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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壹(下) ...

  •   这时节长安城内自然是没什么好去处,李佑便带着楚靖溟出了城,可他没说去哪儿,楚靖溟也不问。她自从宇文长庆走后几乎再不出城,唯有一次去找杨复,对方却难得的不在山寨,她便再不肯出去。这世间,哪里再寻得一个泉湖镇,装着她不肯为外人道的全部心事。
      二人出城没多久就下了马车徒步而行,却是走了许久才见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耳畔有淙淙的流水声穿林而来。楚靖溟这时额上已满是汗水,听得水声,不由便添了几分凉爽,连心情也明朗许多。
      李佑见她舒展了眉头,不由笑道:“这是我前日无意发现的一处幽境,想来娘子一定喜欢。天气渐热,这溪边自然是消暑的好去处。”
      楚靖溟点点头,抬手擦去额上汗水,接着朝前走去。李佑一双桃花眼滴溜溜一转,随手抬起扇子扇起来,嘴上也不跌抱怨起来:“这天果真越发热了。”他的动作很大,连一旁楚靖溟都明显感到阵阵凉意扑面而来,可她瞧着他手中白是白金是金的扇子,更觉刺眼,她心中一番牵扯,面上却一切如故。
      二人没走几步就见到了一条小溪,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落在浅底的白石上,使这粼粼波光看上去好似清透的水晶,偶有落花漂过,更是绚烂好看。
      楚靖溟欢快几步来到溪边,蹲下身来将手浸在水中,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李佑则随意靠在一棵树上打着扇子,桃花眼里满满当当映的全是她的影子。楚靖溟用手扒拉了两下,却仍觉得不足,便转头对李佑道:“我要踩一踩水玩,你转过头去,不许看。
      李佑愣了愣,随即笑容如常,转过身去。楚靖溟这才放心坐下,正准备脱鞋,却又猛的转过头来,凶巴巴瞪着李佑的背影,道:“不许偷偷转过来。”
      李佑此时已是满眼的笑,他极难得看见楚靖溟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心里自然乐开了花,却极力忍耐,故作平静:“知道了,小娘子且放心吧。”
      楚靖溟随手脱了鞋袜撂在一旁,双足入水,随意踢踏几下,只觉得凉爽异常,不由咯咯笑起来。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楚靖溟玩的兴起,只听李佑的声音在身后悠悠响起,带着些许玩味与轻佻,“光是想一想,便知是怎样一幅曼妙光景。”
      楚靖溟却不恼,头也不回一下,只笑着逗他:“光是想有什么用,你若有本事,大可回过头来瞧一瞧。”
      李佑却连连摇头,优哉游哉的摇着扇子,装模作样叹道:“我若当真唐突了娘子,娘子岂非又要同我怄气,便划不来了。”
      “不是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怎么风流倜傥左右逢源的五殿下,竟也有胆怯的时候?我却还记得第二次见到殿下,便被殿下轻薄了,怎么殿下却忘了?”楚靖溟故意做出失望的语气连连咋舌,踢水的频率却更快了,那水声泠泠作响,轻快如歌。
      李佑一味地笑,楚靖溟也没有回头,所以她不知道李佑是否真的不曾回头。
      “今日殿下本是一个人在五福斋,却怎的点了那么些吃食?我印象中,殿下却不是那般喜好甜食之人。”
      “我今日出门时便觉得大抵是个吃甜食的吉日,不成想与娘子有缘。”
      他这一套胡诌的玩意儿楚靖溟自然不信,却也没反驳他。她与他也算熟稔,自然知道何时该答他的话,何时倒不如就让他的话落地了事。
      “既然是吃甜食的吉日,怎么殿下却又拉着我出来散心了?”
      这次李佑却不答话,楚靖溟便也不再问,二人之间忽然只剩下了脆生生的水声。楚靖溟专心玩水,那溅起来的水花在阳光下碎成了一片片晶莹,她一时怔愣,这晶莹却不知怎的化作了火,直直烧过来,烧的什么都不剩,便像是那日的泉湖镇。
      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楚靖溟都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她只要闭上眼睛,便会看到烧红了眼眶的火,看到满身是血的宇文长庆,看到伏在宇文长庆墓前痛哭的阿玖,看到泉湖蒸腾起来的黑色水汽,看到巨大狰狞的墨色玄武。
      她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实存在过的,哪些只是她做过的一个梦,可是她再也找不到能证明这是现实的证据,因为那些存在过的,全在那一场大火中,消失殆尽了。
      楚靖溟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头来直视阳光,宁可刺着眼,也不愿眼底渗出的一点泪水滑落,直到眼角都泛着酸涩,她才笑着开口道:“李佑,你可知为何孔雀东南飞时,五里一徘徊?”
      李佑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他皱着眉看着前方,脑中不断变换着楚靖溟此时的神情,许久后才道:“大抵因为有所留恋,才深情徘徊。”
      “她又为何有所留恋?”楚靖溟终于受不了那阳光,抬起手来挡,手指上残留的水滴到脸上,她不知道有没有泪混着一起流下来。
      “因为那里有她所爱。”
      楚靖溟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水,叹了一口气,道:“是啊,她为了自己所爱所以徘徊不前……”她语气凝结在此,不知忌惮什么,不肯再说。
      “但是孔雀终究还是要东南飞去的。”李佑也不愿听她再说下去,他打断她时的语气里满是复杂的意味,楚靖溟根本听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小娘子你这般人物,若是来日有负了小娘子之焦仲卿,小娘子亦不会为这样的男子多作伤神。”
      李佑的声音在一片静谧中辽远不知何处,只有扇子像是孤鸟的翅,不断闪动的声音清晰可闻,像是带着那一个个字、一句句话都飞到了遥远的天边去:“刘兰芝与焦仲卿为情而死,我却不觉得这是勇敢的行为。不瞒小娘子说,将来我若是得了心爱的人,必要死在她之后的。”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沙哑了,落在楚靖溟心间,是一种莫名的悸动。
      “不知娘子可曾听过仙逝的淑妃,她与我阿姨先后入府,交情颇深。可她终究还是在产下六弟之后郁郁而终,只因对我阿耶求而不得的那份真情。我阿姨一贯懦弱,却在此事上最勇敢不过,只因她苦等着一个绝不会驻足于她的人,却始终不肯放弃。”
      楚靖溟甚少听到他提起阴德妃,她知道,那是他心中最柔软最干净,却也最令人痛苦的一块角落。
      他这般三分真七分假的人,竟也难得使得楚靖溟有这般动容的时刻。
      可是她到底还是低下头来,惨然一笑:“李佑,我并没有你心爱女子那般的好福气。”
      李佑在这一刻忽然萌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冲动,他心中有个声音凭空响起,可到了嘴边却是沉默。他到底还是忍住胸中这番悸动,握着扇子的指骨微微发白,状似轻描淡写道一句:“会的,定会有一人,视你为至宝。”楚靖溟没再回答他,她只是默默对着虚空扯出一个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算不算真心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李佑才再一次含笑开口:“小娘子可凉爽了些?若是没有,我带小娘子去划船吧,到了水上,就会凉爽许多了。”

      楚靖溟没想到李佑竟还藏了只小船在下游平缓处,也没想到他还真的会划船,倒是李佑自己笑的一脸狡黠:“我幼时倒常常去太液池上,大约太极宫中每个婢子都带着去过。”倒叫楚靖溟一时不知道该说他些什么。
      李佑果真舌灿如莲,楚靖溟与他交情越深,却仿佛越发看不懂他。前一刻他还能对你山盟海誓比谁都情深忠贞,下一刻却能摇摇扇子满不在乎如同刚刚全是玩笑。但这种不懂追究起来却也强过对李四的那种敬畏,而或许正是那种敬畏使她越到后来越同李四疏远,反倒同李佑越发亲近。
      “齐王殿下果真是流连花间的一把好手,只不过我却也奇了,殿下究竟做了什么,能叫这些娘子们都飞蛾扑火似的扑向殿下?”楚靖溟听过李佑许多坊间传闻,也见过那位韦家千金的一番痴心,如何能不好奇。
      李佑笑的连一双桃花眼都弯了起来,划船的手却是稳的,道:“那可多了,小娘子可要听一听吗?”
      楚靖溟来了兴致,居然也学着李佑的样子摇一摇从刚刚起就一直拿在手中的扇子,笑道:“哦,可有什么有趣的,说来叫我也学一学。”
      “小娘子学这个做什么?”
      “自然是有一天再扮男装出去,也讨一讨娘子们的欢心啊。”楚靖溟掩唇而笑,凤眸如漆黑星辰。
      连李佑听了这番理由都无奈摇头,却不由打量楚靖溟一番,玩味道:“凭借小郎君这幅打扮,又哪需费心学这些口舌功夫?只消往长安街头那么一站,恐怕就是花果盈车了。”
      楚靖溟闻言哈哈笑起来,却也不羞不恼,一时间连船身都跟着轻轻颤动。
      “那我可更要听一听了,到时候也可与齐王比一比,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小王甘拜下风。”他装模作样抱拳作揖,逗的楚靖溟一双凤眼都弯成了月牙,满盛笑意。
      “齐王谦虚了,我区区新手怎比齐王花间多年,还王齐王教我。”
      “小娘子这可是折煞我。”李佑故意笑得尴尬,楚靖溟却一点没瞧出尴尬的样子,“不过既然小娘子夸奖我,那我也就献丑说一说。”
      他话罢还清了清嗓子,才正色道:“小娘子可知长安有位天仙似的娘子,我已思慕良久了。”
      楚靖溟摇摇头,心想约是他某位红粉。李佑却故作惊叹,奇道:“怎的小娘子却不知晓?我且形容与你听,都说这位娘子生的恰如其分,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着粉则白,施朱则赤。”
      “哦?竟真有这般人物,怎的我却一个字都不曾听过?”
      “我也是无意得见这位娘子真容,当真是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齿如含贝,腰如尺素。更幸得见她嫣然一笑,更是称得起倾国倾城,颠倒众生一言。”
      楚靖溟这下当真不知是哪位娘子担得起李佑这般夸赞,他从前从未在她面前提起任何一位红粉,如今骤然说起,她如何能不好奇,忙不迭追问这位娘子是谁。
      李佑的目光却在此刻深而长久的停留在她面上,攒了万分的神情,连调笑都再听不到:“哦?这位娘子,不正坐在我眼前吗?”
      他的语气太过认真,楚靖溟几乎以为他当真是在对自己脉脉低语,况且连他那双桃花眼都再不见波澜,深的叫人害怕。
      楚靖溟险些要深陷其中,却堪堪避过他目光,垂头笑道:“齐王果真好手段,只是殿下用《登徒子好色赋》向女子求爱,也不怕真叫人当作了登徒子?”
      李佑呵的一声笑起来,神情已然一如往昔:“娘子也觉得,登徒子当真好色?”
      “好色之人并非登徒,应是污他好色的宋玉。”楚靖溟侧头想了想,沉声开口,“登徒不嫌弃糟糠之妻,即使旁人都觉得她相貌粗鄙,却仍忠贞不二,与她生儿育女,是少见的忠诚至情之人。反观宋玉,若是美貌女子向他示好,他当真不为所动,又怎会巴巴说来与楚王听?”
      “是了,世人皆道登徒子好色,却没人去想他的忠贞不二。只因宋玉有一副好皮囊,又兼有一副好口才,便成了人人赞美的对象,也不管他靠着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的卑劣行径了。”李佑这话说得颇有些心酸,倒使楚靖溟回想起李四曾经评价他的那些话,不由感慨。
      “怎么殿下说的却像是自己也没有一副好皮囊和好口才了?只不过别人怎么说终究是别人的事,听取别人所说有时候的确是必要的,但我私心认为,自己内心所认定的,才是最重要的。”
      她这番话连李佑也不曾料到,他今日是要开导她的,却不料反被她开导,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然而内心之中却泛起温情,不能言说,只静悄悄盯着她看。
      许久,他笑着说:“过几日御花园里培育的昙花便要开了,小娘子可要与我一同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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