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录》尘窨

22、上元夜（上）

　　秦尧赶回西市时已到申时，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半数店铺门前的灯笼已高高挂起，每行都各具特色，又井然有序，可以想象夜里的璀璨。梅花被剪成小枝插在石盆中，摆在道路中央，将或窄或宽的道路分隔。
　　花匠陈涣可能出现在西市的任意一个角落，秦尧决定找人询问，最终从西市署打听到陈涣负责协助西市署监督布置花卉摆放，此刻应该在西市最中间的位置——望楼。
　　望楼是一座木制黑漆高亭，高十丈，立于其中可以将西市的动静尽收眼底，与不远处的皇城遥相辉映。西市署打算在这不关坊、不闭市的上元夜，好好打扮一下望楼，让远在皇城中的天子也能一瞥西市繁华之景。
　　秦尧来到望楼，看到望楼下摆放着飞凤纸灯，望楼上则架起一盏龙形长灯，通过打听，找到正在龙形长灯一侧检查花卉摆放的陈涣。
　　西市内隶属金吾卫的武侯全部出动，守在西市各条街道，以防走水，望楼附近的武侯则帮着陈涣布置花与灯。所有人都在忙手里的活，秦尧爬上望楼，不动声色地走到陈涣身后，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却发现没任何异常——
　　陈涣如众人口中形容的一般，一表人才的俊俏郎君，指挥起花卉的摆放有条不紊，举手投足颇有风范，的确像是出自没落富庶人家。
　　秦尧正思忖着如何开口问他，是直接提刘五郎，还是从周玉郎和莺莺楼下手，便听到楼下有人喊他的名字。

　　“二郎！你怎么在这里？”孟勤抬头大声喊着秦尧的名字。

　　与此同时，陈涣也听到孟勤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秦尧，因为不认识，只是微微点头招呼，又忙自己的事情了。

　　秦尧只好先下望楼，跟孟勤打招呼：“孟大哥，你可认识楼上摆花的陈涣？”
　　“那个卖花的？县衙有几盆花好像是买的他家的。”孟勤似乎认识陈涣，但并不熟悉，笑问，“你找他做什么？你家风主要买花？”
　　秦尧刚听到孟勤说“你家风主”有些难为情，想解释只是朋友，忽然想到孟勤知道他寄居在风间之主那里，这么称呼也没错，尴尬一笑：“是，买花。”
　　“那我帮你喊他下来，帮你讲讲价。”孟勤说完便扬手喊人。

　　陈涣看到楼下穿不良人制服的孟勤喊他，放下手中活计，跟旁边武侯打声招呼便下来了，秦尧想阻止孟勤都来不及。
　　陈涣一下来先恭恭敬敬地向秦尧与孟勤二人叉手行礼：“捕爷找我何事？”
　　“有没有好看的花给这位秦二郎介绍一下，他家里那位是个大人物，能买你家的花可是祖上烧高香了。”孟勤看着陈涣说。
　　听起来孟勤像是在暗示风间之主的地位，但秦尧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二郎想要几月花期的花？”陈涣立刻开始准备介绍自己的花，“富贵人家的话还是种牡丹和芍药居多。”
　　“金乌菖蒲如何？”秦尧不打算跟着陈涣的节奏走，开门见山地问。

　　听到‘金乌菖蒲’四字，孟勤和陈涣都有一瞬的惊慌。

　　“孟大哥，你怎么了？”秦尧对孟勤的失神有些意外。
　　“我忘了告诉你，我父亲曾是金乌林的猎户，也是在金乌林遇害的。”孟勤垂下双眸，但微颤的声音掩饰不住悲伤。
　　秦尧为孟勤感到难过，一时语塞，忽然看向陈涣——陈涣的家人也是在金乌林遇到流寇被杀的。
　　“是同时发生的事么？”秦尧问，他知道两人能听出他指的是两人家庭遭遇的变故。

　　孟勤看了一眼陈涣，摇头：“我父亲是在陈家出事第二日出的事，应该不是同一人所为——劫杀陈家的是一伙山贼，而杀害我爹的，应该是一个人，没有山贼那般嚣张。”
　　陈涣深吸一口气，眼中全是伤感，但还能保持礼貌：“二郎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看刘侍郎府上的执事吴管家离开时还带上一株金乌菖蒲，觉得这花应是名贵品种，便有些感兴趣。”秦尧抛出吴管家敲山震虎，边说边观察陈涣表情。
　　陈涣听后却没有惊慌，反而坦坦荡荡地笑道：“可能我与吴管家经常交流花艺，算是忘年交，不过金乌菖蒲算不得名贵品种，只不过是新培育出的，我给以前家人刚到长安时落脚的净莲寺、常来买胭脂水粉的莺莺楼、陈家没落后还会照顾我生意的西市署……对，还有相谈甚欢的吴管家府上，都送去几盆观赏。”
　　看陈涣丝毫没有隐瞒，秦尧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确，这些都是可以解释通的事情，若陈涣不自己露出马脚，这些都做不了证据。
　　“那好，我先替我家风主定下几盆。”秦尧只能作罢。
　　“我记下了，不到两个时辰上元灯会就要开始了，我得抓紧布置。”陈涣作势告辞，“我先上去了。”
　　“望楼不都布置差不多了？”秦尧抬头看了一眼望楼上的亭子。
　　“还有戏台呢。今日从宫里来的艺人徐子彰要在主街表演《兰陵王入阵曲》，来的人肯定很多，我得好好布置。”陈涣看了一眼孟勤，又看了一眼秦尧，转身爬上望楼。

　　看着陈涣开始在望楼上忙活，孟勤做了个请的手势，跟秦尧边说边走：“看样子你还在查刘五郎的案子？”
　　“我在刘府看到刘四郎了，他知道弟弟是个混蛋，可还是很伤心，他想知道真相。四郎觉得吴管家不会是凶手，吴管家虽然是大夫人的娘家人，但大夫人身体不好才开始吃斋念佛，不再管理侍郎府内务，几个哥哥搬出侍郎府都是想要独立，自愿搬走的，与五夫人的出现无关。五夫人从未与大夫人生出过嫌隙，还曾教训想趁机踩大夫人一脚的其他夫人。吴管家自从在侍郎府执事，也从未与五夫人起过争执，虽然看不惯五郎所为，也都是当面指出，哪有那么深的积怨非要毒杀？”秦尧末了说了自己的想法，“我不同情刘五郎，但我想要的是一个真相。不管凶手的故事多悲惨，我都要揭穿他的罪行，告诉他人命不是草芥，不要心存侥幸。”
　　“若凶手真的是那个周玉郎呢？”孟勤破有深意地看着一身正气的秦尧，“深受压迫的苦命鸳鸯，为对方报仇杀了一个为非作歹的渣滓。你的公义还是一命抵一命？刘五郎的命就比那烟花女子的命矜贵？”
　　“凶手不一定是周玉郎。”秦尧淡淡道。
　　孟勤惊讶地看着秦尧：“还有嫌疑人？”

　　“张翀。”这几日相处下来，秦尧对孟勤也多了几分信任。
　　“是那日在侍郎府见到的屯田郎中？”孟勤脸上满是不解，“你是如何怀疑上他的？”
　　“他有动机啊——经历过几次给刘五郎善后，恐怕早心生不满，但还要巴结着上司刘侍郎，只能隐忍不发。还有，他与刘五郎的姘头蕙娘在刘五郎刚死的时候、或许更早便好上了。刘五郎虽然是个地痞恶霸，但很会讨好自己的父亲，四郎与我谈话时提起，五郎进宫当侍卫失利后，刘侍郎想让他先进工部，这对张翀来说恐怕是个打击。”秦尧认真分析，“我看张翀身体强壮，想必武功很高，但他却总带着一群护卫，连嫖|娼都是叫妓女到家里，肯定有问题。”
　　秦尧觉得疑点不少，哪知孟勤听完哭笑不得——“就因为这？”

　　见秦尧神色严肃，孟勤敛了笑意：“且不说这些疑点可能只是他的习惯，一个溜须拍马之徒为了讨上司开心是不会觉得累的——我知道，你想惩治的是恶人，所以打心眼里希望犯错的也是个恶人，但莫须有的罪名，可不敢随意加在别人身上。我们破案，要的是证据。”
　　“所以吴管家杀人的证据就是那些来历不明的砒|霜？”秦尧没好气地说。
　　“是他自己承认的，我发誓没有逼供。”孟勤举手做发誓状，“好吧，老实说我也觉得他是不想连累其他人才认罪的，但我还是觉得真凶是被刘五郎伤害过的人，此案是仇杀，所以就这么过去吧。”
　　“此人在你眼皮底下毒杀牢里的囚犯，你就这么放过他？”秦尧觉得不像孟勤的风格。
　　“这孙子要再敢犯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他——”孟勤拍了拍秦尧的肩膀，“这次杀了个真败类，罢了。”
　　秦尧不认同孟勤的做法，却能看出孟勤是出于对所有人都好的目的，一时百感交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好了，开开心心过个上元节，今晚不闭坊，会有很多人，尤其是西市，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孟勤边说边整理制服，“今晚我们负责的辖区就在戏台那边，正好可以听戏。叫上你们家风主，一起去吧。”

　　酉时 风间
　　“我回来了。”秦尧回到风间，正看到柳云穆与霓岚出来。
　　柳云穆穿着明显比早些时候单薄许多的圆领长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一吹，偏瘦的身子骨显得可怜兮兮，秦尧眉头一皱：“快进去多穿点，夜里还很冷。”
　　以为秦尧会为他披上斗篷的柳云穆发现跟预想的不一样，气呼呼地推开秦尧，径直往外走：“我不冷！”
　　“风主什么都不穿也不会觉得冷。”霓岚幸灾乐祸。

　　“你怎么了？”秦尧不明白柳云穆在赌气什么，解下自己的斗篷，追上去给他披上，“我哪里得罪你了？我先跟你道歉。”
　　柳云穆肩膀一热，回头看到一脸认真的秦尧，目光也变得温柔：“为何要道歉？”
　　秦尧见柳云穆脸色好转，心内长舒一口气：“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看到你生气的样子。”
　　“你会想讨好所有人么？”柳云穆问。
　　“怎么会有人能讨好所有人？”秦尧顿了顿，又说，“我并非想讨好所有人，只是从小到大我在乎的人都不喜欢我，我心里也不好受。”
　　生母离世，他被父亲接到长安，父亲常年在军营，他想跟大娘好好相处，但大娘对他不冷不热，处处防着他。纵然发生过的事情他不想主动回忆，但被排挤的感觉总是不经意地涌上心头。秦尧不想将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告诉柳云穆。
　　“你娘很爱你，我也——”柳云穆想起人生中最愉快的时光，心情不自觉就变好了，“我们相处很好。”
　　“可我记得三日前来风间寻你，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秦尧装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
　　“风间岂是寻常人可以出入之地。”柳云穆轻咳一声，端着架子说道，最终被自己逗笑。

　　“那你开门做生意，是怎么选客人的？”秦尧也好奇当时月无缺为何会给他“最长的钱贯”。
　　“其实无缺是个情报贩子，整个长安城的人他都知根知底，再加上确实有些占卜的本事。前面有人接待，他在后面查底细，别有用心的都被他拦下了。”柳云穆毫不隐瞒。
　　“那我也被他查过了？”秦尧将信将疑。
　　“没错，凌烟阁功臣次子，五年前来长安，在西境遇到穷奇，受天子所托来风间调查。”柳云穆微微一笑，“你在得到柳枝时，你的所有信息已经传到我这里了。”
　　秦尧这下不得不信，正了正色：“那我打听一个人。”
　　“谁？”柳云穆脸上笑意渐渐消失，刘五郎一案已经结案，在他眼里这也是最好的结局。
　　“陈涣。以前制香世家陈家的遗孤，现居城外花圃。”秦尧立刻询问陈涣的底细，柳云穆虽然说过他只是会幻术、懂占卜吉凶，并没有李淳风那般修为，但一个情报贩子掌握的信息，足够他用了。
　　听到陈涣的名字，柳云穆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叹了口气：“你怎么突然想知道他的底细？”
　　柳云穆这么一说秦尧更加相信陈涣与此案有关。
　　“我们在蕊娘所在的莺莺楼、周玉郎所在的净莲寺还有今日我在刘府吴管家那都看到金乌菖蒲，虽然陈涣主动承认是他送给这些地方的，但我不相信那么多巧合。”秦尧接连发问，“你是不是已经问了月无缺陈涣的底细？是不是也在怀疑他？知不知道金乌林一案的内情？对了，孟勤父亲是否跟金乌林劫案有关？”
　　“天机不可泄露。”柳云穆故作神秘地看着秦尧的眼睛，最后却一摊手，“更何况我什么都不知道。”
　　看到秦尧失望的表情，柳云穆沉思片刻，才开口：“你说的没错，前日从净莲寺回来我便怀疑陈涣，于是向无缺打听了他的底细，得知十五年前发生在金乌林的劫案，其他就不清楚了。”
　　“金乌林劫案的主谋是谁？跟刘五郎有没有关系？陈涣一个在世的亲人都没有了吗？他与孟勤有无联手？”秦尧见柳云穆表面上是个性格古怪的‘谪仙’，但实际上心思缜密，比他更有先见之明。
　　“你真把我当神仙了？”柳云穆轻轻摇头，“天机不可泄露也是真的。”
　　“不，你是比我更厉害的人。”秦尧认真地看着柳云穆的明眸，他从未见过这么清亮的瞳孔，“我也相信你所言所为都有自己的道理。”
　　柳云穆心跳漏了一拍，看着秦尧的眼睛，嘴唇轻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风主的心脏最近好奇怪啊，老是跳的不正常，是不是病了？”穷奇纳闷。
　　“风主跟寻常人的心脏能一样么？”混沌昏灵自始至终都没有留意过柳云穆的心跳，被李淳风收起后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个‘宿主’体内。
　　“好像只有跟这个人在一起时会变得奇怪。”蚍蜉也有所察觉。
　　“我早就说过，风主是动心了。”狐族媚灵被其他六灵的“迟钝”气得不轻。
　　“他真是动心了？”饕餮将信将疑，“他动心也该对霓岚这样可爱的小丫头动心吧。”
　　“还真没感觉到他对霓岚有什么不一样的情愫。”媚灵没好气地说，“我的原主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感情，她到死都没有恨过李淳风，可李淳风以为她变成他娘子的模样只是想加害他。”
　　“可不敢提原主。”一向桀骜的梼杌还记得是怎样被这只瓷娃娃降服的。
　　“没关系，如今就算原主回来了，就站在你们面前，你们还想回去么？”蚍蜉说。

　　……
　　突如其来的沉默
　　终究是恶灵难驯，柳云穆察觉到七恶灵的动摇，觉得心塞，又觉得好笑。
　　“如果你们的原主回来，我会把他们大卸八块，然后赶跑。”柳云穆用心声警告恶灵。
　　……
　　……
　　“风主，我们看不到你内心深处的想法，你到底想跟他怎样？”媚灵好奇。
　　柳云穆真身脸一红，将七恶灵束缚住。

　　“关于我，你能算出什么？”秦尧察觉出两人之间的氛围太过微妙，他不讨厌这样的感觉，但保持这样两个人看起来似乎都有些傻，“我将来会如何？”
　　“前途不可限量。”柳云穆回过神来，告诉他除了大吉什么都占不出来。
　　“一个不良人？”秦尧自嘲一笑。
　　“天机不可泄露。”柳云穆摘下斗篷，还给秦尧，“我真的不冷。不过长夜漫漫，你倒是可以进去取一个暖手的炉子。”

　　秦尧进去取炉子时，霓岚问柳云穆：“为何不告诉他金乌林劫案的真相？还会出事的。”
　　“有的人，如果不能亲自报仇，怕是意难平。有的人，也该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柳云穆回头看了眼他占卜过的最干净的灵魂的躯壳，心情平静不少，“有案子就查。真相就在那里，有人用力掩埋，就有人拼命地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