自己耳边,有种不可名状的温暖顺着二人相贴的部分一点点渗进她的肌理来。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得李佑在她头顶道一句:“你配不上他,配我却刚刚好。”
      楚靖溟便“扑哧”笑出声来,装模作样的在他胸口推了一推,“谁要配你了?真是好自作多情的一个人。”
      李佑坏笑着将她搂得更紧些,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逗得她咯咯直笑:“自然是你,你不配我,又有谁来配我?”
      楚靖溟耳根子最软,被他这一下弄得没辙,只能软软缩在他怀里,嘴上却不肯服软:“谁说没人的?平康坊夏都知,韦家韦娘子,对了,还有薛家薛娘子,扬县子府王娘子……”
      李佑听到这里再不肯让她说下去,径直以唇代手便堵上了她的嘴,楚靖溟被他吻得舌根发麻,才终于停下来,安静了些。李佑的吻法很是刁钻,他是流连花间多年的人,这时候最晓得该怎么做,过了良久待他眷眷不舍的离了楚靖溟的唇畔时,她已长长喘着气说不出话来了。
      楚靖溟这时候整张脸都泛起绯红色来,她好不容易调匀气息,一双凤眼瞪着李佑便伸手去推他。她这一次使上了真力气,李佑又没防备,一下子被她推得撞上了身后的船壁,使得整条船都摇晃了起来。楚靖溟惊了一惊,忙伸手想要去扶他,却被他不动声色挡开手来,她心下诧异,正欲询问,却听得他的呼吸不知不觉重了许多,一双清明桃花眼也蒙上几分朦胧意味。她心下一动已然明了,脸色更红了些,也不再去扶他,反而直起身子来退得更远了一些。
      整条小船中都陷入到一种奇异的沉默中去,二人都低着头不吭声,直到连方才的震动带起的涟漪都平静下来,楚靖溟才轻咳了一声,小心翼翼道:“方才没事吧?”
      李佑的呼吸这时也终于平稳了些,他轻轻摇摇头,也坐直起身子来,却明显与楚靖溟隔着些距离。他的眉梢有些微红,衬着那一双桃花眼竟有几分少年人才有的促狭神气,楚靖溟鲜少在他脸上见到这般神情,不由笑出声来,这才缓解了船中尴尬气氛。
      “我见过人红脸颊的,见过人红耳朵的,也见过红眼睛的,倒是头一次见人红了眉毛尖。你这可是因为紧张的?我倒是有不明白了,从前见你跟韦家娘子山盟海誓的时候,也没见你成这般模样啊?”她越说越觉有趣,伸出手作势想要点一点他的眉梢,却被他躲开了来。
      李佑眉梢愈发红了些,倒像是画上去的一般,他眉心却皱了些,仿佛有些气恼:“我那时同她说的那些话,她看不出来,你也看不出来么?”
      楚靖溟愣了一愣,忽然带几分恍然笑起来,她笑的无端,李佑有些看不透,却不曾问她。楚靖溟笑了片刻,才蓦然开口:“我怎会看不出来,可正因都能看出来,才觉得恍惚。李佑,我倒是不怕如今相信你的话来日会落得她那般下场。即便你今日所言都是假的又怎么样呢?”李佑听到她的话猛地一凛,抬手便想去拉住她,她也不躲,任他拉着,不待他反驳便继续道:“我是怕我自己,李佑——你可知道我如今对你之前的那些风流债业,竟都没有半分怜悯愧疚之心。那些真心实意喜欢你的女子,我竟一点都不曾可怜。我只是觉得,只要如今你在我身边,便是她们都不在了,又能怎样?呵——我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有了这般蛇蝎心肠……”
      “阿靖。”她话及于此李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他看向她的目光里有着真正的痛惜与情深,他握着她的手也很紧,骨节硌着她的,“这样便够了,阿靖,我不在乎你是否是一个悍妒的女子,或许你这样正是我想要的。你可曾听说过,房相的夫人为着不肯房相纳妾,连天子都敢顶撞,甚至连毒酒都可毫不犹豫的喝下。阿靖,我不求你有朝一日也肯为了我喝下毒酒,只要我与别的女子有了牵连之时,你肯稍稍皱一皱眉头,我便心满意足了。”
      他话说的极诚挚,楚靖溟不禁动容,点一点头,呼了一口气后却又笑着骂道:“你便死了这条心吧,我向来霸道,且不说牵连,往后你怕是连看旁的女子的机会也没有了。你若是真的看了,可千万不要叫我发现,若叫我发现了,我定然眉头也不皱一下便和你绝交,从今往后再不见你。”
      李佑到这时也不禁笑了,故作深沉的四下闻了一闻,才作疑惑道:“恩——不知哪里来的好大的醋味。”
      楚靖溟闻言忙作势打他,李佑嬉笑着躲闪,她却不肯罢休,二人这般玩闹了好久,才终于都有了倦意,并肩躺在船底双双睡了。
      气清明月朗,梦里头也不知有谁清歌不停。
      夜与君共嬉,早不觉人间几何。
      只是有的事情,却似酿在了酒中,时日长了,才真正尝的香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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