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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拾(下) ...

  •   周围钱府家丁丫鬟林立,钱万三身后,亦站着惊惶双亲,可柳云瑛在他五步之外,眼中唯他一人。
      “云瑛!”楚靖溟喊出声来,拨开人群疾步跑向柳云瑛,柳云瑛面上无泪,脸色却极其惨白。
      她看也没看楚靖溟,仍盯着钱万三,道:“我不过想跳一支舞给你看。”
      钱万三摇摇头:“阿楚来了,你走吧,不要闹了。”
      “我没有闹……”柳云瑛眼神凄楚,楚靖溟这时已到了她身边,一把揽住她的肩膀。
      “云瑛,你这是作甚,快跟我回家。”
      柳云瑛微微侧头,脊背僵硬:“阿楚,我没有闹,你可还记得我曾为他而练的那一支舞,我不过想跳给他看。”此时的风仍有些冷,可柳云瑛单薄双肩纹丝不动,像一尊了无生气的石像。
      而她身上那件深碧色礼衣,却清澈如同雨后的万里长空。
      只是金丝碧绸织就的嫁衣,到头来,都不过一个破碎染血的梦罢了。
      楚靖溟心痛至极,她忽然咬咬牙,看一眼面色同样苍白的钱万三,忽道:“好,就跳一支舞,我为你抚琴。”
      没人料到她是这般回答,唯有柳云瑛冲她一笑,发上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泠泠作响。
      钱万三还是叫人取了琴来,这应是他对柳云瑛最后的温柔,而柳云瑛那一支舞,一如当日太液池畔惊艳。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舞的最后她袍袖一展,一手指天,正像是立誓,而此时一道惊雷划过,轰然巨响。
      楚靖溟吓了一跳,十指豁然按在琴声,铮然脆响。她额上有汗,还不待抬手擦去,却见柳云瑛自袖中拿出一只玉瓶,仰头欲饮。
      “云瑛!”楚靖溟厉声唤道,慌忙起身便要想柳云瑛奔去。
      可柳云瑛手中玉瓶到了唇边,却不曾饮下,因为钱万三的手已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我钱万三对任何人都可以花言巧语左右逢源,唯有柳云瑛,我绝不诓她。”
      那些话依旧回荡在耳畔,一字一句。
      他最终还是诓了她。
      “你说,等我及笄这年,便要娶我的。”她的声音里带上了那种近乎绝望的笑意,明明是在笑,却像是在哭。
      钱万三拉着她的手腕一点点放了下来,直至那玉瓶坠地,“哐当”一声,也炸在柳云瑛心头。
      “怎么,这交杯合卺,你不同我喝,也不叫我自己喝吗?”
      她的面容苍白的像纸,连唇都没了颜色,只有一双杏子般的眼,漆黑的有些突兀。
      钱万三这才撒开她的手,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冷峻,掩在袖中的一双手抖得厉害:“你走吧,我已说过,你我之间,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柳云瑛如同风中一片残叶,楚靖溟终于扑上去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慰道:“好了,好了,云瑛,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柳云瑛已不再回答她,她从钱万三说出那句话之后便像是一只没有生气的傀儡,任由楚靖溟半拉半抱的将她带出钱府,甚至带回柳府她自己的房内。
      然而她刚刚将柳云瑛安置在榻上,柳云瑛却突然疯了一般哭喊起来,跳起来便要去拿放在不远处的长剑。楚靖溟和那个小丫鬟废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拉住她,却也被她拽得东倒西歪。
      “云瑛!柳云瑛!你为了他连性命都不要了吗!那你阿耶呢!你阿娘呢!她唯有你这一个女儿!”
      柳云瑛充耳不闻,她已疯了,或许从几天前她跟钱万三决裂,便已疯了。
      楚靖溟几乎拽不住,她力气本就比柳云瑛小得多,只能大声冲她喊着:“柳云瑛!我要走了,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走!我阿耶,还有李佑,小环,我如何还能托付给你!”
      不料听到她这番话柳云瑛却瞬间静止下来,她脸上已哭得全是泪,头发也凌乱万分,却一把扯住了楚靖溟,问道:“走?你要去哪儿?”
      楚靖溟眼眶通红,咬了咬牙:“我要去江夏了,江夏王幼女病逝,我要替她前往吐蕃和亲。”
      “你骗我!你并非宗室,怎么可能!”柳云瑛将她扯近了些,狠狠瞪着她。
      楚靖溟从未用这种眼光看过柳云瑛,这眼光令柳云瑛不寒而栗:“是真的,此乃圣上密旨,三日前下的。我本已要走了,若不是为你,绝不会回来这一遭。”
      柳云瑛一把松开了她,楚靖溟被她撂在地上,还未感觉到疼,却听柳云瑛捂着头使劲摇了摇,声如梦呓:“不可能,不可能……你若是走了,我又是为谁死……”
      楚靖溟如遭雷劈,还不待问她,却见柳云瑛赫然转回来瞪向她,一手抬起,楚靖溟只觉颈上一痛,已失去了意识。

      楚靖溟是被雷声惊醒的。
      她醒之前还做了一个梦,那一年春光尚好,她弹琴弹得累了,没有事做,只能百无聊赖的盯着墙头看。
      那上头忽然就有黑影若隐若现,她吓了一跳凑近去看,就见两个脑袋冒了出来。
      其中一个鬓如鸦雏,眉如柳丝,眼如杏子,而阳光停在她唇角,像是振翅的蝶。
      “你的琴弹得真好。”她说。
      楚靖溟回长安来第一次笑的开心,问她:“那你可以来我家听。”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楚靖溟,你可以叫我阿楚。”
      “我叫柳云瑛,就住在你家附近,这是杨小环。”
      她醒了。
      楚靖溟已是一身冷汗,她在雷声之中怔坐片刻,猛地翻身摔在了地上。
      她仍在柳府,柳云瑛的闺房,可房中除了她再无旁人。
      “云瑛!”她惊呼着柳云瑛的名字仓皇爬起,朝门外奔去,刚打开屋门,就见到柳将军怒气腾腾杀了过来。
      “柳云瑛,你给我出来!”他手里提着一条软鞭,一见到门开便挥了过来,楚靖溟怎么躲得开,正被他打在肩头,一下子跌在了地上。
      “柳正!你敢打我女儿!”柳夫人跟着他一路过来,见他不由分说就打吓了一跳,急忙闪身拦在楚靖溟面前。
      柳将军显是气急,喝道:“你给我让开!我今天非要打醒她,免得再出去给我丢人现眼。”说着,就要拉开柳夫人。
      楚靖溟见状急忙忍痛开口:“柳将军息怒,云瑛不在这里。”这一声面前两人皆大惊瞪向她,待看清了楚靖溟,柳将军连鞭子也掉在了地上,还是柳夫人反应极快,一个箭步进来将楚靖溟扶了起来。
      “靖娘?怎的是你?云娘呢?你怎么穿着她的衣服?”柳夫人一边扶她一边去看她被柳将军抽出的痕迹,柳云瑛自小挨鞭子挨惯了,躲得也快,柳将军这一次也是算准了她要躲的方向去抽,谁料却打的是不闪不多的楚靖溟,反而打偏,又离得远些,只万幸抽破了肩头一点衣衫。
      楚靖溟这才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果然已不是自己来时那一件。她心头骤惊,有种难言的恐惧一点点升腾起来。
      难道……她不敢再想,急忙从柳夫人臂中抽身出来,向着错愕的柳将军道:“我知道云瑛去了哪儿,还请柳伯父跟我来,事不宜迟,再晚便来不及了。”
      有一道惊雷闪过,映的柳氏夫妇脸色更白,柳夫人一把扯住她,喝道:“我女儿究竟去了哪儿!”
      楚靖溟不敢看她,只盯着柳将军,又道:“伯父,还望先行安抚夫人。”
      柳将军见她神色凝重,终于还是点点头,扶着柳夫人的肩膀将她拉了开来,低声安抚几句,才随楚靖溟一同策马出府。
      此时雨已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楚靖溟先带着柳将军到了楚府,还没下马,便见唐哲修独自在门口来回转着,显是焦急异常。她策马赶至,还没道已出声唤道:“慎书!你怎么回来了?云瑛呢?”
      唐哲修见是她,连忙上前牵马要扶她下来,楚靖溟却摇摇头,他便道:“娘子去了哪里,快要急死我了。云娘子随他们去了,又将我赶了回来,我不知如何是好,又不知娘子在哪里,只能在这里等着。”
      “我儿去了哪里?随谁去了?”这时柳将军也驱马赶至,听得唐哲修所言,更显焦急。
      唐哲修吓了一跳,尚不知如何答话,楚靖溟已看看他,又看看柳将军,沉声道:“柳将军稍安勿躁,慎书,你立刻进去向阿耶禀明此事,请他速速进宫同陛下解释,我这就带柳将军去追云瑛回来。”
      唐哲修得了指令忙转身进去,楚靖溟一拉缰绳,又道:“柳将军请随我去。”便带着柳将军向外奔去。
      雨有愈下愈大之势,他二人却浑然未觉,楚靖溟不知道柳云瑛车架已到了何处,只能顺着长安城外官道一路追赶。所幸柳府的马皆是日行千里的良种,柳云瑛雨天行车又慢,他们策马不过大半个时辰,竟也追上了。楚靖溟大喜,赶忙超至前头,拦停车队。
      那车队不曾想过今日之事竟多番波折,他们不曾见过楚靖溟的脸,却觉得柳正威严,是以那领头人纵然气恼,只得上前礼道:“不知尊驾是谁?拦停我府车队意欲何为?”
      “你们带错了人,回去要如何复命,还不趁大错酿成之前改正?”楚靖溟此时已经浑身湿透,加之衣衫不整,正是凄惨异常,可她眸光决绝,让人不敢轻视。
      柳将军此刻即使不明真相也知道那车中坐的正是柳云瑛,他正欲呵斥,却听那车中人开口道:“放肆!凭你是谁,也赶来冒充我?”果真是柳云瑛。
      楚靖溟闻言忙下了马,冲那马车奔去,只是她不曾到近前,便被车子周围几个兵士拦住,柳云瑛又道:“也不知哪里来的破落户,冒充宗室之女,好大的胆子,将她给我拖远些。”
      那几个兵士虽头一日见柳云瑛,可无论早上接楚靖溟,抑或是柳云瑛替身前来,都撒下了不少好处,他们不明就里,却十分听话,说话间已将楚靖溟拖去了一旁撂下。楚靖溟浑身痛得厉害,挣扎着爬起,却一旦靠近便立刻又被推倒在地。
      柳正见状忙打马上前,喝道:“逆子,你这是要……”
      “柳将军!”柳将军话未说完已被自己女儿喝断,他听到这个称呼脸色更加铁青,“家父托柳将军前来相送,柳将军已送过了,可以回去了吧。”
      柳将军素来耿介,如何能轻易善罢甘休,再次上前,却也被兵士拦住,他又欲开口,仍被柳云瑛打断:“柳将军戎马半生,自然知道一人和亲,可保千万军士不至妻离子散。况且,我对这长安已别无留恋,惟愿父母兄弟,挚友姐妹得以安好,于愿足矣。柳将军不必再说,请回吧。”
      她是柳正唯一嫡女,自小受尽宠爱,脾气亦最是倔强,她认定的事,抽断三根皮鞭都拉不回来。
      柳正一鞭子砸在马车棚上,那车子晃了晃,却巍然不动。四周兵士吓了一跳,正要去拿柳正,却被车中人喝住。
      柳正嘴唇青紫,抖个不停,一生不肯弯下的脊背赫然瘫软,苍老异常:“你……当真想好了?”
      车内沉默片刻,才道:“想好了。”
      柳正执鞭的手颓然垂下,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方道:“罢了,你去吧。”
      车内道:“多谢柳将军。”方下令继续前行,楚靖溟终于得以爬起来,向着柳云瑛方向踉跄几步,嘶吼道:“柳云瑛!”
      车还未走,车内那个声音幽幽叹道:“我不知道你叫的是谁。”
      楚靖溟用尽平生最大力气抢近车前,双手扒在车辕之上,满是泥泞:“云瑛,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留下来……”
      “你帮我告诉他,我不怪他。但我与他,此生不必再见。”至此,这车队再不停歇,决然而去。
      柳正立马目送车队远去,内心却是面对战场时亦不曾有过的悲怆。
      楚靖溟软在一滩泥泞之中,很是狼狈,自顾呼喊着:“你回来!柳云瑛,你给我回来!”无人答她。面上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楚靖溟狠狠擦了一把,忽然道,“我叫楚靖溟……我叫楚靖溟……你可以,可以,叫我阿楚……”
      大雨滂沱,她一遍又一遍说着当年那一句话,像是害怕柳云瑛听不清楚。她失声恸哭,甚至用手拍打着地面,像是个被人夺了玩具的幼童。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柳云瑛走了,再不会有第二个柳云瑛陪她在长安城里看花开花落,陪她熬过一个又一个冰冷异常的夜。
      再不会有第二个柳云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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