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录》尘窨

32、真相大白（下）

　　城郊陈家花圃

　　百亩花圃，只有寥寥几株春花绽放。少女小心翼翼地养护着枝头花苞，笑容比阳光灿烂，眼中仿佛是盛夏之景。

　　陈涣一手提着包袱，一手紧攥着一纸书信，目光停留在少女身上。
　　少女似乎感受到陈涣的目光，回头跟他打了声招呼。
　　陈涣微笑回应，看着少女低头继续修剪枝叶，最终咬了咬牙，将书信放在篱笆旁的石台上，背上包袱，转身离去，然而刚打开大门，便看到门外站着一男一女。

　　“就这么离开，舍得么？”门外的柳云穆问。
　　“你是——”陈涣着实没想到柳云穆会来，惊得脱口而出，“风间之主？”
　　柳云穆闻言唇角微扬：“我们应该没见过面吧。”
　　“秦二郎托我送花给风主，将风主指给我看了。”陈涣暗暗庆幸秦尧主动跟他搭过话。

　　明知秦尧只是为了试探陈涣才向他买花，柳云穆心中的喜悦依旧掩饰不住，话题一下子跑偏：“他要送我什么花？”

　　身后的霓岚忍住踹柳云穆一脚的冲动，轻咳一声提醒他办正事。

　　“与柳同期的海棠。过几日便是海棠的花期，我亲自送到风间。”陈涣敷衍着。
　　“亲自？”柳云穆失笑，“你今日这一走还会回来？”

　　陈涣脸色骤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正要辩解，好奇陈涣与柳云穆聊些什么的阿汀走了过来。
　　“哥，你要去哪？”本以为陈涣只是出去见买花人的阿汀听到柳云穆最后一句话，没来由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令她不安。
　　“阿汀，你先回屋。”陈涣与柳云穆目光相接的一瞬，便知已无路可退——那是洞察一切的毫无余地的目光。
　　“哥——”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阿汀拉住陈涣衣角，不肯离去。
　　“乖，没事的。”陈涣摸了摸阿汀的头，唇角勉强勾起一丝令人安心的笑，“屋里有我为你调的香，你试试看如何。”
　　阿汀不舍地松开手，一步一回头地朝屋里走去。

　　见此情此景，柳云穆的目光闪过一丝柔情，只不过面色依旧清冷：“打算去哪？大仇得报，自此天高海阔，不见旧人？”
　　“我不明白风主在说什么。”陈涣苦涩一笑。
　　柳云穆看着陈涣难掩悲伤的眼睛，心底徒然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怜悯，本欲开门见山戳破他的罪行，此刻却先问他：“你相信公义么？”
　　陈涣眼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光，又很快黯淡下去：“何为公义？”
　　“做了恶，就要付出代价。五年、十年、十五年……无论他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将会是什么样的人。”柳云穆语气坚定，“这就是公义。”
　　陈涣闻言冷笑：“报复恶人，也要被所谓的公义桎梏？”
　　柳云穆不置可否：“你杀了与你毫无关系的徐子彰，良心何安？”
　　“我几时杀过徐子彰？”陈涣否认。
　　“正月十五当晚你匆忙出城，将毒下在孟父的墓碑上。徐子彰要离开长安，途经金乌林，一定会去孟家看一眼他师兄的墓，正中了你们的圈套。他摔死前跌跌撞撞走在林间，是因为已经中毒。”柳云穆将案发经过讲出，“从望楼上掉下来的巨石，不过是个幌子，能砸死徐子彰是最好，再不济也能逼他退到花墙那里，若将来验尸查到他是中毒而死，也会怀疑是不小心中了花草上的毒，不会想到他是在城外中的毒。”
　　陈涣心下一惊，深吸一口气，笑道：“风主真会编故事。我跟徐子彰无冤无仇，杀他做什么？”
　　“你可知让徐子彰名声大噪的《兰陵王入阵曲》曲谱是你陈家之物？”柳云穆还有一些疑点需要确认。
　　“那时我年纪还小，对家中值钱的东西没什么印象，记不大清了。”陈涣垂下双眸，似陷入回忆。
　　“但这个曲谱，却是孟勤认定徐子彰是杀父仇人的证据。”柳云穆串起了十五年前的金乌林劫案，“劫案发生时，林中金乌将曲谱卷轴叼走，被身为猎户的孟勤父亲射下，曲谱因此落入孟勤父亲手中。孟勤推测徐子彰是因此曲谱动了杀机。”
　　“你说的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陈涣鼻尖一酸，眼眶已然泛红。
　　“你与徐子彰无仇，却杀了他，是替孟勤报仇。”柳云穆说，“正如同红羽与张翀无仇，杀了张翀，是为你报仇。孟勤与刘五郎无仇，杀了刘五郎，是为红羽报仇。”
　　陈涣冷哼一声：“证据呢？徐子彰就算是中毒而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雪上一支蒿生长在南诏，不适宜在关中种植，你种出来不容易吧。”对毒物明察秋毫的柳云穆指向花圃一隅。
　　陈涣不由得后退一步，强作镇静：“我种雪上一枝蒿只是为了当跌打药用。”
　　“哦？”柳云穆见陈涣负隅顽抗，唇角一勾，“你这样让我很难办啊，行，你走吧，我去找明雪楼，兄债妹偿。”
　　听到明雪楼的名字，陈涣如惊弓之鸟般惶然冲向柳云穆：“跟她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

　　陈涣的反应之大连霓岚都没有想到，霓岚还没来得及用幻烟隔开陈涣，柳云穆已经躲开。

　　“明雪楼果然是你的妹妹——真正的陈汀。”柳云穆叹了口气，看了眼霓岚，“我就说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莺莺楼。”
　　“我不知道她为何去莺莺楼，但她跟这些事都没有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陈家出事时她刚出生不久，被我藏在出事之处附近的小阁楼里，后来明老先生捡走了她。明老先生因年事已高，膝下无子女，便将她抚养长大，她姓明！她没有几天姓陈！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陈涣语速快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极力撇清明雪楼与这些案子的关系。

　　“你这是都认了么？”柳云穆淡然开口。

　　“我认，我认。”陈涣深呼吸一口气，语速才缓缓恢复，“十五年前，我看着明老先生抱走了阿汀，听到他与妻子商量抚养阿汀长大，还给她取名雪楼，因为是在白雪覆盖的阁楼下捡到的这个婴儿。那时我也还年幼，无力抚养阿汀，还背负灭门的血海深仇，便决定独自复仇。可惜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没有找到当年的凶手，直到去年身为屯田郎中的张翀来此处视察我的花圃，他的眼神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是当年杀害我全家的那个匪首。”
　　提到张翀，陈涣的目光凌厉了起来，刻入骨髓的恨意溢出：“可是他因悍匪出身，行事谨慎，身边又有武功高强的护卫，我无从下手，又孤立无援，担心打草惊蛇。直到——”
　　提及他人，陈涣又开始犹豫。
　　“直到孟勤的出现，对么？”柳云穆安抚陈涣，“放心吧，我已经掌握孟勤杀刘五郎的证据，你不必替他隐瞒。”
　　“我在西市送花时看到了买食材的明老先生，跟着他到雪楼坊，只一眼，便认出了我的妹妹阿汀——如今的明雪楼。”提到明雪楼，陈涣眼中终于有了一丝亮光，“可我没有尽到当兄长的责任，无颜与她相认。自那以后，我常躲在拐角处偷偷看雪楼，有次还差点被她发现。”
　　“但你被孟勤发现了。”柳云穆大致猜到事件的起因。
　　“孟大哥在西市巡逻，察觉到我偷看雪楼，以为我图谋不轨，便将我捉拿，当得知我是陈家遗孤时，心软放了我。后来他又看到我在雪楼坊附近，还暗中替明雪楼解围，便刨根问底，我只得将雪楼是我妹妹的事说出，求他不要告诉雪楼，只希望雪楼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后来孟大哥找到我，说他也有仇家，但武功高强，他不是对手，我却可以帮他；至于我的仇家张翀，虽然行事谨慎，有诸多护卫，但是好色之徒，有个他喜欢的女子可以帮我；而他，可以帮那个女子报仇。照他的计划，我们三人报了仇，都可以全身而退。”
　　那个女子是受蕊娘恩惠的红羽，孟勤说的仇家是徐子彰，这下柳云穆全清楚了。

　　“我跟你们走，你们不要为难雪楼，她什么都不知道。”陈涣垂下头去。

　　“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明老先生已经把明雪楼的身世告诉了她——当年金乌林劫案长安城人尽皆知，明老先生又是在案发地附近捡到的女婴，他肯定能猜到女婴的身份。他收养明雪楼的时候年逾花甲，明雪楼难道一次都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否是他亲生？如今他差不多一只脚踏入棺材，或许已经将明雪楼的身世告诉了她。”
　　那晚在莺莺楼看着金乌菖蒲流泪的明雪楼，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柳云穆想。

　　可还有疑问，徐子彰为了孟父不惜与家人决裂，又怎会为了一卷《兰陵王入阵曲》的曲谱而杀人？太常乐人称心口中的徐子彰，虽然将《兰陵王入阵曲》的曲谱视作宝物，却看淡名利，在最受追捧的时候愿意抛弃荣华富贵。

　　“将你下的毒交给我。”柳云穆神色凝重地看着陈涣。
　　陈涣不明所以地将装过毒药的瓶子交给柳云穆。
　　“风主，你要做什么？”霓岚也猜不到。
　　“徐子彰归根结底因中毒而死，怨结不散，我要亲眼看看他造过什么孽。”
　　语毕柳云穆将手覆在瓶子上，口中念念有词。

　　徐子彰临死前的回忆浮现在柳云穆脑海——
　　十五年前 孟猎户家中

　　“你骗我来长安，却告诉我你已经成亲，还有一个儿子！”
　　“你明知道我对你的感情！”
　　与家人决裂后来到长安的徐子彰几近崩溃地朝孟父怒吼，重重地将他推到墙壁上，却看到他瞳孔放大，表情痛苦不堪。
　　当年还很年轻的徐子彰向后退两步，看着孟父趴倒在地上，后背被墙上的箭尖刺穿，鲜血成股渗出。

　　“子彰，我找你来，不是为了羞辱你，只是想将这曲谱给你，你一定能学有所成。”渐渐失去意识的孟父将《兰陵王入阵曲》曲谱交到惊魂未定的徐子彰手上，“不要管我，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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