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决》鬼爷九

14、柒（上）

　　【平生不会相思。直到再次见到你的那一瞬间，心绪如同决堤洪水，我才明白，原来相见，是这样欣喜的事情。你站在那儿，像是一道光，刹那间明亮了这世间。】
　　重阳节在九月菊花盛开之时踏着灿金色的步子端庄而来，洒落了一地残香。
　　白日里楚靖溟与柳云瑛杨小环一道入芙蓉园赏菊，因着上皇崩逝，国母抱病，今年的重阳大典虽不曾取消，却也只得改在了这里。如云似霞的菊花开遍了整个园子，红的黄的白的粉的紫的，一片旖旎。大家闺秀们无论家中官职高低，皆携手同游，人面与花相交映，更是巧笑倩兮，人比花娇。
　　傍晚时分湖上便搭起了红绸装点得高台，重阳大典自是长安城内一年一度的盛典，自然是人山人海。
　　楚靖溟穿一身天青色的裙装，浅的如同早春时节天边散落的第一抹雾气，缭绫的特殊质地却使得她周身光华流转。领口和袖口皆用莹碧色的丝线绣上了繁复的菊纹，腰间则以湛碧色的绸带勾勒出了纤细修长的腰线，外罩素纱，更是波光粼粼，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朵清逸出尘的白莲，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清水芙蓉，不加雕饰。
　　重阳大典上百花争艳，万紫千红，好似长安夏花最盛时，又像是傍晚天边缤纷的彩霞，一派盎然热闹景象。
　　楚靖溟这一身衣装却在花团锦簇中脱颖而出，又凭着一首古曲《胡笳十八拍》惊艳四座，如同盛夏时节扑面而来的一缕清风，沁人心脾，只觉得叫人说不出来的舒服。她一把瑶琴在长安城内本就是数一数二的精妙无双，在旁人看来即便是当年的洛阳琴仙靳拂乔也不过如此，主持盛典的贵妃韦氏更是赞她有蔡琰之才情风采，连自己的族侄女韦嘉懿也比了下去。是以这一次楚靖溟再次一举夺魁，摘得桂冠，如此，便是第三年在重阳大典上名列魁首。
　　烟火大会仍是取消了，可今上仍是来了，叫大家皆在园中坐坐，亦取消了歌舞，只饮几杯薄酒。见了楚靖溟，会心一笑，伸手叫她坐到他的身边去。
　　一同作陪的自然还有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太子每年此时都要亲督负责长安城内的治安之事，自然是不在席中。楚靖溟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瞧见了独自一人，笑着饮酒的李佑。他一双桃花眸子微光流转，顾盼含情，面上决不带半分惆怅滋味，可楚靖溟便偏偏觉得他坐在远处，颇有几分寂寥之感，她忽然就觉得有些愧疚。他发现她在看他，举杯对她一笑，少年风流檀郎玉貌，只觉得周围一切，都因他的光芒而显得黯淡了许多。
　　皇帝的神色已较之前好了许多，坐在高座上与坐的最近的越王李泰随意聊着天，除却那身茭白色的龙服，丝毫看不出来他竟是当朝天子，倒真的像个普普通通的家翁。
　　豫章公主已到了下降的年纪，他便与旁人商议着要将公主下嫁给明年的状元，和蔼如同一个只关心子女幸福的慈父，楚靖溟忽然就觉得背后一阵寒凉。
　　倘若不是他，会不会如今的自己，也是被父亲母亲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娇纵万千。
　　然而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看见了远处父亲的笑脸，胸腔中万千情愫尽数化作嘴角一弯浅笑，她知道，那才是她应该紧紧握在手中的幸福。
　　酒过三巡，楚靖溟借着酒醉离席散心，婉拒了皇帝派来跟随她的侍者，一个人去了外面。
　　夜凉如水，风动衣袖。
　　“小娘子，别来无恙。”满是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知谁家少年，风流满皇都。
　　楚靖溟闻言转身，脸上是分毫不错的笑容，她朝对方施了一礼，道:“大王万安。”
　　李佑上前拿扇子挑起她的下巴，她被迫抬头看他的眼睛，只见一双如含春水的桃花妙目中，满满的都是她的身影。他的相貌以倾国倾城来形容亦不为过，怕是许多女子在他的面前都要自惭形秽。
　　“小娘子忽然变得这样懂礼，我还是喜欢小娘子之前伶牙俐齿的样子。”他说着竟在楚靖溟唇边轻啄一下，轻佻至极，再抬起头来时，满脸都是得意的笑。
　　楚靖溟直勾勾看进他的眼里，想起他之前与韦嘉懿之间种种，此刻却是未曾有一点慌乱，她退开一步，拿绢子擦了擦嘴边，端庄浅笑道:“前些日子燕王殿下方与韦娘子定了终身，此刻又何必来与我玩笑。只是不知我友人的红颜，殿下是否替我赎回来了。”
　　李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好看，一张俊脸上是青白交加的神色，他若偏偏要摆出一张笑脸来，表情滑稽的厉害:“那当然，那位郎君的红颜……当真是沉鱼落雁。”
　　楚靖溟以帕掩唇一笑，一双漆黑的眼瞳笑意盈盈，雪肤乌发，碧色的衣衫更显得她唇红齿白:“那便谢谢殿下，只是不知道她人在哪里？现在可好？”
　　李佑看了看她，打开折扇摇了摇，镶金的扇边，浅紫的长衫，面如冠玉，俊逸风流。他这般样子与那日同韦嘉懿山盟海誓时一般无二，看在楚靖溟眼里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同。
　　“小娘子能否答应在下一件事请？”他忽然正了正神色道，眉宇间的轻佻却不减分毫。
　　“殿下请讲。”
　　他又收起折扇，握在手中，说道:“可否请小娘子不要再唤我殿下了，我本就是一个落魄皇子，况且，我也想与小娘子更亲近些。”他的声音温柔似水，不知几分玩笑几分真心。
　　楚靖溟忽然就觉得有些心酸，兴许是他的声音太过低伏，也兴许是她后来得知，并非他不肯为上皇伤心难过，而是今上念及前事，连伤心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想到这里，她的声音也不自觉的柔软了些，试探着道:“那叫你，李佑？”
　　李佑歪着头笑了起来，似乎连天边的星辰都聚集到了他的唇边:“小娘子这样善解人意。小娘子只管放心，你友人的那为红颜，我已帮你赎出来了。”
　　这下轮到楚靖溟变了神色，她盯着李佑的眼睛，似乎想从对方的神情中找到一丝一毫玩笑的意味，但偏偏这人的表情这样认真，她只得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容道:“她……在哪？”
　　“在我那里，可要着人过几日送到小娘子府上？还是，我亲自送去？”李佑仍不放过她，一双桃花眼眨呀眨的，风情万种。
　　楚靖溟此时当真是如同哑巴吃黄连一般，却拼命忍着端出一副端庄温和的大家闺秀样子来，笑道:“那可要麻烦你了。”
　　李佑看着她的样子一下子就笑的合不拢嘴，过了半晌他终于在楚靖溟凛冽的目光中止住了笑，打开了扇子摇了又摇:“小娘子别害怕，我逗着你玩呢。我只是瞧着子雨姑娘干活时总被人斥责打骂，实在可怜，就将她赎回来在府中为她找了份差事罢了。小娘子可别生气，小娘子先前不也逗着我玩呢吗？”
　　楚靖溟怔怔的看着他，她忽然觉得他同她从前想的那样远不相同，甚至也并不是旁人口中的那个他。
　　“你不嫌她……长得丑？”她试探着问他。
　　“心慈则貌美，子雨姑娘其实心地善良，是个挺好的姑娘。”他笑道，自然的如同是在谈论自己的朋友或是姐妹。
　　楚靖溟在这个晚上第一次对他真心真意的笑了起来，她笑着说:“李佑，多谢你了。”
　　李佑摇了摇头，楚靖溟觉得连他眉宇间的轻佻神色亦变得顺眼了许多:“小娘子不必客气，小娘子若真的要谢，便在三日后，请我去鸿宾楼饮一杯吧。”

　　第二日楚靖溟早早就溜了出去，她昨日在重阳大典上夺魁，今日少不得便要应酬，她一向又觉得这些事情麻烦的厉害，只全部推给了唐哲修，自己带着摇影跑出去躲了清闲。
　　大清早街上还没什么人，连街边的店铺也没有开张，楚靖溟在街上随意转着，摇影一贯的一声不吭，她只觉得有些无趣。
　　“喂，小妹妹。”身后忽然有人叫她，那声音听起来很是熟悉，温温软软的，听的人如沐春风。
　　楚靖溟转过身来，却见到一个好似从未见过的女子朝她走来，那女子穿一身樱粉色衣裙，虽算不得是一个美人，然而一双如斯媚眼像是会勾魂一般，更显得面若桃花，灼灼其华。
　　楚靖溟不禁觉得奇怪，皱着眉头疑惑道:“不知娘子是？”
　　“当日牛头山，多谢妹妹一语点醒梦中人。”她朝楚靖溟眨了眨眼睛，又欠身施了一礼。
　　楚靖溟想了想，已是了然于心，不由笑道:“今日在这里又见姐姐，想必是事情都已想开，只是当日我过于急躁，对姐姐多有得罪，还望姐姐多多担待些。”
　　“妹妹不必介怀，我只当妹妹是打醒我。”女子嫣然一笑，竟是万千风华尽会于她眼中，同当日面色苍白眼神灰败的女子已是判若两人，“还请问妹妹芳名？住在何处？改日我也好到府上好好谢一谢妹妹，只盼妹妹不要嫌弃我才好。”
　　“姐姐说的哪里话，我如何会嫌弃姐姐，我姓楚，闺名唤作靖溟，姐姐唤我阿楚便好，家父乃是郑县子楚子元。”
　　女子听到她的话先是惊了一惊，随即神色如旧，温柔笑道:“我说为何妹妹这样气度不凡，原来竟是名门闺秀，昨日在重阳大典上一举夺魁的楚娘子啊。阿楚，楚靖溟，这样好的名字。”她顿一顿，又道，“我叫做念欢。阿楚你若喜欢，只管直接叫我的名字便是，总是姐姐妹妹的，倒显得生分了。”
　　楚靖溟只觉得这名字耳熟的厉害，她想了想，又忆起女子曾说过的话，不由惊异道:“可是痕梦里的欢都知，念欢姑娘？”
　　一抹春痕梦里住，痕梦里，便如同它的名字，是个夜夜笙歌，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痕梦里的念欢姑娘，不是最美的，不是最温柔的，亦不是最有才情的，却是最负盛名的。
　　人们都说，念欢姑娘，有一双可以摄人魂魄的眼睛。
　　如今长安城里最红的风尘女子，便站在楚靖溟眼前，传说中那双可摄人魂魄的眼睛，正盯着她的眼睛。
　　并未像传说中那样神秘，只是当你看到她的眼睛时，只觉得天空，河流，夏花，冬雪，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尽在那双眸中了。
　　“阿楚，我想问你，你堂堂侯门千金，为何会同杨复交好？”昨日摆出的菊花未曾收起，风拂起满地的残香，然而那菊花却未曾凋零，颤巍巍的挺立在枝头，宁可抱香死，不落北风中。
　　楚靖溟看看她略显犹疑的神色，笑了笑，道:“杨复那人对旁人是凶了些，只是他心思不坏，对朋友又是无比仗义的。我认识他，也算是机缘巧合。”
　　念欢低头沉吟了片刻，面色微红:“我知道的，他只是不太信任旁人罢了。”
　　楚靖溟觉得她的样子有几分奇怪，却也觉得不应多问，只是道:“念欢姊姊，当日困扰你的事情，可已有了结果？”
　　“不过一个根本不曾爱过我的人罢了，又何必为他伤心。况且，我这点伤心，又如何跟他比较……”她最后一句话声音已低到近乎叹息，楚靖溟并没有听清楚，她正想开口询问，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话语。
　　“瞧她那一副狐媚样子，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不过仗着一个当侯爷的爹罢了。”这声音尖酸刻薄的厉害，听的楚靖溟不由背脊一凛，然而她却没有生气，反而不动声色的继续听下去。
　　那是昨日在重阳大典中败给她的几位官家娘子，素来看她不顺眼，明里暗里寻她的不痛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今日只怕是远远看见她想着昨日的事情不服气，才一个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当着她的面便明目张胆的说三道四。
　　“侯爷？当谁不知道似的，不过空有个虚名罢了，她倒觉得被捧上了天似的，怎能和我们嘉懿相提并论。”
　　话音到此楚靖溟悄然望去，只见那一片花团锦簇中拥着的，不是韦嘉懿却又是谁？
　　“哼，你知道么，我听说呀，她可是天天往太极宫里跑呢，也不知道勾搭谁去呢。长得也不过那个模样，自以为等当个妃子什么的？想的倒美。”
　　“呸，就她，她能有多大出息，昨天我还瞧见她同燕王聊天来着。燕王是个怎样的人物，却也能看上她？”
　　她这话说的楚靖溟心头一紧，果然韦嘉懿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只是她自持身份，虽然不曾阻止她们说话，却到底也没有加入。
　　“是了，燕王与嘉懿心心相印，全长安还有谁人不知，嘉懿身份高贵，两位姑姑在宫中又是顶得宠的，怎是她能相提并论的？昨日若不是贵妃谦虚，不肯落下不避亲的名声，怎能叫她捡了个大便宜？”
　　这刻薄至极的话音伴着讥讽的笑声渐渐远了，楚靖溟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一张脸却苍白的厉害，念欢看着她，极是不忍的出言想要安慰她。
　　楚靖溟瞧见了她满脸担忧的神色，竟忽然换了一副笑靥，摆了摆手道:“不碍事，我记得屈大夫曾有诗云‘众女疾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我只当她们是嫉妒我昨日压了他们一头，又何必同她们一般见识。”
　　念欢伸手握一握她的胳膊，不由钦佩道:“难为你，若是我在你这个位置，必然是忍不住的，只恨不能上去与她们撕打一番才能作罢。”
　　“忍一时却不一定要忍一世，我只是此时不屑与她们纠缠罢了。”她侧头看一看远处霞锦一般的菊花，轻声道，眉眼间竟漫上了层层笑意，“我虽觉得屈大夫说的有理，可我却学不来轩轩君子，自然有的是小女儿家的睚眦必报和斤斤计较。”
　　念欢有些愣愣的瞧着她，正待要说话，便又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焦急道:“娘子，您这又到哪里去了，叫我好找。”
　　念欢回过头去，只看了一眼，便皱眉冷冷道:“找什么，我这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吗？不过遇见一位好友，闲聊几句罢了。”
　　楚靖溟越过她看去，只见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急冲冲跑过来，一身朱红色衫子，身量还未长成，却已是一个美人胚子，她头上满是汗，粉唇嘟起来，别有一番风情。
　　“娘子可不敢像上次，一走便是十几天没有音讯，叫妈妈生起气来，可把碧笙打得半死。妈妈疼娘子宠着娘子也不罚娘子，左不过说几句就过去了，有点什么事，遭罪的可都是我们。”那丫头扯着念欢的袖子急得直跺脚，声音里满是埋怨。
　　念欢无奈的叹一口气，转过脸对楚靖溟歉意的一笑:“看来今日是不能同你谈个尽兴了，我要先回去了，来日必要到府上拜访，只盼不要给你添麻烦才好。”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该是我去拜访你才是。”楚靖溟亦笑起来，伸手拉起念欢的手，“我只祝念欢姐姐早日寻到良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念欢握一握她的手，温和笑道:“谢谢你，阿楚。”她顿了顿，忽然探身附到她耳侧，低声道，“阿楚，你要记住，要是有喜欢的人，必要早早让他知道，早早将他握到手中才是。”说罢，她回过身，莞尔一笑，携着那小丫头的手一同去了。
　　楚靖溟留在原地，怔怔望着她的背影，许久，她无声的笑了起来。
　　摇影一贯识趣，此时见念欢走远，才上前来小心道：“瞧起来这位念欢姑娘像是平康坊里头出来的，娘子与她相交，可要小心些。”
　　楚靖溟草草点头，不愿与她多做解释，却忽然想起了些什么，眼珠子一转笑道：“我自己再去逛逛，你先回去，告诉唐哲修说，想方设法也要叫韦嘉懿韦娘子知晓，燕王殿下约我两日后鸿宾楼一聚，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