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决》鬼爷九

34、壹（上）

　　【感谢上天，今日活着的是我，痛着的也是我，如果叫你来忍受这一刻又一刻的长夜，那我是万万不肯的。】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遥远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感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月观云间。
　　飞鸧晨鸣声可怜，流连顾怀不能存。”
　　纵是这样炎热的天气，这样的琴音，仍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寒意。
　　坊间凤凰花开得正盛，宣平坊的凤凰花是长安城里顶负盛名的，传言连同当今圣上，都曾微服慕名而来。而相传长安从前是不见凤凰花的，直到郑县子前些年定居于此，才有了这几树红花。花开时节，仿佛凤凰于飞，天垂流火，煞是动人。
　　可如今对上满眼的红云，柳云瑛却根本无心欣赏。屋内琴音不绝于耳，她心烦意乱踱着步，手里把玩着一把已被指甲掐的稀烂的花，染了满手的红。
　　杨小环却塞了满嘴的糕点，语气都显得有些满不在乎：“云瑛，你这么转来转去，我眼晕。”
　　钱万三倒是气定神闲的饮茶，手里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柳云瑛看他二人模样，如何气得过，几乎是横冲过来，一把将花瓣砸了钱万三满身，怒道：“你平日最有主意，今日怎么连话都不说一句？”
　　饶是这样，她仍不解气，更将杨小环手中糕点一把夺下，一双杏眼恶狠狠瞪向自己这位多年闺蜜，吓得杨小环立时瘪了嘴。
　　“你凶我又有何用？到底我们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只是她既没有终日啼哭，也不曾寻死觅活，想来也不是什么值得记挂的大事。”说完她又眼巴巴瞧向桌上糕点，却碍于柳云瑛淫威不敢伸手。
　　柳云瑛重重叹了口气，终于也坐下来，却仍忍不住回头看向不远处紧闭的房门：“话虽这么说，可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哪怕她真的哭出来，我都不会这般忧心。”
　　钱万三闻言合了扇子，抬手拉住柳云瑛一双柔夷，温柔道：“你也是太过急躁，我们在阿楚这里打探这么多次都没有结果，又岂是你一时着急能解决的事？倒不如顺其自然，她是见过些风浪的人，无论什么事，大抵也能抗得过去。”
　　“你这话说的竟这般冷血，若没有阿楚，又如何能有你我今天？”柳云瑛一把甩开钱万三，看向对方的神情颇有些不能置信。
　　钱万三叹一口气，重有打开扇子来：“并非我冷血，云瑛，你最是清楚阿楚的性子，她自己决定要打落牙齿和血吞，你又如何逼她吐出那口血呢？”
　　“可我，可我，即使真的无能为力，又怎忍心当真袖手旁观呢？”
　　“你并未袖手旁观，此时你能为她做的已寥寥无几，再多便是徒添烦恼了。”
　　柳云瑛闻言低下头，将脸贴在钱万三手背上，钱万三温柔扶一扶她的鬓发，低声劝慰道：“不必担心，她会没事。”
　　柳云瑛终于还是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起身屋内走去：“我去瞧瞧阿楚。”
　　门开的时候楚靖溟恰好一曲终了，正伏在琴上发愣。她那双眼睛似乎更黑了些，却没什么神采，倒像是荒芜的古井。柳云瑛悄然走近，她却像是没有看见，不经意间指尖“叮”的一声，倒惊得来人后背一阵寒凉。
　　“阿楚，阿楚？”柳云瑛小心翼翼的伸手在楚靖溟眼前晃了一晃，对方却毫无反应，柳云瑛只得又摇一摇她双肩，疑道，“阿楚，你精神怎么这样差？”
　　楚靖溟这才回过神来，冲着柳云瑛突兀一笑：“怎么了？”
　　“这话该我问你，你这般魂不守舍，却是怎么了？”柳云瑛无奈叹气，坐到楚靖溟身边来，忧心忡忡的侧头瞧她。
　　楚靖溟避开她的目光，笑容不减，淡淡道：“你今日来时就这般问我，我已说过，我没有事。”她说话时这般无关紧要的神气，倒像是谈论一个毫无联系的陌生人。
　　柳云瑛不肯善罢甘休，却不知如何再问，只得悻悻道：“明明最近都怪怪的，丢了魂似的。”
　　楚靖溟睨她一眼，不由好笑：“你从前倒不是这般敏感，可是与小钱婚期将近，竟也七窍玲珑起来。”
　　“胡诌！我一番好心，你却提这事作什么，没羞没骚的。”
　　她面上分明漫上桃色，眼里担忧却不肯褪去。楚靖溟心中含了几分愧疚，只得摇一摇她的手腕，陪笑道：“倒是我辜负了你，不如这样，今日天光大好，现下时辰也早，听闻东市里新开了几家食肆，我便请你和小环去尝尝新鲜，如何？”
　　柳云瑛闻言一愣，便猛地喜笑颜开来，拉着楚靖溟便要来往外走去。楚靖溟早习惯了她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却也无奈摇了摇头。
　　钱万三与杨小环见柳云瑛拉着楚靖溟出来，也吓了一跳。钱万三倒只是睁大了眼睛发愣，杨小环干脆直接将口中糕点囫囵吞了下去，噎得直找水喝。这下连楚靖溟都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还是钱万三忍笑递了水给杨小环。
　　杨小环好容易顺过了气，楚靖溟亦止了笑，俯身去戳她腮帮：“却也没人同你抢食，你怎的像猫儿护食似的，只是怕猫儿见了你，都要甘拜下风的。”
　　杨小环今日吃东西几番不顺，神情上颇有些委屈，却还是扯出了个笑来：“阿楚阿楚，你可算是出来了，你若再不出来，怕是云瑛儿就要将我和小钱也一口吞了。”
　　“谁肯吞你！”柳云瑛再次瞪她，看着杨小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却又起了捉弄之心，“你这么大个，我必定要将你嚼碎了磨软了才肯下肚的。”
　　杨小环吓得一激灵，赶忙扯着楚靖溟袖子撒娇：“阿楚，她总唬我。”
　　“唔，小环爱吃甜的，云瑛儿你就不用再放糖了。”
　　杨小环险些哇一声哭出来,旁观的钱万三终于没忍住抚掌大笑，杨小环心中羞愤，跳起来就要呵楚靖溟的痒，楚靖溟扭身躲她，却又踩了柳云瑛的脚，一时间院中乱作一团，连外头侍奉的冷疏和摇影也忍不住探头来看。
　　不多时楚靖溟就躲不过了，只能任杨小环“凌虐”一番，讨饶道：“罢了罢了，我请你去东市吃点心，你快饶了我吧。”
　　杨小环乐了，一把搂住楚靖溟蹦起来，楚靖溟苦不堪言推开她，心底却化开了一片暖意，应是宇文走后头一遭，她毫无顾忌的笑出了声。

　　四人为了方便皆是郎君打扮，便只有唐哲修带了两个家丁跟着。东市一贯热闹非凡，钱万三拉着柳云瑛转眼就没了影子，唯有杨小环巴巴拉着楚靖溟，一张嘴像是无底洞，不多时就吞了好些吃食下肚。
　　楚靖溟拿她没办法，偏她没吃一口还要塞一口到楚靖溟嘴边。楚靖溟恍惚记起头一年中秋，杨小环也是拉着她一路吃喝，那时候朗月伴酒，好不快意。她以金钗换酒，却满心皆是求而不得的苦楚。然而如今呢——楚靖溟情难自禁的闭上眼睛，那鲜红的一幕便又回到她的眼前，像是永不褪去的梦魇。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阿楚？阿楚？”终是杨小环声音将她唤回，楚靖溟睁开眼睛便是杨小环焦急面容，而她额上则冰凉一片。
　　楚靖溟抬手擦去额上冷汗，勉强一笑道：“我没有事。”
　　杨小环忧心的看着她，试探道：“你来时不是说哪里新开了一家食肆？”
　　楚靖溟几乎忘了这茬，闻言恍然，点头道：“好像就在前头，叫做五福斋的，那点心厨子是扬州来的。我们这就去瞧瞧，也不枉你陪我出来这一趟。”
　　杨小环一听笑的合不拢嘴，一双眼睛直闪光，携着楚靖溟的手就往前跑，吓得后头的唐哲修都紧张起来：“娘子慢些，别摔了。”
　　谁知二人一到便傻了眼，小小食肆门口似是挤了半个长安的人，杨小环却顾不上，拉着楚靖溟便想往里挤，吓得楚靖溟一把拽住她：“你也不瞧瞧这里头多少显贵的家奴在，你我进去挤，若是叫人认出来，回去少不了要受罚。”
　　杨小环急的直跺脚，却也不敢再往里闯，只忍不住嘟囔道：“怎的这位厨子也不知悄悄地来，这下可好，要何时才能吃得上他的手艺啊？”
　　楚靖溟白她一眼，只得求助的看向唐哲修，唐哲修看着水泄不通的人群也是心中一凛，正犹豫着怎么劝说二位主子来日方长时，便听头顶上一个声音悠悠道：“倒是巧了，我今日恰得了个位子，小郎君不如来与我同席。”
　　七分含情三分轻佻，楚靖溟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是谁。
　　“不巧，承蒙殿下厚爱，我们却正打算回去。”楚靖溟略一抬头，便见一袭深紫色儒衫的李佑正倚在二楼窗边向下看来，这颜色衬得他面容多了几分女气，却是连女子都自愧弗如。
　　他笑意更深，目光触及楚靖溟身旁的杨小环，朗声道：“小郎君当真不来？我这儿刚上桌的玫瑰糕，可是五福斋今日独一份儿。”
　　楚靖溟不为所动，却被杨小环一把扯住胳膊，满眼的哀求。
　　楚靖溟剐她一眼，却再狠不下心来，可是念及头顶上那双满含笑意的桃花眼，仍是犹豫，一番纠结时，便听一个谄媚声音从身后传来：“二位郎君，五爷请二位楼上去。”却是五福斋的店小二，拿一条油腻的汗巾一边擦手，一边哈着腰伸手来迎。
　　杨小环再忍不住，嘿嘿一笑便背着手上了楼，留下楚靖溟看着二楼笑得一脸无辜的某人，终于无奈跟了上去。
　　楚靖溟进来时杨小环已经开吃了，李佑仍站在窗边，却已然回过身笑吟吟瞧着她。楚靖溟瞥一眼吃的正香的杨小环，无奈耸了耸肩，只得坐到她身边来。
　　李佑将手中金丝象牙的扇子摇了摇，亦缓步走到桌边坐下，向楚靖溟一一介绍道:“小娘子也来尝尝，这些都是五福斋的拿手绝活，玫瑰糕、芙蓉碧玉饺、五色饼、白雪牛乳团、金丝千层酥、荷叶水晶包还有青梅酪。我尝着白雪牛乳团最好，听闻是以越王头混着牛乳制得，很是清甜，想来娘子会喜欢。”
　　楚靖溟还没伸手，李佑已将一块泛着香气的点心夹进她面前的碟中，吓得她急忙看向一旁的杨小环，却见对方连头都未曾抬起，她才松一口气，将那牛乳团挟起来放入口中。
　　这位新来的厨子果真名不虚传，然而楚靖溟却什么也没说，她能感觉到李佑有些期盼的眼神，可她并不想当着杨小环的面显示出与他的熟络。
　　一时间气氛便有几分尴尬，好在杨小环只顾着吃，倒看不出李楚二人刻意的相顾两无言。
　　到底还是李佑先打破僵局，啪一声将扇子顿在手心，提议道：“我瞧着楚娘子坐在这里也是憋闷，不如同我一起去散散心。”
　　此言一出杨小环自然是不满，却也不敢显露出来，只能眼巴巴看着楚靖溟。楚靖溟被她瞧的心虚，正欲拒绝，却听李佑又道：“杨娘子显是饿得厉害，倒不必跟我们同去。”
　　杨小环这下却是一百个乐意，一双眼睛都笑成了月牙。楚靖溟拿她没有一点办法，却也着实不愿再接着坐在这里，只得向唐哲修嘱咐道：“不必跟着我，待会儿等她吃完，将她送回去，你们便直接回府吧。”
　　唐哲修仍有些担忧，却也知道拗不过楚靖溟，点头应了。李佑也对着跟他来的小厮道：“阿七，我将车夫带走，你一会儿跟着送杨娘子回去自己回王府就是。”这小厮还是个少年郎，面上的不情愿很是明显，却也不敢违背，算是沉默应了。
　　他二人前脚出门钱万三就带着柳云瑛来了，二楼小间内只剩下杨小环自己坐在那儿埋头苦吃。柳云瑛吃了一惊，倒是钱万三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还不忘向阿七点头示意。
　　“小环，怎的就剩你一个人，阿楚呢？”柳云瑛一个箭步过去到杨小环身边，急切道。
　　杨小环又塞得满嘴含糊，回她话时也不忘继续吃：“我们碰上齐王，齐王说带阿楚去散散心。”
　　“你便让他二人走了？连唐哲修也不带？”柳云瑛被她气的说不出话，瞪完她又瞪向站在一旁心虚的唐哲修。
　　“她与齐王相交也不是一日两日之事，况且凭我又怎么拦得住她？更何况是唐哲修呢。”
　　“那可是齐王，齐王……”
　　柳云瑛咬牙切齿，正不知要崩出什么话来，却被钱万三一把拦住，拉她在怀中哄道：“好了云瑛，逛这么半天也累了，我们不如就沾了环娘的光，一同来尝尝这糕点如何？”
　　柳云瑛不肯罢休，还欲再说，却被钱万三塞了块糕点在口中，便也说不出话来，只得气鼓鼓吃起来。钱万三柔声哄她，目光却不经意对上阿七，纵使心中万般无奈，也只得化在一口气中，长吁而出。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开始啦！尽管仍然没有收到一条评论，但我每天还要告诉自己不能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