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决》鬼爷九

54、拾壹（上）

　　【你的剧情已落幕，你的爱恨已入土，是否终结的时候，都会下一场好像不会终结的雨。】
　　李佑从太极宫出来没多久就见到了匆匆进宫的郑县子，他今日一早得了消息，说他阿姨身体不适，他匆匆赶来，陪了阴德妃大半晌。可是不知为何，今日德妃与他相处却格外奇怪些，往日皆是不愿他多待，今次却多番留他。
　　直到李佑见到郑县子冒雨进宫，他心中才“咯噔”一下，觉察到或许是楚靖溟出了事。
　　他马不停蹄往郑县子府敢赶去，下了车连伞也顾不得打，直直冲府门去了。磅礴大雨之中，郑县子府安静得厉害，李佑到了门口才找人通报过，唐哲修便打了伞匆匆往外走来。
　　他似乎没料到李佑会来，吃了一惊，只道：“怎的齐王来了？我家娘子不在。”
　　他神色极不自然，落在李佑眼中更是奇怪，李佑疾步上前，一把扯住年轻管家的衣领，急声道：“她人呢？”
　　唐哲修眸色闪烁多回，终于还是凝重道：“我家娘子去追柳娘子了。”
　　“柳云瑛？她去了哪里，为何要追？”
　　唐哲修一把推开他，怒道：“殿下难道不知道吗？若非因为殿下，我家娘子又怎会不得不离开长安。”
　　李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听他此言，已完全失了往日风度，诧道：“离开长安？怎会！她去了哪里？”
　　唐哲修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陛下密旨，将我家娘子过继给江夏郡王做女儿。娘子今早本已走了，谁知柳娘子出了事，娘子只得回去找她，待再回来时，却是柳娘子李代桃僵。方才柳将军与我家娘子一起，已追了柳娘子去了。”
　　李佑大惊，闻言想也未想朝外冲去，一把将骑马跟来的阿印扯了下来。阿印亦吓了一跳，却怕他伤了自己，一把扯住缰绳，疑道：“大王去哪里？”
　　李佑不言，撩衣上马欲走，这次却被唐哲修拦住，衣衫尽湿的青年一脸孤疑地看着他，竟不顾身份礼仪问道：“草民冒昧唐突殿下，殿下到如今仍对我家娘子念念不忘，却不知殿下待我家娘子，是真心喜欢，还是一时兴起？”
　　李佑心中十万火急，只是他的面色太过凝重，让李佑不得不答：“若不是真心，如今我又何苦迟迟不肯放手。”
　　他的话答得郑重，谁想唐哲修竟轻笑一声，又问道：“哦？从前钱公子也对我家娘子说他对柳娘子是真心，可如今还不是另娶她人。恕草民无礼，殿下风流之名全长安皆知，实在不能令人信服。况且，执着与真心，本就没有太大干系。”
　　李佑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来，有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淌了下来，他知道他说什么此时或许都没法使对方信服，只缓缓道：“那便请阁下自己看吧，我即便得不到她，也不会负她。若是有一天阁下觉得我负了她，那尽管一刀杀了我便是。”
　　他此言一出，连阿印都是大惊，欲开口却被李佑抬手止住。唐哲修确实仍是不信，却还是叹了口气，将手中伞塞了给他。他本想拒绝，唐哲修却道：“不是为你，是为了我家娘子。”他这才恍然，拿了伞策马离去。
　　李佑疾行去追，火急火燎，却不曾想还不曾出长安城门，已见到楚靖溟与柳将军并辔前来，独不见柳云瑛。他一心只系在楚靖溟身上，见她面色青白，眼眶通红，又满身满头的泥水，如何能不心痛，连忙打马上前。柳将军亦满面憔悴，见来人是他，只摇了摇头，便留下楚靖溟自己独自走了。楚靖溟神色恍惚，连马停下都不知道，李佑勒马停住，下马行至她身侧，楚靖溟只颤巍巍看了他一眼，便身子一歪栽了下来。
　　李佑吓了一跳，一把捞住她将她拥在怀里。楚靖溟一下子脱了力，只能软软倚在他臂弯之中，愣了半天才慢慢抬起头来，一双凤眸黑的吓人，见到是李佑，她也不曾挣开，嗓音喑哑：“云瑛走了。”
　　李佑猛地一惊，皱一皱眉头，只更紧的抱着她，在她耳畔安慰道：“你想哭，就哭出来，我会一直在。”
　　楚靖溟却没有再哭，她连嘴唇都冻的青白，浑身上下不断的发抖。李佑忙将她拉开一点，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才又将她搂进去怀里，伸手擦着她的脸。
　　楚靖溟沉吟许久，再次开口，声音哽咽：“我刚来长安的时候，同龄的几位官家娘子都不愿与我相交，我那时面上虽说不在意这些，可心里到底是不痛快的。只有云瑛与小环愿意同我做朋友，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坐在后院里，就听见有人说话，没一会儿就瞧见墙头弹出两个脑袋来。”
　　“她走了，她是为了我才走的。”
　　楚靖溟这副模样像是一把新铸的利刃，并没有任何阻碍的便落在李佑的心口，他竭尽了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曾叫喊出声。他从未像此刻这般，这般希望那一日他不曾为了自己，为了他的前路而走下那一步棋子，而到如今作茧自缚伤了她——远比伤了他自己更甚。
　　“阿靖，我……都是我的错。”李佑在磅礴大雨中低低启口，却被楚靖溟一手抵住，她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
　　“你当日之举，于今日并无影响，若说有错，李佑，错的唯有我。”
　　“阿靖！”李佑惊呼道，似乎怕她说出什么别的话来，忙开口截住她的话头，“你没有错，你怎么会错？阿靖，你看我，你看看我——我还在你的身边，你看得见我，摸得着我。”
　　他拉起楚靖溟的手，紧紧的握着，顾不得她隐痛微蹙的眉尖，紧到不能再紧——“你的痛苦，无异于千百倍的痛苦加诸我身，我不愿看你痛苦——我怎会愿意看你痛苦？”
　　楚靖溟怔愣片刻，在充盈于耳的雨声中依旧听清了李佑的每一个字，她在这怔愣之后死命的摇摇头，抬起衣袖妄图擦去眼角的泪水，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办到。于是她这只手便落在李佑肩头，撑住他方能撑住自己的身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强扯出一抹笑来，却如同雨打绯红，尽是萧索：“李佑，我从不曾怪你。你曾说你再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日，即便那一日我没有去找你，可是我……可是我……”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若是不明白，今日又怎么会来。”李佑开口打断她，抬手覆住楚靖溟的手，那手同他的一般的凉。
　　楚靖溟抵在李佑胸前，低低喘着气，每一口气呼出来都带着颤抖：“李佑……小钱说，他是为了云瑛好，才要离开她……”
　　李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只能低下头静静看着她，楚靖溟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有太多的情感，他似能懂得，又不能懂得。
　　“可是他们这样，我不知道究竟是对还是错。小钱没有错，可是他没有错，云瑛还是含恨走了。”楚靖溟不顾李佑是否听懂了她的话，只管自顾自的说着，带着几分不顾一切的决绝。
　　终于，她停顿了片刻，幽幽看向李佑，忽然仰起头来吻在李佑唇畔：“李佑——”
　　她这一声太过柔软，落在他唇边的唇也太过柔软，李佑一时间愣住，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下意识的应她：“嗯。”
　　“你再等一等我，再等一等就好——”她不曾在李佑面前有过这般凄清的神色和语气，李佑一颗心软到无以复加，也痛到无以复加，只能抱紧她，紧到恨不得碾碎了她的骨头。
　　可楚靖溟像是感觉不到痛，她只是停在那儿，像只蝴蝶一样停在那儿。
　　再等一等，我就去到你的身边。

　　那一日李佑拥着楚靖溟在雨中站了很久，到最后他们在伞下都被水雾浸透了衣衫，可是他们却如同石刻般不动分毫，仿佛只有纠缠到死才能互相支撑。
　　而当他将楚靖溟送回家的时候，竟已是黄昏了，雨小了些，却仍没有停。李佑本想进去多陪她一会儿，刚到门口的时候却听唐哲修说杨小环来了，在屋子里等着楚靖溟，他虽不放心，也只得先回去了。
　　楚靖溟此时已平静了许多，在门口送李佑，她身上还披着李佑的外袍，面容苍白却十分沉静，只眼睛显得有些红。李佑抬起手温柔的将她耳际散发别在耳后，指尖最后却停在她的眼角，温和道：“回去别忘了找郎中来看看，也别急着用热水洗脸，小心明天眼睛肿起来。”
　　楚靖溟点点头，侧头看了看李佑的外袍，道：“你这衣服湿了，先放在我这里，过几日我叫人给你送回去。”
　　她连一个笑都挤不出来，李佑亦知道她心里难受，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轻声道：“恩，我先回去了，你晚上好好歇一歇，别想得太多。”
　　楚靖溟又点点头，想了想又将手中的伞塞给他：“雨还没停，你打了伞回去吧，改日他们送衣服去的时候，再叫一起拿回来。”
　　李佑踌躇片刻，还是接过了伞，不多言语，转身离去。
　　她回到屋里的时候杨小环已不知坐了多久，桌上的茶都没了热气，她不知是从哪儿听了消息赶来了。柳家此时乱作一团，她就直接来了楚靖溟这儿。
　　杨小环平日里便没有过什么多愁善感的情绪，她似乎总是大大咧咧的开心样子，偶尔有些小性子也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此时楚靖溟看她，那一双眼睛已肿的不成样子，明显是哭了许久了。
　　她见了楚靖溟，刚刚止住的眼泪一下子便又掉了下来，站起身来便扑进了楚靖溟怀里。说起来她与柳云瑛相交的时间似乎更久些，楚靖溟听说从前因为杨小环性子软糯些，总是遭其他小姑娘的欺负，还是柳云瑛屡屡护着她。纵使这些年已没有人再欺负杨小环，可是或许对杨小环来说，在柳云瑛的身后，已成了一种习惯吧。
　　她们三个自十二岁起便一起长大，同亲姐妹早没了什么分别，如今乍然少了一个人，心中的那种失落感，是旁人极难体会的。
　　楚靖溟没有再哭，纵然杨小环在她怀里哭个不停，她却也没有再哭，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多泪水的人，况且她也向来认为两个人一起抱头痛哭是一件极没用的事情。
　　杨小环又哭了会儿，直到唐哲修端着姜汤进来，她才停下来，从楚靖溟怀里抬起头来，面容苍白凌乱。楚靖溟拿起绢子为她擦一擦眼泪，柔声道：“我知你难过，我也同你一样难过。”
　　唐哲修站在一旁还没来得及出去，他没想到楚靖溟此刻已能无比平静的劝解杨小环，不由又多生出几分感慨，道：“娘子先喝了姜汤再说吧，我已经叫摇影烧水去了，娘子待会儿洗个澡换了衣服，可别病了。”
　　楚靖溟轻轻点点头，吐了一口气，却不像是在叹气，缓缓道：“恩，你先出去吧，我和小环说会儿话。”
　　唐哲修这才走出去关上门，楚靖溟端起姜汤喝了几口，将碗放到桌子上，杨小环这时已冷静了些，她一双通红的眼睛直瞪瞪的看着楚靖溟，颤声道：“阿楚，云瑛和小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云瑛突然就？突然就想不开了？”
　　楚靖溟皱一皱眉，对她的话有些疑惑：“什么？”
　　杨小环眼泪又不自主淌了出来，哭道：“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方才到柳府，柳将军说，他说，云瑛死了……”
　　楚靖溟没料到柳将军是这般对外界言说的，她想起那位前所未有的苍老，心头一颤。她抬手打断杨小环，一双凤眼看着她，眸中满是薄凉的悲哀：“他们之间这事，不说也罢，终究是我看错了小钱。可是云瑛她……唉，这样多年，她的性子又何曾变过呢。”
　　杨小环面上是那样不可思议的神情，像是极其不相信楚靖溟的话似的不断摇着头道：“怎么会？明明他们那么好，明明……小钱与云瑛这么多年，怎么会说分开就分开，说娶旁人就娶旁人呢？阿楚，我不信啊。”
　　楚靖溟知道即使告诉杨小环真相也是无妨的，这对结果亦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可是她知道，倘若知道了真相，这种深切的难过只会更添几分。这或许也是她的一种私心，她怕杨小环会恨她——她自己都有些怨恨自己，明明知道真相，却还是看着柳云瑛在她面前悲切远去。
　　她沉吟许久，还是道：“小环，世事变化无常，我们再如何，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