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录》尘窨

23、上元夜（下）

　　落日熔金染远山，满月裹银洒万家。
　　柳云穆以明雪楼身份可疑为由，让霓岚与她一同过上元夜来“监视”她。
　　“又要支开我？”霓岚抗议。
　　“我判断不出明雪楼对此案是否知情，你帮我留意下。”看到秦尧端着手炉出来，柳云穆向霓岚使了个眼色。

　　“霓岚不去听戏？”秦尧看着气呼呼离开的霓岚的背影，问柳云穆。
　　“她呀，非要找明家娘子一起赏灯，留都留不住。”柳云穆叹了口气，一副‘失望’的模样，“罢了，我俩一起听戏。这个跳大面舞的徐子彰在宫里就挺有名，武功不在你之下。”
　　“其实我没听过戏。”秦尧犹豫片刻，选择不懂就问，“跳大面舞还需要武功？”
　　“他在《兰陵王入阵曲》中扮演的是兰陵王，能演出兰陵王的英武之人不多，他确实有些本事，手里的谱子也是一绝。”柳云穆神色平静，眼底深处却藏着什么，“以前只有在宫里才能听到。”
　　“那他今日怎么到宫外演出了？”秦尧问。
　　“还不是因为李世民？暗戳戳地让人家改跳《秦王破阵乐》，别人也是有骨气的好嘛，这不从宫里出来了。”柳云穆指了指秦尧与自己，“正好便宜我们了。”
　　“比起《兰陵王入阵曲》，陛下更想看《秦王破阵乐》也在情理之中。徐子彰不想为权贵表演也不会进宫吧，怎么突然拒绝顺陛下的意了？”秦尧不解。
　　“我也好奇，徐子彰虽是因《兰陵王入阵曲》一举成名，但功底深厚，演《秦王破阵乐》绝不是问题。与其说他不愿演《秦王破阵乐》，倒不如说他只想演《兰陵王入阵曲》。”柳云穆转而道，“今年不在宫里过上元节，没想到还能看到他的演出，缘分啊。”
　　“你喜欢看戏？”秦尧问。
　　“喜欢。”柳云穆似有所指，“喜欢得不得了。”
　　“那一定很精彩。”秦尧也有几分期待。
　　柳云穆不置可否，与秦尧一同走在布满花灯的道路中间，眼中跳跃着星火——弱冠之年的上元节，虽然只有两个人，却如同拥有了天下。
　　秦尧眼角余光瞥到柳云穆侧面扬起的唇角，这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容颜，没想到身边性格“古怪”的风主竟然会露|出这般令人觉得舒服的微笑，只觉十八年来没有白活。

　　“你笑什么？”秦尧忍不住问。
　　“你终于关心起我了。”柳云穆稍稍仰起头看着秦尧的眼睛。
　　“云哥是风间的老大，还要请云哥多照拂，怎能不关心云哥？”秦尧叉手行礼。
　　“关于我的一切，你都可以问。”柳云穆心情大好。
　　“你会像人一样有生老病死么？”秦尧好奇。
　　“第一个问题就这么难么？”柳云穆扶额。
　　“失礼了。”秦尧生怕得罪柳云穆。
　　“倒没什么失礼的，不过我也不知道答案。”柳云穆苦笑，“因为七恶灵在，我的心不老不死，若有朝一日它们离开我的身体，我便会如常人的躯体一样生老病死——不过我的肉身就是用来镇压它们的，它们离开我的身体，我也没有什么价值了。”
　　“你真的是仙人削骨而成？”秦尧问出传闻中柳云穆的来历，因为众臣曾上书李世民说柳云穆身份可疑，李世民安抚众臣的话是柳云穆乃仙人所赐。
　　“你那时叫我瓷娃娃，就是因为我以前是白瓷捏成，我的骨头是泰山仙柳，双眼可视阴阳两界，让我拥有人形的，是你的血。”柳云穆毫不隐瞒。
　　“为何偏偏是我？”秦尧并没有觉得身体有任何异样。
　　“我怎么知道？”柳云穆知道有关秦尧的一切，却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那我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秦尧不死心。
　　“平常地不能再平常——”柳云穆笑道。
　　“哦。”秦尧不免有些失望。
　　“但是合我心意。”柳云穆脱口而出。
　　“啊？”秦尧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是你为人正直，勤学上进，有责任心，假以时日定成大器。”柳云穆拍了下秦尧的肩膀，加快脚步向前走，掩饰慌乱的心跳。
　　“真的？”秦尧快步追上，“你真的能看到我的未来？哦，对，天机不可泄露。那你的眼睛能看到阴阳两界也是真的？”
　　“当然，你身边就有很多看不到的东西。”柳云穆故作神秘地指着秦尧空空如也的四周说，哪知秦尧脸上不见一丝惊慌的神色。
　　“你看得见我娘吗？”秦尧难掩激动，若真如柳云穆所说，他们幼时在乡下一起生活过三年，柳云穆应该能认出她的模样。
　　“他们都在该在的地方，不能留在人间的。”柳云穆敛了玩闹的笑，“无论在她在哪，一定会想着你，也知道你在想她。”
　　秦尧轻轻点了两下头，移开视线，怕被柳云穆看到眼中隐隐的水光。
　　“你真的不怕鬼啊？”柳云穆能感受到秦尧的悲伤，转移话题。
　　“不过是看不见的东西罢了，倒没感觉有什么可怕的。”秦尧果然不再回忆过往，但心情似乎并没有好转，“看不见的东西岂止鬼魂？”
　　“还有什么？”柳云穆好奇，还真没有他看不到的东西。
　　“人心。”秦尧只说两个字。
　　“每个人的心都不一样，你才多大年纪？见过多少人心？这么悲观？”柳云穆正走过一株垂柳，如星灯火，如玉少年，恰逢春日。
　　“善意换不来善意，有些失望罢了。”秦尧怅然一笑，回头正看到这人间最美的风景，心念一动，眼底的悲伤悉数散去，“不过也不全然如此。”
　　“嗯？”柳云穆看向秦尧，想接着听他说。
　　“误会可以解开，伤口可以愈合，失去的可以找回，罪恶会受到惩戒。”秦尧想到与他和解的刘四郎、没有家人但活得比他潇洒的孟勤、失去亲生妹妹又在守护着“阿汀”的陈涣、多行不义痛苦离世的刘四郎，还有——
　　身边这个他想去了解的人。

　　戏台搭在望楼东面，约三尺高，有五层台阶，东北两面以花做墙，隔着街道，南面观席。望楼正下方有一个简易的妆室，演出者会在里面装扮卸妆。
　　秦尧以守卫的身份进到妆室内，正看到背对着他看向某处的孟勤，某处有人正在练功——柳云穆说的没错，此人武功在他之上，一个大面舞者武功都比他好，看来他还要勤加练习。
　　“孟大哥看谁看得这么入神？”秦尧上前打招呼。
　　此时负责化妆的侍女向孟勤看的方向走去，恭恭敬敬地请舞者化妆：“徐郎君，时候不早了，婢子帮您上妆罢。”
　　只着单衣正在预演的徐子彰闻言收势，只看了一眼秦尧与孟勤，径直走向妆台，没有打招呼。
　　“这么冷？”秦尧小声问孟勤。
　　“也没正眼看过我，不是熟悉的人压根近不了他五步之内。我们出去看看别处吧，看他们化妆也没意思。”孟勤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秦尧与孟勤一同走出妆室，抬头看到盘在望楼中上方的龙凤灯，麟羽如生，里面灯芯已经点燃，可以窥见夜幕降临后的光彩夺目。
　　柳云穆已经在外面找好位置，见秦尧出来向他招了招手，看着秦尧带着孟勤一起走向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孟大哥不是喜欢独来独往？”柳云穆问的时候看都不看孟勤一眼。
　　“如今我有二郎这个搭档了，自然要一起执勤。”孟勤笑道。
　　“不会是要我们帮你做不在场证明吧。”柳云穆淡淡道。
　　？？？秦尧莫名其妙地看向柳云穆。
　　“什么不在场证明？”孟勤皱眉，不解又无辜地看着柳云穆。
　　“要出事的人的不在场证明。”柳云穆声音依旧平静。
　　“既然风主能未卜先知，请告诉孟某谁会出事？孟某也好保护此人。”孟勤认真地问。
　　“还未发生的事，说出来未必会发生。”柳云穆记得李淳风向他说过，将来发生的事有无限可能。
　　“也就是说谁都有可能出事——”孟勤眉尾一挑，“都是我干的？”
　　柳云穆听出孟勤在激他，没有接话。
　　“那我要对付何人能告诉我么？”孟勤继续问。
　　柳云穆冷冷看了他一眼，依旧沉默。
　　孟勤见柳云穆不语，便径直走到边上。
　　看到孟勤在他面前走过时神色无改，柳云穆知道自己这番未能敲山震虎。

　　秦尧虽不明白柳云穆为何说这些话，但相信他不会无缘无故针对孟勤，走到他与孟勤中间站好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
　　柳云穆感觉到背后秦尧的手掌时，所有不悦都烟消云散。

　　月朗星稀的夜，满城灯火映着千家万户，寻常巷陌。
　　鼓声起，盛装的徐子彰挥剑出场，如同将军般英武，每一步都踏着鼓声，迎来一片喝彩声。
　　宫廷舞者果然名不虚传，秦尧看向柳云穆。
　　柳云穆转头与秦尧对视时，视线穿过秦尧看向孟勤——孟勤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人的表演。

　　正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舞台中间的徐子彰时，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正砸向舞台中间。台上的徐子彰抬头看到巨石，惊慌不已，下意识地往舞台边缘后退，倒在边缘的花架，所幸没有被石块砸中。

　　“小心！”看到巨石向舞台方向“飞来”的秦尧下意识地护在柳云穆身前。

作者有话说

　　注：唐代十尺一丈，一小尺约31厘米，一大尺36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