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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拾陆(下) ...

  •   楚靖溟和敖澈找到阿玖时,她一个人站在泉湖边上。楚靖溟看了看敖澈,敖澈对着她点一点头,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楚靖溟一个人向着湖边走去。
      楚靖溟许久未曾见过阿玖,竟不知她竟已消瘦至此,即使那件蓝紫色的薄衫穿在她的身上,都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感觉。而那张原本尽显妖娆妩媚的脸,也透出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
      楚靖溟不由想起头一次见到阿玖时,少女的样子,像是流淌而来在周身缠绕的温柔水波,令人沉醉;又似千百年永驻不变的红颜,经风历雪,却更艳更丽。她的唇是柔软的,她的眼是妩媚的,她的鼻是纤巧的,她的眉是婉约的,而她的声音,骄傲的像是七月里肆意绽放的凤凰花。
      少女骄傲的话语像是在炫耀着拥有了世间至宝,她说:“我与公子,是自幼的情分。”而她拥有的,于她而言的确是世间至宝,只是已被她亲手毁去罢了。
      阿玖显是料到了楚靖溟会来找她,察觉到她来到她的身后时,连头都不曾回,便开口道:“我知道你会来,只是不曾想过这样快。”她自回到泉湖,便发了疯的寻找宇文长庆,无奈哪里也寻不见他的身影,连她找来的那些道士也不见了踪影,更别说楚靖溟了。她没有办法,只得施了招魂的法术,却没想到招来了被宇文所杀的道士的魂魄,从而知晓宇文长庆身死,而楚靖溟未死,被敖澈带走了的消息。那一刻,她已然明白了自己的下场。
      “我怎么能容忍你在这世上多活一刻,自然是早早就来了。”楚靖溟冷笑一声,站在她身后几步的地方,不再上前。
      阿玖轻笑一声,低下头去看着脚下翻滚的墨色湖水,柔声道:“你们人类不是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倒是这样急。”
      楚靖溟这才慢慢走到她身边去,却不再看她,而是抬眼望着远方连绵不断的灰色远山,沉声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君子。”
      “你知道吗,我方才施出招魂之术,却只招来道士亡魂。他即便魂魄尚存世间,却也不肯再见我。”
      “若没有你,他怎至于此?又怎会来见你?”楚靖溟冷笑一声,对她此言很是不屑。
      阿玖侧过头去看楚靖溟,她一头银发已没了光彩,苍白如雪,像极了垂暮的老妇,而她的声音,也恍惚苍老了许多:“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她说到最后一个字,已是阴毒至极,像是吐信的毒蛇。
      “这话该我问你!”楚靖溟亦猛地转回头来看她,眼底燃起了一把火似的,且是从冥府一路烧来的幽冥鬼火,“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阿玖的面容瞬间像是不断凋谢的花,灰败的无以复加,好似受了一千年的风霜似的,连眼角都起了皱,她直直盯着楚靖溟渲着黑紫色的衣衫,喃喃道:“你的衣服这样红……多像是新娘的嫁衣啊……”
      楚靖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宇文长庆在她怀中断气的画面又一次浮上了脑海,他身上的鲜血像是永远流不尽似的,一点一点满上了她的衣衫,明明那血是热的,她却觉得冰冷刺骨,想到这里,她不由闭了闭眼睛,厉声道:“那是他的血!这衣服上的每一点红,都是他的血,这样的嫁衣,你穿吗?”
      阿玖一下子跪倒下来,以手覆面抽泣起来,纤瘦的背脊不断颤抖着,楚靖溟却丝毫不同情她,她像是握着一把没有手柄的匕首,饮鸩止渴一般的孤注一掷,哪怕握刀的手已然鲜血淋漓,依旧要拿那匕首去伤人。
      阿玖的长发散落在地上,像是高山之上的皑皑白雪,了无生机,楚靖溟看着她,只觉得胸中一口郁郁之气无处发泄,除了开口别无选择:“你听过刀刺破血肉的声音吗?你听过鲜血飞溅在风中的声音吗?满地都是他的血,他的衣服比我的还要红,连他的头发也象是着了火一样,你想一想,你怎么不想一想?”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凌迟,但遭受着凌迟的又不仅仅是阿玖,还有楚靖溟自己。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我不要听你说!”阿玖抬手狠狠捂住了耳朵,那抽泣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毫无顾忌得嚎啕痛哭。
      楚靖溟却不愿与她罢休,她不知道阿玖是否听得见她说的话,却并不在意,她似乎只是想说出来般,继续低声冷冷道:“为什么不说?你在怕什么?你指使那些道士的时候有怕过吗?整整十八刀,他却一声不吭……”
      “他都是为了你!”阿玖却听见了,她猛地抬起头来,狠狠瞪向楚靖溟,道,“若不是你,他又怎会受制于人,挨了那么多刀,直至身死?”
      这几句话像是耗尽了她的力气,她近乎刀子一般的眼神一瞬间便灰暗困顿了下来,一双手从颊边缓缓滑落,停在她的腿边,枯瘦的好像是没有了血肉的森森白骨。
      楚靖溟亦转眼瞪回去,身子微微前倾,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只手死死按住胸口,厉声道:“那么你呢?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指使那些道士,他又怎么会死?”
      “我只想杀了你!”阿玖的手指像是痉挛一般不断颤抖着,她的声音也渐渐像是梦呓,“若是没有你,他怎么会不喜欢我呢?我跟他是自幼的情分,若不是你,他又怎么会不要我了……”
      楚靖溟的手也从胸口缓缓下滑,她的背脊一分分挺直,有回过头来看面前翻腾的湖水,沉声道:“那你便要了他的命?得不到的东西,你便要毁掉吗?”
      阿玖顿了顿,才轻笑一声,慢慢道:“我从未想过要杀他,我只是恨啊,我陪了他这么多年,爱了他这么多年,却还敌不过你与他相识短短几天。你不知道啊,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喜欢过什么啊,他甚至可以不顾修行,日日坐在湖边,只因怕你来的时候遇到一点点危险。你生气离开,他便失魂落魄,你回来找他,他便开心愉悦。听说你被道士袭击,他急的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翻遍了泉湖镇的所有道士呆的地方,这才跟那些道士都结下了仇啊,而你呢,你却带了那条黑龙来刺他的心!他明明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那条黑龙的对手,却屡次为了救你去与黑龙为敌!你根本不明白他伤得有多重,居然还厚颜无耻的求他帮你救那条黑龙!你为了敖澈一次又一次的伤他,他却不顾一切的只为你!你以为右卫大将军府那么好进?别做梦了,那是他跪下求我,我才去帮你求宇文士及的!他从前从不违背他师父的意愿,却为了你不顾师命,亲自去找了宇文士及,还为了你踏足长安城!他的体质一点受不得寒,却在你生病昏迷的那些天,寸步不离的守在你的房门外!而这些你却都不知道,你一心一意的,只为救那条黑龙!”
      阿玖已失了全部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的,一字一句的吐出这些话,她和楚靖溟像是两只不顾一切的小兽,拼尽了全力,只为能多伤对方一丝一毫。
      “他为了你学会了笑,你却只会让他的心流血流泪。”阿玖的声音像是带了魔咒,一点一点的刺入楚靖溟还未开始愈合的伤口,让那疼痛又一次的清晰,“他求我的时候,我就告诉他我要杀了你,他却急了,对我说我若是伤你,他必顾不得昔日情义。”
      “他还告诉我,他情愿自己死上千万次,也不愿看你皱一皱眉头。”阿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里已满满是绝望的味道,像是丧钟颤抖的尾音,破碎在风里。
      听到这里,楚靖溟胸中的那股气再压制不住,混着几乎要沸腾的热血,四处冲撞着,翻滚着,却找不到一个出口,她觉得以前曾散在风中的那些破碎成分的话语有一点一点的飞回来,慢慢凝结在她的眼前,像是一只巨大的黑影,恶狠狠的吐出所有不愿回忆的梦魇。
      她转过身去正对着阿玖,眼睛却阖上了。风吹拂起她的头发和衣袂,像是猎猎的战旗,她袖中的一把匕首已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那是蘸着敖澈鲜血的匕首,她缓缓将匕首握在手里,心里有个声音不断的叫嚣着,叫嚣着爬上她的肋骨,她的咽喉,她的声带,直至舌尖,她死死咬住牙关才不至于脱口而出。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你杀了我吧。”却是阿玖脱口而出,慢慢说道,“你杀了我,我便可以去同他做伴了。”
      楚靖溟在这时猛地睁开双眼,目光如电,喉咙中有种灼烧的炙痛,她甚至尝到了血腥气,她定定看着阿玖,嘶声道:“凭什么,我凭什么如你所愿?你该被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哪里能和他在一起!”
      阿玖笑了,笑的声音越来越大,她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涸,她的面前是楚靖溟手中森然的匕首,她却笑得不可自抑,边笑边说道:“你早就想好要杀我了不是吗?况且你也知道,你就算不杀我,我也不会再活在这世上了,所以你知道,与其让我自裁,不如你亲自动手杀了我,还能令你感到哪怕一点点的畅快。”
      “畅快?”楚靖溟冷哼一声,上前一步,用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刀背,神情温和却又冰冷,“杀了你,根本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因为杀了你,他也再也回不来了。”
      “可你还是要杀了我,因为你做不到,让我继续活在这里,活在这个全是你与他回忆和我与他回忆的地方,你甚至已容不下这个地方的存在。”阿玖在这时突然间坦然了,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沉寂得没有一丝波澜。
      楚靖溟握着匕首的手指已泛起青白,她的心跳得那样厉害,她从为有过这样迫切的心情,迫切的,想要结束面前人的生命。
      哪怕坠入地府深渊也在所不惜。
      她俯下身子,抬起了手,恍惚间,又听见了那人的声音。
      “娘子留步,可以帮忙照看下这两只兔子么?”依旧是如冰似玉。
      她闭上了眼睛,再不去看面前女子已沉若死灰似的面容。
      “姑娘又何曾真心一笑,既不是真心,又何必时时笑给他人看。”她记得那时她气的拂袖离去,却不知道身后的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可以下去看看。”当真是冥顽不灵,可或许便是那个时候,她的心,也渐渐陷入了另一种冥顽不灵。
      匕首刺进胸口的钝感震得她手腕发麻,阿玖却没有出声,像是之前的他,散落在风中的,只有鲜血喷洒出来的声音,却让她的双耳几乎麻木。
      “你就算真的下去,也找不到玄武。”她见到了,她在湖底,见到了漆黑的玄武,它说……
      鲜血又一次溅了她满身,覆在了他的血上,她却浑然味觉。
      “算了吧。“如果他那个时候,没有那样决绝,如果她,没有那样执着的,想看他笑一笑的样子。
      使劲将匕首再向前送上三分,她感到阿玖因疼痛而痉挛的幅度越来越微弱。
      “你不要命了吗?”他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接着说下去啊。
      她松开了已然酸痛失去知觉的手腕,茫然踉跄着后退。
      “我不明白什么是喜欢,可你难受,我便千万倍的心痛。我宁愿死上千万次,也不愿你皱一皱眉头。”她以为她足够喜欢他,却终是及不上他。
      她垂下手,低声喘着气,拼命的挺直起背脊。
      “我笑给你看,贺你生辰,不哭。”他笑了,第一次对她这样笑,却也是最后一次。
      她的嘴角勾出一抹极难看的微笑,冰冷而僵硬。
      “我喜欢你。”
      我也是。再忍不住,一滴殷红流淌过她的面容,撕裂了一个最旖旎的梦。

      敖澈回来的时候楚靖溟一个人坐在湖边,已不见了阿玖的影子,那只狐妖消失的悄无声息,像是从没出现在这世间过的一个梦。
      其实敖澈在很久以前见过这只小狐狸,总跟在一个出家修行的女子身边,那女子却带着一个孩子。他还记得那个清秀寡言的少年有着银白的长发。敖澈至今记得那只狐狸化作人形后拉着少年的手,笑着说:“你的头发是白的,我的也是,我们要是一辈子在一起,就是白首不相离。”
      她看到了开头,却还是没能看到结尾。
      敖澈慢慢走到楚靖溟的身后,低低叹了口气,轻声道:“楚楚,你已经决定了吗?”
      楚靖溟没回头看他,只是闷闷的点了点头,低声道:“是的,我决定了。”
      敖澈不由有些自嘲的笑笑,明明对方的答案他早已明了,却仍是开口再一次确认,他终究是希望她能改变主意的。
      “那么,结界我已经设置好了,我们可以走了。”敖澈静静地环视着四周,看着那翻滚的湖水,看着那连绵的远山,看着那泛着灰绿色的草地,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这泉湖镇了。
      楚靖溟要用这泉湖镇,用这她和那人之间最深刻的回忆,来做那人的陪葬。
      敖澈已经在整个周围设置了结界,到时候,除了宇文长庆所沉睡的那个地方,泉湖镇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这对他并不是一件坏事,泉湖镇魑魅魍魉众多,他继位之初,又受伤未愈,如此一来倒也剩下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楚靖溟还是没回头,敖澈明白,她也是在看这泉湖镇最后一眼,在和这里,做最后的道别,从此之后,再不踏足。
      他站在那里不再说话,这种时候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这样异常沉重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楚靖溟起身,才被打破。
      “走吧。”她慢慢的转过身向敖澈走来,却没有停在他的面前,而是与他相错,直至走过了他,她没有回头,没有挣扎。甚至敖澈转过头看她的时候,只看见了她平静的凄凉的背影。
      泉湖镇最终毁于一场滔天的大火,不知是不是讽刺,一个名字里带着水的小镇,却在熊熊大火中聊无声息的消失了。
      楚靖溟站在远处静静的看着那场火,看着那些回忆毁于一旦,那几乎烧到天边的红甚至染上了她的眼角,她好像看见了一只漆黑的玄武,在这大火中,哀嚎着,咆哮着,终于灰飞烟灭。
      恍惚间,好像又是那个下午,灰色的远山连绵不断,墨色的湖水翻滚不息,宇文长庆站在她的面前。银发金眸,白衣胜雪,恍若谪仙。
      “姑娘又何曾真心一笑,既不是真心,又何必时时笑给他人看。” 气似寒芒,声如冰玉,眼底是捂不热的冷冽。
      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对她说了。
      转头万事,皆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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