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录》尘窨

15、蕊娘案

　　冬末夕沉早，申酉交替时，暮光已携北风至。乍暖还寒，枝头唯有梅花点点。
　　坊外行人渐少，平康坊内却开始热闹起来，客舍、楼馆外挑挂灯笼，烛火暖了凉凉夜色。小小的阁楼人声鼎沸，各种肤色的人都有。
　　莺莺坊不大，却五脏俱全，酒具是清一色的碧色琉璃杯，桌案与卧榻都雕镂着缠枝牡丹，典雅精致。秦尧看到不仅有人怀抱美人饮酒作乐，一掷千金，还有人赌钱——
　　双陆、投壶……
　　美人们欣然为客人点筹。

　　秦尧刚找到莺莺楼的时候楼内还没有太多人，鸨母看他面生，笑脸相迎。然而秦尧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让阅人无数的鸨母受挫不少。
　　鸨母看秦尧挺拔俊朗，像是习武之人，猜测可能是捕吏，但万年县的不良人她都招呼过，还真没见过这张俊脸。若是大一点的官，莺莺楼有飞龙帮照拂，鸨母倒也不在意，由着秦尧自己四处闲逛。

　　秦尧担心打草惊蛇，没有自报身份主动提蕊娘，只说“是来消遣的”。秦尧虽然看起来还算镇定，但事实上有些后悔没请孟勤一起来——孟勤可以不动声色地埋伏在这里，抓走这里的地头蛇刘五郎，但他连叫姑娘作陪都难为情，只能先四处闲逛。
　　秦尧走到射箭的靶前，拿起弓|弩，不装望山，弯弓就射，箭离弦，脱靶到了后面的墙壁，引来一阵哄笑。

　　这笑声令他想起刚到秦府的时候，年幼的他不懂太多规矩，长安城里人喜欢的他也不知道，再加上大夫人对他不冷不热，奴仆们背后没少议论他。有天侍女想扔掉他随身携带之物，他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护住柳枝，换来一阵数落。当时还是大哥出来训人，说我家二郎想用什么束发就用什么。

　　被众人嘲笑之后秦尧反而没那么紧张，又付了一串开元通宝，开始押哪只乌龟跑得快。

　　鸨母在不远处留意了一会儿秦尧的行为，发现这个少年就像田舍奴进城，做的也是字面意思上的消遣，再加上楼内人越来越多，便不再盯着他。

　　今日运气还算不错，赢了几块银锭子，秦尧自觉带走不太妥当，心生一计，随手给了旁边凑上来的美人：“送你打支簪子吧。”
　　美人大喜过望，欣然接下：“多谢郎君。”
　　秦尧正要问她认不认识蕊娘，忽然注意到门口来了两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年轻人，并且视线正迎上那个仙人骨骼的男子双眸。

　　于是便有了“你怎么在这里？！”的灵魂拷问。

　　柳云穆、秦尧与男装的霓岚三人席地坐在坐榻三角，互相看了一眼，都没给另外两人好脸色。

　　三个年轻俊美的“郎君”坐在一起，气场强大且微妙，吸引了在场许多人的目光，尤其是楼内的歌舞伎们。
　　霓岚环顾四周，没看到离娘的身影，便拉了拉柳云穆的衣袖，提醒他还有正事。
　　柳云穆没感应到穷奇的异常，于是紧盯着秦尧的双眸。

　　秦尧一开始的确意外，但从心底相信柳云穆身为国师之徒，不会是沉醉声色犬马之人，何况还带着霓岚。
　　不管柳云穆因何而来，他的调查得继续，秦尧一把拉住方才送她银锭的女子，虚虚揽其入怀：“美人陪我聊几句如何？”
　　美人闻言偎得更近，笑着拉起秦尧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柳云穆心里炸成一团，想抠胡麻饼上的芝麻解气。

　　“风主怎么气成这样？”穷奇邪灵小心翼翼地出来安抚柳云穆，被媚灵拉走。
　　“何止生气，风主还很难过。”媚灵比其他六灵更细腻，“不是我们能安抚的那种。”

　　“云儿如果不着急，一起聊会儿。”秦尧察觉到柳云穆的委屈，虽然觉得他脾气古怪，但不知为何不想看到他这般落寞，于是套个近乎，说不定还能让他帮忙查刘五郎一案。
　　“你叫我什么？”柳云穆跌入谷底的心情瞬间高涨。

　　“完了，待会儿谁给这个可怜孩子收尸？”混沌昏灵紧张地在柳云穆心脏周围飘荡。
　　“放心，大庭广众之下，风主会让他体面地走。”穷奇邪灵不怀好意地附和。
　　“你们说风主会咬人么？上次我没看清他就扑过去了。”狼族凶灵还记得柳云穆听到‘命定之人’已死的消息后曾经咬过李淳风。
　　……
　　“我怎么觉得，风主心情好多了。”媚灵轻轻碰触了一下柳云穆的心，甚至没有排斥她这般逾矩。

　　“你们别太过分，我要想收拾你们有你们受的。”柳云穆在心内警告七恶灵。
　　七恶灵瞬间溜走了。

　　秦尧想起柳云穆说他是武德三年生人，比自己大两岁，立刻改口：“云哥！”

　　无论哪个称呼他都极为受用，哪怕秦尧还叫他瓷娃娃，柳云穆心满意足，却装作不在意地配合他：“贤弟看起来有心事。”
　　“云哥还记不记得半年前我们来这里见过的一个美人，好像叫蕊娘来着？”秦尧向柳云穆递了个眼色。

　　柳云穆不动声色地观察美人神色，果然美人听到蕊娘的名字身体一僵，手松开秦尧的腰，起身欲走。

　　秦尧轻轻拉住美人的手腕，假装不解地问：“蕊娘还在这里么？”

　　美人神色慌乱，又挣不开秦尧的手，眼看要叫人，柳云穆忽然在她眼前扬手挥过。美人瞬间只觉微风拂面，仿佛正处在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光——明明意识很清晰，不该有这种感觉。

　　柳云穆向秦尧示意可以问了。
　　秦尧反而有些顾虑：“你操控了她的意识？她此刻说的话可信么？”
　　“沐风散只能让人情绪放松，并不能篡改人的记忆，趁她现在心情好，想问什么快点问。”柳云穆心情也好，平日都不会说那么多话。
　　“蕊娘出了什么事？”秦尧闻言也不啰嗦，开门见山地问。
　　“蕊娘自尽了。”明明鸨母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再提此事，美人说出口时却毫无负担。
　　“蕊娘为何自尽？”秦尧问。
　　“刘五郎看上了蕊娘，但蕊娘已有心上人周玉郎，不想再接客，于是用所有积蓄为自己赎身。可阿娘不敢得罪刘五郎，蕊娘便和周玉郎商量着私奔，不知是谁将此事泄露给刘五郎，刘五郎打断了周玉郎的腿，还跟人一起玷污了蕊娘，蕊娘不堪受辱，上吊自尽。”
　　蕊娘虽是花魁，但不骄矜孤傲，与她们这些小姐妹相处融洽，美人显然对她的遭遇十分同情，柳云穆的沐风散此刻也安抚了她悲悯的情绪。
　　“是何人告密？”秦尧刨根问底。
　　“不知道。”美人迟疑片刻，又说，“可是……”
　　“可是什么？”秦尧不放过任何信息。
　　“自那以后，蕙娘经常跟在刘五郎身边，本来刘五郎根本看不上她的，对蕊娘的婢女红羽都比对她好。”美人感慨，“蕙娘得到刘五郎的偏爱后成了新花魁，对我们颐指气使的，真是够了。”
　　“蕊娘死后周玉郎去了哪？”秦尧眉头一皱。
　　“这我就不知了。我只知道周玉郎会医术，之前住在升平坊的净莲寺，常跟僧人们一起布施治病。”蕊娘自尽后，鸨母不允许任何人提起此事，她也没有再见过周玉郎。

　　若事实真是如此，周玉郎杀害刘五郎的嫌疑最大，但秦尧已经不想继续查了——若下毒之人真是周玉郎的话，他该怎么做？
　　柳云穆仿佛看穿秦尧心中所想，轻咳一声，道出疑点：“周玉郎断了一条腿，如何做到的？”
　　刘五郎结仇不少，但要做到在雪楼坊的点心里精准下毒，周玉郎显然没这个本事。

　　没错，不管刘五郎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或者本身就是什么样的人，他都要查出真相，给自己一个交代。秦尧向柳云穆微微颔首。

　　此刻秦尧的目光与曾经孩童时代真挚的目光重叠，多了几分坚毅，柳云穆心念一动，心里是说不出的感觉，不仅仅是喜悦、宽慰……

　　“风主这是动情了么？”媚灵头一回见柳云穆有这样的情绪，吓了一跳，这是她以前并不多见，但在最后的宿主心里见过的——她最后的宿主只对一个人动过一次心，便废了自己千年修为。
　　“别瞎说。”饕餮贪灵只当听了个笑话。
　　“你只会魅惑人心，懂什么叫动情么？”穷奇邪灵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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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恶灵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便被柳云穆用灵柳之力镇住，再无法发声。

　　“明日云哥可否陪我去趟升平坊？”秦尧主动向柳云穆发出邀请，他发现柳云穆不必使用幻术，也比他明察秋毫。
　　柳云穆连连点头，又自觉不够矜持，轻咳一声：“那我有什么好处？”
　　“雪楼坊的点心，云哥想吃多少，我给云哥买多少。”秦尧并不了解柳云穆的全部喜好，唯一看得出来的，就是对雪楼坊点心的喜爱。
　　“成交。”柳云穆眸色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那你可养不起他。”霓岚在一旁嘀咕，被柳云穆听了去。本以为嘴毒的柳云穆会反过来奚落她，抬头却见风间之主心情极佳，一点都没有计较，只是清俊的脸颊有些泛红，不知是否因为四周的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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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
　　 酉时：下午五点到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