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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拾壹(下) ...

  •   当天晚上杨小环住在了楚靖溟家,两个人早早躺在了床上,谁都没有说话,却谁都没有睡着。老侯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宫中回来的,也没有来找楚靖溟,听闻柳将军之后亦进了宫,君臣之间究竟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可今上到底再没有旨意下来,也没有追究楚靖溟的欺君之罪。
      第二天大早上柳府的丧帖便送了来,楚靖溟便与杨小环一起动身去了柳云瑛家。她二人皆是一身雪白长裙,不施粉黛,不配钗环,只在髻上簪一朵雪白绒花。从前三人相处时,楚靖溟与杨小环皆是喜欢鲜艳颜色的,只有柳云瑛喜着素衣,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红,唯嫌脂粉污颜色。而现如今,却是只剩下楚靖溟与杨小环一起,着一身素服,祭奠一个从此不在的人。
      楚靖溟终于明白柳云瑛远去之后,柳将军那一句:“我女儿,自今日起便死了。”是何意思。
      柳府早被一片雪白包裹了,只是还未曾发丧,是以并没什么外人,只有些亲戚或是极亲厚的朋友。楚靖溟和杨小环是被平常跟着柳云瑛的小丫鬟接进去的,柳夫人已哭昏了多次,她虽是柳将军的正夫人,却并不得将军的喜爱,只有柳云瑛这一个女儿。此时不管她是否知晓真相,可乍然痛失爱女,自然是悲伤过度的。柳将军面上也极是难过,他有三个儿子,只柳云瑛一个嫡亲小女儿,性格却是最像他的,是以也最是疼爱。见到楚靖溟来,他只是点点头,未曾多说些什么。
      柳云瑛棺木已然合上,楚靖溟知晓那里头没有人,可她心中仍是撕裂般的疼。
      招魂的仪式还未曾开始,杨小环已扑过去伏在棺上哀哀地哭着,楚靖溟站在一旁,却不知如何劝她。柳云瑛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站在她身边,纵横沙场刀头舔血的人,此时竟也红了眼睛。最疼柳云瑛的二哥早按捺不住,若不是她大哥按着,恐怕早去钱家同钱万三拼命了。
      真相就在舌尖,可楚靖溟说不出口。
      便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喧闹之声,屋里的人齐齐抬头看去,只见竟是一个身着红衣的男子披头散发的闯进来,状似疯魔。
      周围的人还未曾反应过来,楚靖溟却最先雪白了一张脸,她急急奔向门口,就见到那人朝着这屋疾奔过来,一头披散的长发已是黑白参半,而他面容苍白,只有眼睛红的像是血。
      是钱万三,是昨日才刚刚成婚的钱万三。
      柳云瑛的二哥显然也认出了他,双拳紧握便要冲上去,却被她的其他两个兄弟拉住,一时间屋子里又乱作了一团。钱万三直直冲进屋子,楚靖溟想叫他,却明白此刻无论说什么,或许他都听不见了。
      柳将军满面皆是愤怒,他想挡在钱万三面前,却被楚靖溟拦住了。
      “柳将军。”楚靖溟的声音不大,却让屋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让他看一看云瑛吧。”
      柳将军抬头看向楚靖溟,那眼光刀子似的,楚靖溟几乎能在那里面看见硝烟与铁血,可她却未曾退缩,反而沉声继续道:“云瑛走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不怪他’。我想,她在等他,一直到死,都在等他。”
      柳将军宽厚的肩膀猛地一震,随即颓然了下来,他的面容如枯树般苍老了,他看了看钱万三,终于还是淡淡挥了挥手。
      钱万三此时已扑倒在了柳云瑛的棺上,他浑身上下都像是在水中被不断冲刷着的枝桠那样的颤抖着,眉梢眼角则是一种不知是仇恨还是怎样的感情,却不知道他怨恨的究竟是谁。院中的白幡在风里簌簌作响,像是低声的冷笑。柳将军慢慢走到他身边去,手猛地抬起却最终还是缓缓放下,极无奈的摇了摇头,道:“看在云瑛的面子上,我放过你,想来云瑛泉下有知,知道你来了,也会高兴吧。况且,我想已没什么责罚,能更让你痛苦了。”
      他这话一出口,屋内的几人都呆住了,柳云瑛三位兄弟都极不忿的表达不满,却都只是在柳父一挥手后化为无言。
      杨小环此时已被楚靖溟拉到了一边,棺边只剩了钱万三一个人,他终于有了勇气伸手温柔的抚一抚那口漆黑木棺,颤声道:“云瑛,你起来看看我,我来了。”
      海誓山盟都嫌轻贱。
      他后悔了,如楚靖溟当日所说,他后悔的,无以复加。
      杨小环又一次伏在楚靖溟怀里泣不成声,楚靖溟心里那种说不出的哀伤拉的她心口生疼,她死死抱着杨小环,像是抓着沉水之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钱万三,无论如何都不再会,可钱万三却不愿就此罢休,他竟一抬手,便砸向那棺盖:“柳云瑛你起来,你给我起来啊!”
      他这一动作太过突然,竟没人反应过来,可他再砸之时,却被柳将军拦下了——逆着光看过去,这英武的将军,鬓角竟也有了零星的白发,像是无力的浮游般。
      他说:“你不必再砸,我儿走前,特意说过,与你死生不再相见。”
      柳云瑛确然说过这话,不只楚靖溟,连柳将军亦听见了。这屋中无论是否知晓真相的人都不开口,唯有钱万三闻言剧震,满眼是无言的绝望。
      柳云瑛死了,而她宁死,都不愿再见他。
      这是钱万三此刻唯一的想法,他忽然仰天大笑,捂住脸的一双手抖如筛糠,一头垂下来的长发越发灰白。良久,他终于停住,却看也不再看那棺木,忽然转头离去。
      楚靖溟呆怔的看着钱万三的背影,像是多年前她看着他的背影,那时月光如水洒落他的肩头,尽是光华。
      她不由想起钱万三与柳云瑛初见那日,钱万三应老侯爷之邀去她府中做客,那一日老侯爷本意是要撮合他二人的,可谁知一贯多动的柳云瑛竟也挑了那一日翻墙前来找她。
      墙头之上,少女柳眉杏眼,笑容清朗,这下子连向来老成的钱万三都呆立当场。
      可是一同呆住的,还有墙上的柳云瑛,她甚至连扶着墙的动作都忘了,就那么直直盯着钱万三看。
      而下一刻,身姿矫健的柳云瑛,也没逃过直直坠下墙头的命运。
      楚靖溟吓了一跳,可还不待她叫出声来,一个身影已自她身边疾蹿出去,一把接住了落下来的柳云瑛,牢牢将她抱在了怀中。
      正是眉眼含笑的钱万三。
      纵万事皆非,亦死生不复。冥冥之中,谁背弃了谁,早成定局。

      贞观十一年那一年的重阳大典,楚靖溟亦没有再参加,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柳云瑛太液池畔一舞,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如凌波仙子一般——可如今却都似隔世了一般。
      生离死别如滚滚东逝水,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轮回,连可以喘息的断点都没有。
      是夜,她独自站在长安街头,静静看着如花般的少女们竞相绽放,心头薄凉无以复加。正是数年之前,她与柳云瑛杨小环携手同行,笑语晏晏,仍在耳侧。
      恍惚间,她抬起眼眸,却看见了李佑,他一身浅紫色圆领锦袍,那上头流云纹一朵接着一朵,显得华贵却又幽远。他站在华灯之下冲着她笑,面容俊美如同天上悬着的皎皎月光,饶是安仁在世,想必也及不了他七八分。
      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她心中一动,无意识的向前踏步,却不想正在这时天空一片华彩,人群里跟着爆出一声彩来,正是烟火大会开场。而随着这两声,人潮忽的水一般流淌起来,无数的人影横在了她与李佑之间,她心里焦急起来,却也不得上前。
      那边的李佑也是焦急,他今日一早就看见了楚靖溟,想起了当日她说让他等他,只恨不得早些拥她入怀。她今日着一身水蓝长裙,裙角缀着一片片的淡色兰花,月白上襦在月下光华流转,更衬得一张脸皎白如玉,唯有发上一朵妃色绢花稍显艳丽,娇嫩异常。
      人群涌动,他看不见她,努力拨开人群向前,却还是寻不到她。李佑心里着急,却见身旁正是一个卖乐器的摊子。他心生一计,与那摊主耳语几句,摊主已含笑递了把琴给他。
      李佑一撩衣摆席地而坐,这时候周围已有人停下来看着他,他随手一拨,琴声清冽,周围人便纷纷耳语,不知他要做些什么。
      已有些人认出他来,他在长安城中素有浪荡之名,此时此举,倒也没叫人太过惊讶。李佑不过思忖片刻,便略一勾唇,信手弹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那仍旧是一曲月出,他琴技绝佳,不过弹奏了两句,便有许多人发出阵阵感叹。亦有许多女子,已然看呆了去,不能言语。
      楚靖溟站在人群中静静听着,心下已然明了,不知是哪里涌上来的喜悦,将她一点点淹没了,没过口鼻时,却是无比的舒畅。她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心下一动,四下看了看,挤过了几个人,从另一摊上随手捡过了寻常人家买来给孩童玩耍用的云箫。
      她幼时也曾吹奏来玩,最是熟悉,此时抵在唇边,片刻已跟上了李佑的调子。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箫音很快透过人群传了出去,跟琴声缠绕在一起,有人转过来看向楚靖溟,她却恍若未觉,只将满颗心都用在了吹奏上。
      不知这样多久,琴声忽然戛然而止,箫音却还未止,悠悠的响着。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李佑再不顾别的,推开琴站起身来,在众人惊异注视下举步飞奔,循着箫音寻去。他面前的人此时纷纷为他让了路来,一路让到楚靖溟身侧,月光皎洁无比,五光徘徊,十色陆离,夫绝世而独立者,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一位佳人。
      他含笑向前,终于走到她面前,她仍吹着云萧,却也抬起头来笑吟吟看他,李佑忽的把那萧从她手中抽出,随手撂给了旁人,那声呜咽还不曾落地,他已一把抱了楚靖溟起来,淹没在人群中。
      众人都愣在当场,又有谁敢拦他,一直到他二人走的没了影,那厢人群才终于回过神来。
      李佑抱着楚靖溟,走得如风一样快,楚靖溟在他怀里看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一个几乎看不见人影的僻静角落,李佑才放了楚靖溟下来,什么也没有说,便将她抵在墙上,低头吻了上去。
      缠绵辗转,极尽缱绻。
      楚靖溟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抬起手勾住他的颈项,她觉得自己像是水上一片没有根的莲叶,漂浮不定,上下起伏。
      良久李佑才松开了她,他满眼的喜悦,像是个孩子,低着头与她脸贴着脸,温和道:“阿靖,阿靖——我终于,终于。”
      楚靖溟亦笑,眼底明亮的如同天上最亮的一颗星辰:“你终于等到我——李佑,我真怕你……”
      李佑伸手将她环的紧些,使劲摇了摇头,发丝柔软,蹭的楚靖溟脸侧一阵阵轻痒:“我怎会不等你,我怎么舍得不等你——”
      楚靖溟连心底都是柔软的,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李佑的发,只觉得从未有过这样舒心的时刻:“李佑,我以前总想着将来,觉得将来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我错了。谁能预测得了将来会发生什么呢,只要此时此刻我还爱你,将来又有什么呢?人这一辈子,不过短短几十年的光阴,能爱上几个人,又有几个人能爱上你。我三生有幸,爱上的人,都恰好也爱我。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缘是劫,这事太容易,却也太难,从前我不明白,所以我丢了他,小钱也丢了云瑛,可现在我明白了。李佑,我给不了你一个爱你的将来,因这将来我许不起,可是我向你保证,我爱你一天,便一天不放开你的手,生不离,死不弃。”
      尽是刻骨情深。
      她的话并没有多长,可在李佑听来,却像是一辈子那样久远。他此刻听到这话,几乎落下泪来,却又从心底笑出来,原来这样久后,他终是得偿所愿。
      “阿靖,你不知我此刻有多开心——”
      仿佛是失落许久的一条命,终于又回归到这躯体中来。
      她笑,不说别的,只答他:“我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依旧是月色溶溶夜,可是分别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的两个人,终于也是心意相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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