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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拾陆(上) ...

  •   【我后来做了个梦,梦见见到你的第一次,你便对着我笑,可是,梦醒了,我的脸上全是泪。原来,越是旖旎的梦,便醒的越快。那些醒不来的,都是寒凉和蛮荒。】
      当敖澈赶来泉湖镇的时候,见到的那副场景,将他生生的定在当场,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几乎不敢走上前去,不敢去确认他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纵使他见惯了死亡,却仍是在看到这一幕时,痛彻心扉。
      道士的尸体倒了一地,鲜血染红了大片大片的土地,楚靖溟抱着宇文长庆坐在中央,二人血染的红衣已经干涸,透出凄惨的紫黑色。
      楚靖溟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脸上和头发上亦满是鲜血,她的眼角已然干涸,像是一尊失了生气的木偶。而她怀里的男子,紧闭着双眼,是真的再无了半点声息。
      一瞬间敖澈对楚靖溟的那些隔阂轰然不见,他忽然无比的痛恨自己,悔恨的甚至想要杀了自己,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助过,甚至得知父亲死讯的那一刻,他都没有像此刻,失了全部的力气。
      他想叫楚靖溟的的名字,想伸手扶起她,想抱一抱她,却只能站在一旁看着,手足无措的像个孩子。
      “楚楚。”不知过了多久,敖澈终于还是走上前去,站在楚靖溟的身侧,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晃一晃她的肩膀,试探着轻声道,“楚楚。”
      楚靖溟未曾看他,甚至动也不动一下,连敖澈的手接触她的肩膀的时候,她都没有一点点的反应,她只是轻轻地,如同梦中呓语一般的开口道:“敖澈,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
      敖澈暗自吃了一惊,急忙蹲下身来,未干的血沾到了他的黑衣上,他却毫不在意,只皱着眉头伸手揽住楚靖溟,哑声道:“楚楚,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
      楚靖溟低笑一声,抱着宇文长庆的手又紧了紧,低下头轻声道:“敖澈,从前,你也是告诉我要想开,可那个时候他还活着,可是现在,他却再也不在了。”
      “可是你还活着,你还好好的活在这里。”敖澈痛心的看着楚靖溟单薄苍白的侧影,拉住了她不断轻微颤抖着的手腕,那手冷的像是冰,将敖澈的心撕扯得难受。
      楚靖溟微微抬起头来,漆黑的眼底像是燃起喑哑的火焰而显得越发幽黑,一字一句清晰道:“我还活在这世上,怎能叫他死的这样不明不白。”她的声音冰冷的几乎有些凄厉,却连尾音都听不出半点颤抖。
      “是谁?”敖澈有些不可思议,移开了扶着楚靖溟肩膀的手,诧异道,“不是这些道士?”
      楚靖溟冷笑一声,搂着宇文长庆的一只手忽然狠狠握紧了宇文长庆被血浸透的衣衫,冷冷道:“阿玖……”
      敖澈一惊,还未待说话,楚靖溟又松了手,轻叹一声,低低笑道:“敖澈,你说,黄泉水边冷不冷?”她的声音甚至是温柔的,却让经历如敖澈都不禁轻轻打了个寒战。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缓缓摇了摇头,甚至忘了她背对着他根本看不见。
      “那里一定是冷的对吧。”楚靖溟又一次俯下身来附在宇文长庆耳畔,语气和婉的像是在说情话,“她活着的时候总陪在他的身边,现在他死了,也叫她去陪一陪吧。”
      敖澈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楚靖溟,即使她斩钉截铁的对他说先杀了她的那时,也从未有过这样狠绝到极致的神情。
      敖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得低声呐呐道:“楚楚……”
      楚靖溟仍未回过头来,却直起身子,将脊背挺得笔直,慢慢道:“她帮我一次,我也帮一帮她,我做不到去哪里陪他,便请她去吧。”
      敖澈闭了闭眼,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划过脑海,终于,他沉吟片刻,还是低声开口道:“我会帮你。”
      “她救了你的命,你便不怕,落得不仁不义的下场?”楚靖溟闻言回过头来看敖澈,敖澈却别过头去不敢看她的表情。
      半晌,他才沉重说道:“救我命的人是你,我想做的事不一定都能如愿,但你想做的事,必然都能如愿。”
      楚靖溟恍然怔住了,过了许久,她才又转回去,颔首浅笑,道:“真是个傻子。”
      敖澈没有说话,只轻轻笑了笑,再一次伸出手,重重抚了抚她的肩。
      楚靖溟的眼睛又湿润了起来,她却抬起了脸,为了泪水不会流下,奋力扯出一抹笑容道:“我真是个懦弱的人,连死也不敢陪他一起。”
      “不,你错了。”敖澈这一次的回答却毫不犹豫,坚定道,“这世间真正的恐惧并非死亡,而是活着承担生活的重担。你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活在没有他的世间。楚楚,你并不是个懦弱的人 。”
      楚靖溟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她的眉头轻轻皱起,像是在考虑这段话的真正含义似的,又像是在与自己的内心做着殊死搏斗,却都不得其果。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闭着眼慢慢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谢谢你,敖澈。”
      “你我之间,不必。”他这时才真的松了一口气,连笑容也更轻松了些。
      楚靖溟也笑出了声,释然却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帮我葬了他吧。”
      敖澈和楚靖溟最终将宇文长庆葬在了他久居的那处绿树掩映间,这里的树木花草鸟兽虫鱼,还有那泠泠的流水声,都是他生前挚爱,楚靖溟想着,或许只有这里,才是他此生的归宿,他天生就是该修道成仙的,任何不该出现的爱憎之情,对他都是种拖累。
      她终于明白为何人们总说修行者还是无心无情摒弃全部七情六欲的人,却像是讽刺着曾经脱口而出的质问,连后悔都再来不及。
      他的面容明明已经冰冷平静的可怕,楚靖溟却总觉得他在笑,弯一弯唇角,灿然如画。
      楚靖溟再没有流泪,甚至到很久之后,敖澈都没再见过她流泪,敖澈甚至想着,在那一天,或许她的全部喜怒哀乐,都被那个人带走了。
      敖澈并没有使用术法,而是和楚靖溟一起,用手掩埋了他,当最后一抔黄土落下,他看见楚靖溟的唇角动了动,却终是没有吐出一句话。他们没有为他立碑,楚靖溟说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睡在这里,可敖澈心里清楚,她是怕看见这块告诉她他已不在的冰冷的石头。
      此时此刻,任何与那人有关联的的东西,对于她都是一种伤害。
      可是有一件事又是他们现在不得不面对的,那便是阿玖。
      其实敖澈是同情那只狐妖的,那不过是一个因为爱而盲了双眼的女人,她可以因为爱而救了他的命,亦可为了爱而去害楚靖溟,这样的爱虽然偏激,却也是勇敢的。
      拼尽一生休啊,这却是楚靖溟也许毕生都不会有勇气去做的事。
      当他们做完了一切,楚靖溟慢慢的站了起来,她脸上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身上却仍穿着那件被鲜血浸透的衣衫,已然发黑发紫的颜色衬得她脸色苍白虚弱的可怕,她却轻轻扬起了下巴,转向敖澈,开口道:“敖澈,我要如何做?”
      敖澈亦站起身来,掸一掸身上的土,手背在身后看她,他身上那种霸气似乎愈发明显,他说:“用我的血。”
      楚靖溟皱一皱眉头,有些疑惑的看着他,问道:“你的血?”
      敖澈点一点头,将一只手抬至身前低头看去,轻笑一声道:“是,我们龙族的血是天下至宝,可解天下任一剧毒,但是对修炼多年的走兽来说,却是致命的利器。”
      “如何致命?”楚靖溟低头沉吟片刻,继续问道。
      敖澈扭回头去看着前方,他的脸上一瞬间有种傲视天下的神情:“不管是多厉害的妖,只要沾了龙血,不但全身修行毁于一旦,还会筋脉寸断,生不如死。”
      楚靖溟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有种冰冷的触感一点一点充斥了她的胸腔,然而转瞬间就在要填满的那一刻被一种快感冲散。
      “她杀了我心爱之人,我必要将她挫骨扬灰,方解心头之恨。”楚靖溟的眼睛在一瞬间冰冷到极致,像是墓室里放着的千年玄武岩。

      李佑再见到那只狐妖的时候,已几乎认不出她来,倒真的应了他那句话,可惜了一位绝色。
      他其实也并未想到会在今日见到她,他本是收到了楚靖溟的回信,心情大好,便出门去寻她,却不料听说她一早出了门,只得败兴而归,却没成想在楚靖溟家不远处瞧见了正在喝酒的阿玖。明明是白日里,她却像是喝多了酒,窝在一处小酒肆昏昏欲睡。若不是那身蓝紫色衣服和那一头银发太过独特,李佑恐怕就要与她错过了。
      他缓步走上前来,正是一位轻袍缓带锦帽貂裘的贵公子模样,一把描金折扇摇了又摇,才冲着阿玖笑道:“果然我与美人有缘,又得以相见。”
      阿玖懒懒瞧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对他极没有兴趣。李佑却毫不气馁,竟在她身边悠悠坐了下来,又道:“怎么美人今日又在这里借酒消愁,不去陪伴你那位情郎了?”
      阿玖显是极不愿意理睬李佑,见他坐下,便又转身向了另一边趴下,仍不答话。
      “我上次同你说的,只消叫人劫了你的情敌去,叫她无声无息消失,便可无忧,你难道还没做?”
      听闻这话,阿玖才猛地抬起头来瞪他,狠狠道:“我做了,可我做了又能怎样,公子若是知晓是我做的,只怕也不能饶我。”
      “你那位公子饶不饶你,你若是真的在乎,又怎么会做呢?”李佑轻笑一声,亦拿来一只杯子为自己斟了杯酒。
      阿玖目光凄厉,攥住的手指抖得十分厉害:“我如何能不在乎……可我即便在乎,我也做不到看着她与公子日日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她的声音越往后越阴冷,连李佑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默默抬手紧了紧自己肩头的狐裘。
      “哎呀哎呀,美人这么凶,你那位情郎又怎么会对你动心呢?”李佑抬手将杯中酒饮进,只觉得跟自己平日所喝无法相比,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阿玖一震,又一次伏下身来,哽咽道:“你怎会明白,我跟公子,是自幼的情分,她才与公子认识几天,公侯家的小丫头罢了,哪里懂得什么情爱呢?”
      “公侯之女?”这下子连李佑也惊了一番,他从前听阿玖哭诉被人夺其所爱,还以为只是哪里的乡村少女,“却是谁家的女儿,倒叫你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也不能自拔?”
      说起那人,阿玖越发咬牙切齿,连手中杯子也被她捏碎:“还能是谁?那姓楚的丫头,若不是她……”
      “你说是谁!”谁知李佑闻言却忽然暴起,一把扯住她的衣领,面色冰冷的骇人。
      阿玖不懂他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却也不在乎,只继续道:“那姓楚的丫头,为了救那条黑龙,害的公子背弃了自己的誓言。如今,她却毫无顾忌的与公子相交相知,叫我如何能忍……”
      听到这话李佑颓然松开她,眼底浮上一层阿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惊惧与绝望:“竟然是她……怎会是她?”
      “怎么?连你也知道那个楚靖溟?”阿玖忽然笑的娇俏,又是从前风采,“那你可要失望了,我今日瞧见她出门去了泉湖便让他们动手了,只怕这时,她已永远消失不见了。”
      李佑骤然以手覆面大笑起来,笑的阿玖直道他有病,不愿再与他废话。却见李佑又瞬间停住,抬起头来,通红着一双眼睛瞧她:“只怕失望的是你,消失不见得,应是你家公子。”
      这次轮到阿玖猛然扯住他的领子,手指化为利爪停在他的脸前:“你说什么!”
      李佑笑意更甚:“你觉得那些道士心中真正怨恨的,会是那位楚娘子?他们若得了那位楚娘子,会只杀了她了事?他们难道不会借此向你家公子发难,要了他的性命?”
      阿玖的脸色由绯红一点点褪至无色,直至比她的头发还要雪白,她的手软软落在李佑颈边,不可置信道:“不会的,我与他们说好的,我们说好的……”
      李佑一把推开她站起身来,掸掸自己的衣袍:“你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以为人心是那般简单的事吗?”
      阿玖拼命摇着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状似疯癫:“不会的,不会的,你骗我,你骗我,我要去找公子……”她说着,连鞋也顾不得穿,连滚带爬地起身远去了。
      李佑立在她身后,神色亦一分分变得惨白,直到阿印走上前来,他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险些歪倒在阿印身上。
      “殿下!”阿印跟他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当下震惊,只能死死扶住他。
      “阿印!”李佑却将他抓得更紧,声音嘶哑,“你立刻派人去泉湖镇,无论如何,也要保证楚娘子平安回到长安来。若跟杨复的人交手,则一个活口也不能留下。要快,一定要快。”
      阿印不明白他为何给了这样的命令,却不敢违背,只得唤了别人来扶住他,自己则领了命匆匆去了。
      李佑虽被人扶住,却一点自己站住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绝没有想到,宇文士及的儿子,喜欢的人竟会是楚靖溟。他亦终于明白,当日在楚靖溟手中看到的那封信上的那个敖字,正是宇文士及之子搭救的黑龙王子。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他本是为得杨复的一个人情,才告知他宇文士及之子的情况,又利用阿玖的嫉妒愤恨,使他得以报仇,却不成想,杀得却是楚靖溟的心爱之人,还将她一并牵连了进去。
      在她生辰之日,他却又送了她这样一番“大礼”。
      “她一定要活着,她一定不能知道这件事……”他低声喃喃着,胃中却一阵翻腾,翻身便吐了出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怀中拿绢子,却想起来他第一次见楚靖溟,便是他醉酒之后,她递给了他一条丝帕。
      那时候他从未想过会对她有特殊的感情生出,也从会想过,李佑活这十几年,第一次后悔的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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