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录》尘窨

33、雪域旧事

　　雨过天青铅华尽，春日午后，百里花田，流云聚散无常。

　　可通阴阳两界的琉璃瞳中忆象消失，十五年前发生在徐子彰身上的事顷刻间如云烟消散，回到柳云穆的心依旧随之起伏。

　　“都言我是邪灵，没想到人心才是最难测的。”穷奇安抚柳云穆。

　　“少给自己洗白——徐子彰失手杀了孟勤的爹后一直活在痛苦之中，他武功如此高强，会没有发现自己中毒？而他知道自己中毒后哪怕神志不清，也要远离孟家，只是不想让他师兄的后人惹上嫌疑。可惜孟勤一直误会了当年的真相。”柳云穆心中感慨，若孟勤知道徐子彰是失手杀了他的父亲，十五年来一直活在愧疚之中，还会策划这场复仇么？
　　可惜世间的正义会结果，不义也会结果，一旦果实落地，再无可挽回。
　　柳云穆转而念叨穷奇：“你可是坏透了，《山海经》给你记的明明白白的，别推给你的宿主。”

　　“我绝不会背叛风主。”穷奇邪灵轻蹭柳云穆的心脏。
　　“若你的故主回来了呢？”柳云穆嘁了一声。
　　“它那兽身哪有风主的身体舒服？”穷奇邪灵说的是真心话。
　　“嗯？”柳云穆感觉这话哪里怪怪的。

　　不是跟恶灵闲聊的时候，先办正事，柳云穆看向陈涣：“走吧，把真相告诉世人，长安县衙自有公断。”

　　阿汀一直立于虚掩的房门后，焦虑地看着花田中发生的一切，直到看到柳云穆要带走陈涣，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你要把我哥带到哪？”
　　霓岚留在原地拦腰截住阿汀，转身将目光投向柳云穆，请示他如何处理。

　　陈涣也看向柳云穆，见柳云穆朝他微颔，于是走到阿汀面前，捧起她的脸，贴近她的额头：“乖阿汀，哥哥没事的，你好好照顾自己。”
　　陈涣从未在她面前自称哥哥，阿汀闻言更加心酸，大哭起来，不肯松手。

　　霓岚心生不忍，上前轻轻拉住阿汀的手臂，想分开阿汀与陈涣，然而碰到阿汀皮肤的一瞬，突如其来的凉意令她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冷颤。

　　阿汀手臂虽纤细，却出乎意料的有力，轻易便甩开没有使劲的霓岚，还愤怒地瞪了霓岚一眼。

　　霓岚无奈，盯紧阿汀的眼睛，想施以幻术让阿汀昏睡过去，却一个不留神差点被反噬。

　　“霓岚！”柳云穆抬手，一道光刃在霓岚与阿汀之间穿过，似乎割裂了什么，霎时两人之间雪花纷扬，一落地便化成了水。

　　雪花离开身体后，阿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阿汀！”陈涣看着阿汀倒下，飞奔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

　　“雪蛊？”柳云穆皱眉，他只在李淳风那里听说过雪蛊的存在——雪蛊可以让一个人的身体迅速凉透，活活冻死，但显然阿汀还活着，况且雪蛊只能养在雪山中，是被谁带到关中的？

　　就在柳云穆沉思之际，一道褐色的光闪过他的眼前，与此同时，，诡异的琵琶音幽幽传到耳畔，如来自修罗地狱的万只触手伸向他。
　　柳云穆心念微动，双手合十，食指相对，做临阵手势，去找虚虚实实中的真正的危险。
　　霓岚则张开幻界，将陈涣与阿汀护在中间，而后奔向幻音之间，背靠柳云穆，与他共同寻找敌人。

　　真正的琵琶音是从东北方传来的，柳云穆睁开眼睛，看到坐在墙头怀抱琵琶的离娘。

　　与此同时，霓岚眼前忽然一凛，啊地大叫出声，很快被虚空之景迷住双眼，前一刻还在雪山之巅，后一刻便坠入深海，一时无所适从。

　　一双手将她从深海中抱起，呼吸渐渐顺畅，她竟然看到比翼鸟在海中游、雪莲花在她身旁浮起，此刻她竟然没有心思去管抱着她的人是谁，伸出手去触碰身旁的花。碰触到雪莲的瞬间，雪莲并没有如镜花水月般消散，反而在她指尖绽放，美的无瑕。

　　身体蓦然一震，花瓣凋零，霓岚才清醒过来，发现抱着她的竟是魔盗。
　　魔盗背后受到柳云穆掌风袭击，却下意识地将霓岚抱紧。

　　霓岚脸上一红，配合柳云穆给了魔盗胸前一掌。

　　魔盗差点吐血，捂着胸口问：“你不喜欢？”

　　“登徒子！”霓岚立于柳云穆身侧，怒斥魔盗。

　　“他姓柳，我也姓柳，你为何对我们差别这么大？”魔盗一脸无奈地看着手中被灼焦的野草，方才幻象皆出自掌心之物。

　　“你怎么可以拿你跟风主比？”霓岚不乐意了。

　　“我怎么就不能跟他比？”魔盗也气得不轻。

　　霓岚别过头去，不再理他。

　　柳云穆心内对魔盗的幻术颇为赞赏，只可惜不是自己人：“果然是逍遥子的徒弟——柳执。”

　　“风主是占卜出来的么？佩服。”魔盗柳执敷衍地恭维一声。

　　“我还知道你的身世，你要不要听听？”柳云穆昨日刚从月无缺那里得到了魔盗的全部身世消息。

　　“愿闻其详。”柳执咬着牙，竭力掩饰内心的波动，但眼中的光亮遮掩不住。

　　“二十年前洛阳城内有个姓柳的书生与心爱的女子成亲五年，终于当了父亲，可就在他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时，一场大火不期而至，将他的家烧成了灰烬，他与妻子抱在一起焚成灰烬，而他们刚出生的孩子，被一个‘高人’抱走。”柳云穆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二十二年前，前朝国师逍遥子与李淳风斗法失利，自此隐姓埋名，但一直在寻找一个骨骼清奇之人传他衣钵，直到两年后在洛阳城受紫微星指引，找到一户姓柳的人家，这家刚有一个男婴降生。他便一把火烧了这户人家，带走男婴，抚养长大——他这人还有点良心，给那男婴取名时姓柳……”

　　柳云穆声情并茂，如同讲一个故事，柳执眼眶渐渐泛红，双手颤抖得连握拳都不能。

　　离娘见柳执神色是不加掩饰的痛苦，心尖一痛，向柳云穆道：“风主还真会挑拨。师父对师兄什么样，师兄会不知道？就算对我们严苛，也是为我们好。”
　　说完离娘看向柳执，却发现柳执眼中恨意渐起，那是她不曾见过的愤怒。

　　“师兄！”离娘吓了一跳，上前拉了拉柳执的衣袖，生怕他中了柳云穆的幻术，却发现并没有幻术的痕迹，“不要被他迷惑。”
　　“离娘，我对你说过，到长安后找个机会摆脱师父的控制，不是开玩笑的。”柳执漠然抽回衣袖。
　　“师兄，你不要中了他的离间计，师父说你是他捡回来的，我被那帮愚昧之人逼得走投无路，也是师父救了我。”离娘扣住柳执的肩膀，使劲摇却摇不动，“师兄，你清醒一点！师父是我们的恩人！这人才是我们的敌人！他跟着的李世民是个弑杀手足、霸占弟媳的暴君！”

　　虽然柳云穆对李世民夺位手段心有微词，但觉得他远不至于被人骂“暴君”，还没来得及拿李世民登基以来做的好事反驳她，便听柳执沉沉开口——

　　“不，你第一次被‘献祭’，落到穷奇身上时昏迷不醒，师父是打算让它吃掉你的，如同吃掉以前村庄里献祭的童女。我于心不忍，见那猛兽还挺喜欢你，一直在舔你的脸，便向师父求情，说我想有个一起学艺的伴，师父才留你一命。为了彻底将你留住，师父假意放你回去，却暗中派人散布谣言说你是鬼，撺掇村民孤立你，将你再次献祭。师父不是你的恩人，自始至终真心保护你的，只有你娘。”

　　“不——”那张眼下有颗泪痣的泪眼婆娑的美貌又沧桑的脸在脑海中渐渐清晰，离娘绝望地大喊，“你在骗我！我恨他们！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抛弃我！”

　　“离娘，不要助纣为虐了，他只是在利用你，也可能是杀害我全家的凶手。”柳执深呼吸一口气，想起幼时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愈发相信柳云穆的话，“我似乎并不是学幻术的苗子，他曾经想放弃我，将我送入深山自生自灭，没想到穷奇将我从山中送了出来。”

　　“师兄！”离娘已经开始动摇，“你有什么证据说师父陷害我？明明是我‘头七’夜里回家那日没有影子，连我爹都以为我是鬼魂。”

　　“这只是连幻术都算不上的小把戏。”柳执冷哼一声，“那晚你爹娘给你准备的棺椁旁摆满了蜡烛，每束光照出的影子重叠后都会变淡，你走进一圈蜡烛中间，影子便‘消失’了。至于你全身冰冷，身上却没有落雪，是师父下的雪蛊，为了随时控制你。”
　　离娘万念俱灰，当年之所以走到一圈蜡烛的正中央，正是因为逍遥子亲口告诉她，说走到蜡烛当中，才能解身上寒毒。

　　“逍遥子果然躲在昆仑山。”柳云穆这下确认可以奏请李世民出兵，“你们跟逍遥子的恩怨我不想知道，但他若想伤害大唐的百姓，我不会袖手旁观。”

　　柳执一言不发，显然心内比面上更苦涩，霓岚也不知如何是好，看向柳执的眼神温柔不少。

　　“告诉我，逍遥子让你们在皇城里接应的人是谁？”柳云穆眼下最关心的是这件事。

　　柳执与离娘对视一眼，说：“别说我们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我的身世我自会查明。”

　　“我真该等你们跟那人接上头之后再告诉你们真相。”柳云穆见两人的神色，知柳执没有撒谎。

　　忽然一声惊雷，方才还是万里晴空，顷刻间风卷残云，眼看一场暴雨将至。

　　花田中五人仰头看天，四人的眼神都渐渐变得复杂。

　　“暴雨要来了，我们进去避一避吧，我做的事我会一力承担，不会逃避。”陈涣将昏迷中的阿汀横抱起，担心她被淋到。

　　“这不是暴雨！”柳云穆心念一动——

　　“是穷奇来了。”
　　“我的故主来了。”穷奇邪灵躁动不已。

　　“喂！你说过不会背叛我的。”柳云穆先行‘警告’穷奇邪灵。

　　穷奇为何会此时出现在长安？沿途经过哪些地方？为何没有任何地方节度给长安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