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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柒(下) ...

  •   重阳节的第二日燕王位于长安宣仁坊的宅院却格外清闲安静,李佑前一日叫人偷偷从太极宫里搬了好些名贵菊花回来,此刻坐在菊花中饮酒,倒也不亦乐乎。
      他向来爱酒,与酿酒一事上也颇有些研究,此时他怡然自得自斟自饮的,正是自己酿的小别酒,这酒由玫瑰与青梅酿制,玫瑰香甜,青梅酸涩,加在一起正如爱侣小别,自是应景。
      李佑喝着喝着不禁又想起楚靖溟来,他从前与这位侯爷千金没什么往来,楚子元也不过领了开国郑县子这一虚爵,忍着太府寺卿,领一份俸禄罢了。是以李佑从前并没有注意过楚靖溟,他向来喜欢丰腴温婉的美人,即便夏欢棠,与他交好后也是温柔的几乎可以滴出水来,而楚靖溟这种身无二两肉的清疏女子,红颜薄命的样子,向来入不了李佑的眼。
      可是他偏是忘不了,那一日女子一人一马走在长安大街上,柳柏阴影下衬得她面孔愈发颓然。她以为攀上了太子的女子必是风光不已的,却不想瞧见这一番模样。李佑那时喝了好些酒,见到她这番模样忽然就想要戏弄一番,是以便有了当日那一出。他本以为这位出小娘子受了这番戏弄定是要给他一巴掌才肯甘心,却不料她冷着一张脸,却也不忘找了人扶他。
      他心道有趣,又兼之从阿印处听闻了她与太子之事,下一次见到她时更是不管不顾直接吻了她,本以为这次能激怒她,却不想她的反应这般平淡。想来韦嘉懿第一次被他吻在唇边,还红了一张脸嚅喏着唤他淫贼来着。而再一次见到她,她竟是毫不在意的坐在他头顶上看着他与韦嘉懿情意绵绵,甚至看见夏欢棠拂袖离去时,也不见她的面容变了几分,竟满是兴意。
      于是李佑心甘情愿受了她的戏弄,反正坊间如何传他于他而言,也当真算不得什么。只是当他说与她听时,竟如愿以偿在她面上瞧出几分羞涩神情来,那模样竟一瞬间比韦嘉懿长安第一美人的风情还动人几分——他也方懂了为何她得以连得三年长安之花,也不单单是因着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
      李佑正想着,忽然有个身影战战兢兢走近了来,他抬眼一看,正是前些日子被他赎出来的子雨。其实这子雨说丑,看多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李佑自将她收入府中,也觉得她伶俐,便将她留在身侧当差了。
      子雨这时走过来向李佑行礼,李佑只笑了一笑,便叫她脸也红了些,李佑见状,笑意更深,只道:“自古美人害羞,最是风情。”
      子雨何时被人夸过美人,更是羞赧,低着头小声道:“大王与奴玩笑呢。”
      李佑打开手中白玉骨折扇摇了摇,忽然道:“子雨是你的闺名?”
      子雨摇摇头,也不敢看李佑,自管低着头继续道:“是被卖进平康坊时鸨母取的,我阿耶是鲜卑人,旧姓是宥连,汉语是浮云之意,阿娘便唤我阿云。后来入了坊里,妈妈说到底是在馆子里谋生的,自然不好用从前的名字叫着,变给改成了子雨,也算不没了从前的意思。”
      李佑又笑,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着她低柔道:“既是这样,那我便为你改个名字——蛇褪之皮称袭,你如今来了我这里,便算是重获新生,第一个字,便是袭。至于第二个字——庄公夫人庄姜,文公夫人文姜,皆是有名的美人,那便取姜字好了。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变唤作‘袭姜’可好?”
      子雨得了他这话,赶忙跪下谢恩,眼瞳中转瞬间已换了神情,这般比之韦嘉懿与夏欢棠也是过之不及,可李佑却半点也看不见。
      袭姜谢了恩,才终于抬起头来,仿佛此时才想起来究竟找李佑所为何事,面带为难之色的从怀中掏出三封信函来递给李佑,谁知李佑看也不看一眼敛了笑容道:“我已说过以后此事不需过问我,直接交给药姨娘便是,老太太平日无事做,最喜欢这些闲事。对了,只是你待会儿别忘了告诉她,前日我惊了薛娘子的马,叫她也一并回一封书信给薛娘子,再包一支牡丹金钗去,算作赔罪了。”
      袭姜“喏”了一声收那信回来,正要起身下去,却又被李佑喊住。
      “等等,可有郑县子府楚娘子的书信?”
      袭姜摇摇头,她识字不多,自然分辨不出来。却是李佑看了她这份神情有些失望,正欲摆手叫她下去,却隐约瞧见袭姜手中信函上一个“楚”字,惊异道:“你摇头,是因你不识字?”
      袭姜点点头,神色愈发委屈。谁知李佑却眉头一展,笑了,伸手从她手中抽出一封信赖,才摆手道:“罢了,回头叫药姨教你,你先下去吧。”
      他这一忧一乐叫袭姜很是疑惑,却不敢多问,起身退去。临走前她不由又回头瞧了瞧李佑的背影,唇角划出一分笑容。
      却转瞬即逝。
      李佑口中的药姨娘是李佑的乳母,带了李佑长大,跟李佑再是亲近不过,李佑封王后便将她接出宫来至长安王府里打理事宜,是以平日里下人们也总对这位药姨娘毕恭毕敬。
      袭姜得了李佑的意思将信带给药姨娘后,却不见药姨娘如何欢喜,反而“啐”了一口,好气道:“臭小子蹬鼻子上脸,自己的烂摊子,又扔给我老婆子解决。”
      袭姜吓了一跳,连脸都白了一张,药姨娘这才又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肩,和蔼道:“你却不要怕,这信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务,都是这小子的桃花债,只是他自己却从来不看,总扔给老婆子来帮他回。”
      袭姜方才已问了旁人,知晓一封是来自平康坊夏都知,另一封则是来自御史府韦娘子,这二人与李佑交好只是长安城里早已人人纷传,可却无人知晓李佑更中意谁一些。
      想到这里,袭姜心跳的快了些,面色也泛上几分桃李颜色,试探着问药姨娘:“嬷嬷,那咱们郎君,究竟是更中意哪位娘子多一些?”
      药姨娘闻言眄了她一眼,伸手抚了抚鬓边花白的头发,笑道:“咱们郎君心思深,咱们也揣测不来,不过你只消自己瞧一瞧,若是当真中意,又何必连回信这种事,都交由旁人来做?你往后也长个心眼,再有什么书信,便直接带到我这里来就是了,郎君若真有谁的信函要亲启,自然会知会你。”
      袭姜忙点了点头,又告诉了药姨娘关于薛娘子的事情,便退下了。她走的时候,仍想着药姨娘这一段话,却始终对李佑抽走的那一封信,耿耿于怀。

      泉湖镇的秋天像是只着了墨色的水墨画,愈发浓重的肃杀之气,冷风像是刀子,几乎要划破皮肤。
      没了前几次那样的急迫,楚靖溟牵着马在湖边慢慢走着,风拂起她的裙袂和长发,她停下来看着湖面,忽然想起,她曾问过宇文长庆:
      这湖里真的有玄武吗?
      她笑了,笑容里有着无奈与寂寞。
      他说,你可以自己下去看看。
      自己下去看看,就可以找到玄武吗?
      那湖水是那样深沉冷冽的颜色,她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她松开手中的缰绳,那马受了惊似的跑远,她却一步一步踏向湖畔,她觉得似乎从那森冷的水中长出了藤蔓,一点点拉扯着她向前。她勒令自己停下来,双腿却一点不听使唤。
      你可以,自己下去看看。这句话仿佛成了魔咒,摄住了她的心神,迫使她朝前走去。
      便是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拉住了她的手腕。
      “你就算下去了,也找不到玄武的。”清如冰玉般的声音里有着无奈与恼怒,如同斩断藤蔓的利剑,生生将她拉了回来。
      楚靖溟没有回头,只是盯着那湖水看,她感觉从那只抓住她手腕的手上传来一阵刻骨的凉意。
      “是不是有些事情,即使努力去做,也无法做到?”她的声音飘渺的好似极易散去的雾气,似乎稍不留意,便会随风飘散。
      她看不见身后人的表情,只觉得抓住手腕的力道愈发紧了几分。
      “不去试,更做不到。”那人的声音仍旧不带半分起伏,恰似这泉湖镇冰冷无波的湖面。
      她笑了,笑的肩膀都在颤抖,她想他现在一定又紧紧锁起了眉头,神情冷冽的仿佛呼啸的寒风。
      “我必不会叫自己后悔。”她说,忽的转过身来直视他的眼睛,目光明亮如电,“宇文长庆,我喜欢你,你可不可以绝不要松开这只手。”说着,她反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攥的那样紧,那样使劲,坚定不移恍若磐石。
      却是宇文长庆如同被雷击中似的,金色的眼瞳再不复往日的平静,好似扬起了滔天巨浪,波涛汹涌,他一把挣开楚靖溟的手,低下头后退了好几步。
      楚靖溟一步步逼到他面前,她的面容苍白却坚毅,唇边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宇文长庆却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已冷冽如斯,他止住步子,冷冷开口:“我是修行人。”
      “我不在乎。”她的眸中炽热如焰,更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
      “我不会动情。”他的眼底寒凉如雪,显得他冷似坚冰。
      “我知道。”她的声音宛若四月的旖旎春色,语气却是格格不入的坚定。
      “我不能接受。”他的话语明明是腊月里落下的大雪,声调却多了几分如三月里柳絮般的飘忽不定。
      “你也喜欢我,不然你不会看见敖澈拉着我就不顾一切的冲过来,不然你不会在以为我要下到湖里时就拉住我的手。心非木石,岂能无感,宇文长庆,就算你是修行人,你也不可能没有心。”她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
      “你不是我。”他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语气和目光,一阵阵寒气在他周身愈来愈重,几乎要将楚靖溟震开。
      楚靖溟却丝毫不见畏惧的神色,她反而伸出手,一把拉住宇文长庆的衣袖,坚定道:“我喜欢你。”
      他看着她,用一种从未用过的眼光看着她,她不知那是悲悯或是别的什么。良久,他叹了口气,将袖子从她手中一点一点拉出来。
      “算了吧。”他说,是从未有过的柔和语气,却如同一把利刃,一点一点划过她的心,鲜血淋漓。
      她的泪水在这一刻汹涌而出,她用衣袖狠狠擦去,可是刚一擦去便会再一次流出。似乎有海水涌进了她的胸腔,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一般,头脑中嗡嗡直响,她的指尖颤抖得不能自持。
      他似乎是不忍看她如此模样,皱了皱眉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一狠心,转身离去。
      她想叫住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了出声的气力。
      她从未觉得泉湖镇的风这样寒冷,像是腊九寒冬被人从头顶灌进了冰碴,冷到了四肢百骸。
      她咧开嘴,拼命的想挤出一个笑容,然而那样僵硬的嘴角,只有一个难看的弧度。
      如果不是真心一笑,又何必时时笑给别人看。
      这是他对她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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