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录》尘窨

14、离音坊

　　在押送吴管家回长安县衙的路上，秦尧见吴管家并不打算主动解释什么，便先问他：“吴管家，你说的蕊娘是怎么回事？”
　　见吴管家失神缄默，与在刘府激烈辩解时判若两人，秦尧不禁想知道他的内心经过怎样的挣扎：“吴管家放心，若刘五郎不是因你下毒而死，我们也会还你清白，但你要配合我们查案。”
　　然而吴管家自从刘府出来，或许更早，双目失去光彩，没有理会秦尧的问话。

　　“刘侍郎不是说已经解决纠纷了么？他们有财有势，解决这些不难。”孟勤似乎见多了这种事情，“小厮的案子是我偶然碰到主动查的，他的家人案发后每日都来县衙请求严惩凶手，这两日倒不见人影，我就猜刘府可能有动作，没想到动作这么快。他所说的蕊娘的事，想必也是被那果篮里的东西压下去的，没必要再去查。”
　　秦尧看了一眼吴管家，果然看到吴管家神色更加黯淡，明白了孟勤的意思，孟勤自小跟着不良帅，是个有经验的捕吏，让他少走弯路在情理之中，但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案子，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孟大哥，我想去莺莺楼查蕊娘的事。”秦尧下定决心，“莺莺楼在哪？”
　　“我觉得此案已破，回去审吴管家即可。蕊娘还是花娘什么的，你自己去查吧。”孟勤向着吴管家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但见秦尧态度坚定，提醒他道，“莺莺楼在万年县平康坊，是飞龙帮的地盘，你要小心。”
　　“多谢孟大哥。”
　　秦府就在与平康坊两坊之隔的永宁坊，附近多是王公贵胄的府邸，入夜后还能依稀看到坊内灯火。秦尧自到长安以来很少出府，去东、西二市也是跟长兄一起，从未踏入平康坊半步，于是问清楚了“莺莺楼”的位置，勒马掉头，向平康坊的方向而去。

　　西市

　　柳云穆从酒肆老板那打听到这几日在酒肆表演的“胡姬”是他从离音坊雇来的，离音坊比他这酒肆在西市的时间都长，坐在主位弹琵琶的女子从西域昆仑山一带而来，名叫“阿离”，是离音坊的坊主。
　　“别看离娘子年纪轻轻，技艺不比宫里头的差。”酒肆老板曾经在庙会听过太常寺的乐官演奏，觉得离娘比之不差。
　　“老板觉得离娘子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柳云穆问酒肆老板对离娘的印象。
　　“技艺高超、价格公道，真是难得。”酒肆老板夸赞道。
　　“就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经柳云穆这么一问，酒肆老板倒想起什么：“离娘子她们到底是异域少女，平时交谈有些生分，但拿起琵琶就像换了个人，能百媚千娇，亦能慷慨激越，什么样的曲子都会。她们就跟天上的仙女似的，好多客人的魂都被勾走了。”
　　“把人的魂都勾走，到底是仙女、还是妖精，这可说不准。”柳云穆淡淡道。
　　“别说，我有次去离音坊请她们，看到一些伎馆青楼的人也过去请她们，离娘子好像也答应了。”酒肆老板叹道，“哎，但愿这些娘子们以后都能找个好人家。”

　　柳云穆不再多言，打听了离音坊的地址后辞别酒肆老板。

　　“昆仑山一带——”柳云穆念着，想到穷奇所在的邽山，“有意思。”
　　“你查穷奇是为了陛下，还是为了他？”霓岚很少见柳云穆对什么事这么上心——除了吃的。
　　“这个不重要。”柳云穆敲打了一下霓岚的额头，“走，去离音坊会会这个离娘。”

　　离音坊在西市西北，与救走魔盗的琵琶乐传来的方向一致。
　　心中所想得到验证，柳云穆心中反而不安——离娘与那个变戏法的魔盗都与穷奇有关，明明该是冲着他来的，为何魔盗的目标变成了秦尧？西境穷奇出现，是有异心之人在集结势力么？如今主动出击，难道羽翼已丰？李世民身边的细作又是何人？十年过去了，是否已经成了李世民的心腹？是否与前朝残部已经勾结在一起？
　　看着人声鼎沸、越发繁荣的西市，想象二十年前的生灵涂炭，天下甫定，百废待兴，柳云穆闭上双目，七只形态迥异的巨兽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一座熟悉的四四方方的城，霎时火光冲天，哀嚎遍地。
　　心蓦然一痛，这些景象令他恐惧，因为太过真实。
　　柳云穆不敢相信这是预感。

　　“云郎别怕。”狐族媚灵忽然柔声安慰柳云穆。
　　柳云穆纳闷，他明明将这七恶灵困在心境外，怎么会被媚灵窥探到方才所想？看样子其他六灵也知道了。
　　“风主我们都在这里好好的。”穷奇邪灵蹭了蹭柳云穆的心，表示自己一直在他心上。
　　“风主你难受我也难受。”饕餮贪灵更夸张。
　　“你们都看到了？”柳云穆面无表情地问。
　　“我只是感觉到你在恐惧。”媚灵安抚道。
　　看样子他们并没有窥探到他的心境，只是被他的情绪感染，柳云穆才安心：“我没事，你们别突然出来吓我，不然我让你们说不了话。”
　　“我错——”穷奇邪灵正在认错，被其他六灵捂着嘴拉跑了。

　　七恶灵在他身体里，最近发生这么多事，李淳风竟然能沉住气不来看他，气死了，难道要他主动到太史府不成？柳云穆想——李淳风还没跟他道歉呢，杀了他的命定之人，让他伤心那么久。
　　不对，秦尧还活着，李淳风为什么骗他？只是担心他去找秦尧么？秦尧一直是个正直温柔的人，他的命定之人是这样的人，李淳风还担心什么？

　　“想什么呢风主？”霓岚察觉出柳云穆的纠结。
　　“你觉得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柳云穆问。
　　听柳云穆重新称李淳风师父，霓岚开心不已：“李太史仙风道骨，身为国师修为高深不必赘言。沉稳大气，待我们如子女一般——真不知道你为何会为了一个外人恨他那么久？”
　　“你不觉得他太冷血了么？”柳云穆淡淡道。
　　“风主。”霓岚刚想解释什么，抬头看到柳云穆清冷的侧脸，没有说出口。
　　“罢了，我也不想多事，一会儿到离音坊抓到这两个人，你把他们交给师父处置。”柳云穆也不想霓岚为难。
　　“好。”霓岚应下。
　　“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当心点。”虽然打得过魔盗、离娘异音中的幻术对他来说只是雕虫小技，柳云穆还是不禁担心会有意外。
　　“嗯！”霓岚展颜，“还是风主考虑周到！”
　　“你怎么跟他们七个一样？”柳云穆哭笑不得。
　　“他们七个怎么了？”霓岚听不到七恶灵与柳云穆的对话。
　　“没事，你们都很乖。”

　　离音坊从外面看与周围的乐器行没什么两样，偶有丝竹之音传出，确实动听，却算不得天籁，没有在酒肆听到的那种直达人心的触动。
　　此时的曲调没有掺杂幻术，柳云穆看到几个那日在酒肆有一面之缘的乐伎在转轴拨弦，只有一个年纪比离娘还小的少女注意到他们，起身相迎。
　　“离娘子在么？”霓岚开门见山地问。
　　“离娘子出去了。”少女说道。
　　早料到不会那么顺利，霓岚又问：“去哪了？”
　　“你找她有何事？”少女不答反问。
　　“你告诉她，太史李淳风想请她到府上演奏。”柳云穆说完不动声色地观察乐伎们的表情。
　　果然各种琴瑟筑音戛然而止，几个乐伎神色紧张、又强装镇定地看向柳云穆，有一个女子指尖甚至有预备抽弦的动作。
　　“怎么不弹了？”柳云穆倒是平静。
　　“太史府在哪？等离娘子回来我告诉她。”少女的声音也未变，依旧避着他的眼神。
　　或许少女本身就给人怯生生的感觉，听到李淳风名字后吃惊反倒显得自然。
　　李淳风你果然是个魔鬼，看看人家小姑娘听到你名字吓成什么样。柳云穆心道。
　　“不必了，我等她回来。”柳云穆说着找到一张坐榻席地而坐，“你们继续。”
　　“离娘子去莺莺楼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少女显然不想让这尊大佛镇在这里。
　　“莺莺楼在哪？”柳云穆问。
　　“平康坊。莺莺楼的楼主约了离娘子去演奏。”少女说道。
　　“何时回来？”柳云穆察觉到后院微乎其微的响动，唇角勾起。
　　“或许要到明日了。”少女沉思片刻，说道。
　　看来是要给离娘争取应对的时辰，柳云穆唇角微扬：“那好，我们明日再来。”
　　“走吧。”柳云穆给霓岚使了个眼色，离开离音坊。
　　看柳云穆与霓岚离开，后院紧张地听着前屋动静的魔盗松了口气。

　　“风主，她们听到李太史的名字很紧张，明显有问题，为何不动手？”霓岚感觉当中没有高手，虽然对方人多，但没什么威胁。
　　“穷奇之灵对她们都没有反应，抓了她们也问不出什么，只会打草惊蛇。”柳云穆摇头，“看来只有那个离娘见过穷奇的兽身。”
　　“万一她们逃走怎么办？”霓岚不禁担心。
　　“放心，她们潜伏在长安有些时日，不会甘心这么离开。再说，还有无缺呢。”月无缺是李淳风的疯狂崇拜者，形象变化多端，是监视追踪的老手，柳云穆想到什么，看向霓岚，“我估摸着这莺莺楼是个娱乐场所，要不你化个妆？”
　　“嗯？”霓岚一时没反应过来。

　　平康坊 莺莺楼
　　霓岚终于明白柳云穆为何让她扮成男子了——周围弥漫着脂粉香气，身畔不时拂过轻纱，环佩之声相撞，与丝竹之音相和。
　　柳云穆从未来过这种“娱乐场所”，但本身镇定自若的气质让人感觉是个常客。
　　柳云穆脸上挂着令人感到舒服的微笑，缓缓踱步，似乎很享受这里的欢快气氛。只是很快，笑容从他脸上消失。
　　“什么美人能让你眼睛都看直了？”霓岚察觉柳云穆的不对劲。
　　柳云穆却不理会霓岚，径直大踏步往前走。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秦尧与柳云穆同时看到对方，同时发出灵魂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