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录》尘窨

3、昆仑异兽

　　昆仑山脉
　　边境客舍

　　并非客舍内的烛影将怪物的身形拉长，到来的就是一只庞然大物，当众人看清门口的巨兽时，所有侥幸心理都灰飞烟灭。
　　刘四郎脸上的葱花顺着面汤滑了下来，再无心针对秦尧。
　　卫队将士虽曾经过层层选拔，本能地拿起手边的武器，却忘记了拔刀。
　　秦尧仔细观察巨兽，巨兽体形如牛，身上长着刺猬毛，叫声似犬，看獠牙是食人之兽。秦尧隐约感觉这类异兽在哪里见过，像是在《山海经》西山经画本中见到的“穷奇”——这类异兽可不是什么祥瑞。

　　异兽睚眦俱裂，一根根红血丝牵着铜铃般的眼珠，势要将整屋的人吞噬。
　　楼上的领卫吓得久久难以平复。秦尧扭头抬眼看到上司惊恐的目光，便踢倒桌子，以桌案面为盾，替领卫下令：“列队！”

　　众军士是临时组成的卫队，没有一起训练过，幸而都是大唐精兵，听到秦尧的吼声迅速反应过来，纷纷将面前的桌案踢倒当盾，齐刷刷地拔刀。
　　异兽看到刀光，似乎被刺激到，后蹄微微后撤，秦尧看出它是在为冲刺蓄力，屏气凝神看它打算如何攻击——无论怎样攻击，都是一场硬仗。
　　异兽蓄足了力，冲着秦尧身旁的刘四郎而去，电光石火之中，秦尧拔刀挡在刘四郎头顶的正上方。刘四郎反应过来时，异兽已经在他头顶了。
　　刘四郎仰头，眼睁睁看着异兽前蹄心擦过秦尧手中横刀的刃面，大气都不敢出。

　　异兽掌心被秦尧所伤，彻底被激怒，撞开一桌军士落地后迅速翻身，冲着秦尧舔了一下掌心的伤口，目露凶光。
　　刘四郎见被秦尧救下，此刻异兽的注意力完全被秦尧吸引，起身与他并排而立。
　　秦尧看了眼刘四郎，唇角微扬，却将他推到一旁。

　　此刻异兽用尽所有气力冲向秦尧，秦尧俯身从异兽腹下穿过，头上束发用的柳枝划过异兽的肚皮，异兽落地后凄惨地怒吼，回头望向秦尧的眼中全是血丝。
　　柳枝落地，头发披散开来，秦尧却来不及收拾，趁势踏着桌案，持利刃飞刺向异兽的额头，正中异兽的脑门。
　　然而异兽的皮极厚，毛如刺立起，保护着自己的身体。秦尧如钉钉一般狠命将刀刃往里刺，听声音却感觉不妙——异兽如刺般的毛皮似能夹断他的利刃。
　　秦尧的气力消耗很快，只得收回横刀，另觅他法，异兽却趁机逃出客舍的大门，跑入深山。

　　刚刚立春，昆仑山脉冰天雪地，秦尧奋不顾身地追出去，看到异兽消失在暴风雪中，黑暗中连影子的轮廓都看不清。

　　“老板娘，那是什么东西？”秦尧气喘吁吁地跑回客舍，问一直躲在柜台后的老板娘。
　　老板娘惊恐地喘着粗气，只是拼命摇头，眼神却十分复杂。
　　秦尧直觉她不单是害怕异兽，却什么都问不出。
　　披头散发的秦尧只得先从地上捡起那划破异兽掌心的柳枝，诧异地发现异兽的血自动从柳枝上剥离开，柳枝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到底是谁送他的柳枝？是很早以前的事没错，但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秦尧挠头苦思，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翌日

　　道系修习的柳云穆每日起床时间不定，昨夜梦魇令他难安，起的比往日都早。
　　柳云穆总预感有大事要发生，可那七恶灵却听话得很，没什么异动。
　　在风间小院练习操纵云雀的霓岚见柳云穆穿着单衣就出来了，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停下来宽慰他：“风主，你真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幻术师。”
　　“不，李淳风才是最厉害的幻术师。”柳云穆摇了摇头。
　　“为什么？”霓岚咯咯轻笑，想起当初李淳风教她幻术时，却说自己习不成幻术，当她学有小成，发现李淳风说的是真的，“学幻术是要天分的，他自己都不会幻术。”
　　柳云穆不语，只是默默看着霓岚——因为他让你相信了自己是个人类。

　　柳云穆想起十二岁那年被领到太史府，一个月后，李淳风见他好不容易接受了新家，与其子李谚一同修习道术，但他对世间万物天生好奇，而李谚却生性恬淡、寡言少语，便在一个云销雨霁的午后，扯下天边一缕烟岚，化形成天真烂漫的十岁女童，取名“霓岚”，身份是太史府收养的孤女，陪他一同修习幻术。待到他十六岁那年，天子赐他“风间”，封他为“风间之主”，陪他到“风间”的，只有这缕烟岚。
　　所以当李淳风告诉他他是神明、是大唐国运所在时，他一直不敢相信——既是神明，为何能与心中的“七恶灵”安然相处？这恐怕只是李淳风想让他相信的一个身份。

　　李淳风说是他的神力让七恶灵不敢作祟，可他觉得心中那七团看起来乌烟瘴气的东西像朋友一样陪伴着他，虽然它们之前、甚至依旧如李淳风说的那般狡黠、凶残、颠倒是非。
　　他不是神明，也不是恶鬼，更非妖魔，他愿意相信自己是人——
　　陪伴他最幸福的三年时光的那个人，让他相信自己是人。

　　“奇怪了，昨夜太史为何要帮那三个小贼？”霓岚见柳云穆不吭声，问出困扰她一夜的事。
　　“你幻术不精，露出破绽，他是在帮你——”柳云穆也不怕打击到少女，毫不掩饰地说，“我就十分完美了。”
　　霓岚撇了撇嘴，似乎已经习惯这么自信满满的风间之主：“你怎么知道是他？”
　　“那三人闲的没事跑到贡院偷东西，划破了悬挂的夫子像，有损大唐国运。我们离那么远都过去查看了，他身为太史，能不去瞧瞧？”若非对面是青梅竹马，柳云穆都懒得解释，“估计他看到我们出手，才在一旁看着。嘁，早知道让他动手了。”

　　“风主，好像有人来了。”感觉到“风间”周围布的灵柳界有被人闯入的异动，霓岚不免紧张，但转念一想，能进入灵柳界的人除了他们，只有李淳风和李谚了吧，又兴致高涨地向门口跑去，“一定是太史！”
　　“哎——”除了他们，还有一人，柳云穆想告诉霓岚已经来不及了。
　　很快，柳云穆听到门口传来霓岚清脆而刻意的声音——
　　“陛下！”

　　“听说云儿昨夜出宫了，可还安好？”李世民问霓岚。
　　“回陛下，有大唐真龙庇佑，风主不辱使命，长安县衙已将去贡院行窃的盗贼捉拿，不会对今年科举有影响的。”霓岚照柳云穆教她的“标准开头”回复天子，心道，也只有当今天子敢这么亲密地叫风间之主“云儿”了，就算是李淳风这么喊他，柳云穆也会立刻炸毛。

　　李淳风还真够迅速的，昨夜刚发生的事，今日一大早就告诉了天子——柳云穆也不好耽搁，整理仪容迎接天子。
　　然而一见面就是那句老话——“陛下，不搬。”

　　龙首原相传是黑龙从秦岭到渭河饮水，所经之处形成的土山，形状如龙，世人以为龙首原就是此龙所变，柳云穆虽不信这种传闻，但大师宇文恺在占乾卦六爻之势的此地设计了长安城——九二置宫殿，当帝王之居；九三立百司，应君子之数；九五贵位，不与常人居住，置玄都观和兴善寺镇之。
　　既然李淳风说他是大唐国运所在，那他就住在这龙首之首，绝对不搬。

　　放眼整个大唐，也只有风间之主敢这么跟天子说话了，柳云穆话音刚落，霓岚便扶额，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天子的神色。

　　“你看看，我就是来关心一下你。”李世民眼中满是慈爱，显然不介意这个“钉子户”的忤逆，与其说将风间之主当“神明”供奉，不如说是当成自己的子辈疼爱，“说真的，我在西市给云儿准备的住所比这还宽敞，那里商人越来越多，热闹的很。李太史说你喜欢烟火气重的地方，这皇宫对你来说还是有些冷清吧。”
　　“这还不算是撵我走？”柳云穆一副不稀罕的模样，坐在庭院的桌案前，看似有一笔没一笔地瞎涂。
　　“不不不，我才舍不得，我呀，恨不得天天就看着你在我眼前。看你活泼聪敏，就知我大唐的气数正盛。”李世民捋须笑道。

　　“大唐气数需要陛下您勤政爱民，别老天天盯着我。”柳云穆想，传闻天子不以皇帝自居，跟文武百官保持平等的地位，喜欢听取大臣的意见，还愿意接受大臣的监督，有个叫魏征的，不知道劝谏过多少回，脑袋还在脖子上，看来是真的，“大唐国泰民安，我的身体就好，江山不稳，我便羸弱不堪，华佗在世也治不好。”
　　“云儿说的是。”李世民完全没有皇帝的架子。
　　“若我真的搬走了，陛下打算在这里建什么？”柳云穆好奇。
　　“寝宫。”李世民毫不犹豫地说。
　　“这么说，我现在是鸠占鹊巢了？”柳云穆反问。
　　“不不，住在云儿住过的地方，能沾点仙气。”李世民开玩笑道。
　　“那我侍一回寝陛下还不上天？”柳云穆在李世民面前太过自在，一时忘形，见李世民皱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才知玩笑开大了——天子生气了？还是……不会真考虑让他侍寝吧？！
　　“长孙皇后您走得太早了，看陛下都变成什么样了……”柳云穆全身绷紧，一边感慨，一边警惕地看着李世民。

　　见柳云穆怂了，又提到已逝的贤后，李世民百感交集，表情不知该喜该悲：“听李太史说云儿无欲无求，我还真从未考虑过这些。”
　　“他才无欲无求，他们全家都无欲无求。陛下，您十七岁就成亲了，我怎么就不能成亲？”柳云穆一直将自己当寻常男子，也知寻常男子成年是要娶妻生子的，只不过心里一直念着一个人，越是想忘，越忘不掉。
　　“云儿啊，等我遇见仙女一定介绍给你。”李世民忍俊。
　　“算了，陛下，反正我的命定之人已经死了。”柳云穆叹了口气。
　　李世民闻言微微皱眉：“云儿，这件事过去很久了。你有凡心不是坏事，但跟什么人在一起，得跟太史商量着来，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神明的身份么？可他不认识玉皇大帝、不认识王母娘娘、不认识天庭任何一人、也不认识地下的土地神……明明他的骨是泰山云端灵柳化成，却不认识泰山之神东岳大帝……
　　他只认识心中那七个“恶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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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九二置宫殿……置玄都观和兴善寺，以镇之。”改自《城市规划与风水》杨保军 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 20100827
　《资治通鉴》里太宗用“吾”或“我”比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