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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河面烟波浩渺,空荡的天地之间一舟轻楫自北向南划过。掀开帘子从船窗处望去,黛青色的山峦时隐时现。
      船舱内一个青年公子收回视线,微笑着向坐在对面的人说道:“兄台从巴蜀来,不知这江南的景色可还能入你的眼?”
      “倒是没怎么变。”那人答道。
      青年公子诧异道,“你来过金陵?怎么这一路上没听你说起过?”青年公子待要再问,忽的听到一二声船橹轻响,又向外问道,“船家,还有多久到金陵啦?可要留出过渡的时间哩!”
      “快了,快了,这金陵渡口没什么船的,公子就放心吧。”船夫说道。
      青年公子一愣,“我离开金陵时,渡口还是人挤人的。”
      此时是顺治二年,金陵城一片萧索。渡口少有船只进出,船客皆形色匆匆,船锚和铁链辗挤的“吱呀”声清晰入耳,和着更远处的一两声船夫的吆喝和孤雁断咽。青年公子他们的船到达时,一段被曳弃的木橹浮在水面上从他们面前横过,犹如被丢弃的尸体。
      那青年公子错愕地站在渡口,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时隐时现的如黛青山却是他能看到的、最后的金陵。
      青年公子张了张嘴,继而苦笑地对身旁的男子说道,“难为你一路上听我说金陵的繁华景象,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样。不如你同我一道到家府中去,让我好好招待你,詹公子。”
      詹在右平静地望着河面。他是愿意听这年轻人说起金陵的,所以他一路上没有打断他。闯王败走北京,金人入主中原,就连陈士兴也率众投了鲁王久不见踪迹。三年了,她过得如何了?她与冒辟疆也许在东皋、也许往福州去了,总之不会在金陵。那他,又是为什么回来的呢?
      一个小厮正抱手向这边眺望,待看到青年公子,忙徐步走来。先是施了礼,随后接过青年公子的背囊。“公子,老爷让我来这里接您。说是访客去了,请您太阳落山之前一定回去。”
      “你新近回乡,难得与家人团圆,我不便打扰。”詹在右说道。
      “这有什么好打扰,”青年公子笑着,随即向小厮问道,“父亲近来鲜少出门,不知金陵来了什么大人物,竟能请得动父亲?”
      “从东皋来的一家旧识到府上拜访,那家公子出了事,还是小侍妾陪着公婆四处奔走,就住在城西的宅子里。怪可怜见的!”待小厮知道冒辟疆也曾在金陵住过一段时间,忙道,“那 小侍妾也曾是在金陵鼎鼎有名的!公子说不定认识哩!”
      詹在右愕然,“谁?”
      “就是秦淮河畔的那个李雪衣。”

      城西回雪堂。
      李雪衣正坐在里间的榻边,她的双眉轻蹙着,额妆暗黄,在油灯下她愈加显得苍白清瘦。
      门忽然开了,婢子玥玥引着一人到李雪衣面前。
      玥玥说道,“事发那天,正是他巡街当值。”
      李雪衣陡然坐直了身子问道:“公子到底关在何处?”
      玥玥默不作声地上前,将李雪衣滑落的外衣重新为她披上。
      “义军行营,与福王党的人都押在一处。”
      李雪衣脸色愈加苍白了,缓缓靠在榻上,看了玥玥一眼。
      玥玥从柜间取出一只金簪,递给那人。
      那人忙退了一步,拱手道,“姑娘为了冒公子四处奔走,所辎不菲,又何必将银钱浪费在我身上。只是若冒公子落在鲁王手里也就罢了,落在义军手里,怕是真的也难办了……
      就在这时,西厢房那边响起一阵老人的埋怨声,“哎都这么晚了,雪衣,你在跟谁说话?”
      听到这声音,李雪衣一个激灵坐起,压低声音说道,“快带他到里面躲一躲,莫要让爹娘发现了。”
      主仆两人皆是神情戒备,那人有些不解,“这……”
      玥玥忙拉着那人到后面去,“深更半夜,若被老爷和夫人发现有外人进这回雪堂,我家姑娘怕是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了。总之,您快些跟我到后面去吧!”
      李雪衣不敢再耽搁,她急忙下地,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拾,便奔了出去。
      西厢房内,白发苍苍的冒家二老披衣而坐,李雪衣跪在他们面前。站在院子里的梨树下看去,窗在暗夜里透着晕黄,隐隐约约听见里面的训斥声。
      “襄儿出了事,你更要守本分。别忘了你的出身……难不成还指着它给我们冒家立牌坊?”
      李雪衣听了这话,反倒放下心来。
      从前,因为自身的涵养,两位老人很少对她说重话,其实,甚至是很少对她说话,这都令李雪衣战战兢兢。自冒父被罢官,家道日渐衰颓,李雪衣追随冒家四处迁徙,始终替冒襄竭力侍奉二位老人。
      起初,高傲依旧令两位老人不屑对她说话,直到生活的窘境令他们不得不面对这个难以让人接受的儿媳,接受她端来的饭菜或热水毛巾。就在两位老人第一次开口训斥她时,她激动地哭了。她知道,无论他们有多看不起自己,两位老人也已经接受了她。
      此后责骂和冷嘲热讽日渐频繁,她依旧每一次都怕得魂飞魄散。她怕,但她不是怕两位老人的责备,她怕的是无法做到面面俱全,冒襄会对她失望。
      而这一次冒襄遭难,十分凶险。朱由检在煤山吊死,顺治在京即位。江南世家大族和当地缙绅拥立福王,鲁王却突然受江南地区的义军拥戴称帝,而冒襄就搅在了这锅浑水里,在福王党的集会当日被抓。冒家二老责怪李雪衣没有阻拦冒襄,李雪衣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为了 这事,她不知劝了多少回都未果。
      责骂了许久,两位老人终于累了。冒母睡前要解手,李雪衣赶忙趋步上前,搀扶冒母到内室去。
      李雪衣恭敬地跪在冒母面前伺候,她的脸上无一丝异样,柔顺地去接恭桶。此时冒母站起身,想去够放置在一旁的拐杖,一没留神撞翻了恭桶,尿液沾上了李雪衣素白的衣衫。
      冒母用手帕捂紧了鼻子,“你收拾收拾吧。”说罢走了出去。
      “是。”李雪衣答道。她的身体在无可察觉的幅度下微微颤抖着,良久,才揉着已经发麻的膝盖重新站起。她推开内室的窗子,春夜里温凉的空气立时充盈在鼻尖。
      此时,院子里月光如水。那棵老树下,站着一个人影,但当她再定睛去看时,却又空无一人。那究竟会是谁呢?

      从城西回雪堂出来,詹在右走在金陵破败颓靡的长街上,不知不觉来到醉芜楼前。醉芜楼的匾已不见了,大门紧紧闭着,昔日繁华如今几可罗雀。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哗啦一盆水泼出来,詹在右却像怔住了一般连让也没让。端着盆的人哎哟抱歉一声,定睛向来人看去,忽的大惊:“詹公子,怎么是你!”
      詹在右抬眼向来人看去,见那妇人却是那醉芜楼的姆妈。姆妈伸手拉住詹在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詹在右没有回答,只静静地看着楼前那原先挂匾额之处。
      姆妈踟蹰地:“真是对不住,我这醉芜楼已经关了,吃不了酒了。”姆妈似有些忸怩,“我……嗨!我要嫁人了。这不,我这正收拾呢!”姆妈的脸上难得现出一抹忸怩。
      詹在右有些错愕,也是,他仔细打量着姆妈:如今她身上已除了花枝招展的衣裙了,头发也已盘起,连姆妈都要嫁人了呵……
      詹在右勉强地咧咧嘴,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不吃酒,可不可以让我进去喝杯茶?”
      姆妈听了詹在右的话,先是一愣,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什么话都没说便拉詹在右往里走去。
      醉芜楼的摆设还与从前别无二致。
      “我男人是陈员外的小舅子。”姆妈将詹在右安置在靠窗的桌椅旁,给他沏茶,“人老实,我也不指望他挣什么大钱哩。”
      詹在右向窗外望着,出了好一阵神:“今年的梅和竹竟也无人打理,衰败至此了。”
      姆妈看了一眼詹在右,半晌没说话。她捧着茶为他倒上,坐在他旁边。
      “她也算求仁得仁了。”
      “什么?”詹在右茫然地转过头。
      “我听说,那年,她跟着冒辟疆到东皋去,还没安顿下来,冒老爷犯了事儿被调到福州,她一句怨言也没有跟着冒辟疆四处辗转奔波,随侍左右。后来冒老爷好不容易被放出来,冒家早便破败了,却仍是看不上李雪衣的出身,愣没允准儿子给李雪衣个正儿八经的身份。可她还是毫无怨言地跟着冒家。前次我去看她,我冷眼瞧着她侍奉冒家二老的谦卑恭顺,哪里还有半点昔日李雪衣的孤傲样子……自那次后,我也再不敢去了。”
      詹在右听姆妈说着,伸手去够茶杯,却被姆妈拦下,“算了算了算了,喝个什么茶,你现在心中口中还能喝得下茶,我去给你拿酒!”
      说罢,姆妈旋风般从小柜处取了一瓶酒来,“这要被我男人看见,又是一顿好数落……”
      詹在右的嗓子一阵发紧,他伸手接过酒,仰脸喝下。他不由得想起在城西回雪堂,李雪衣光着脚奔向冒家二老房间的情形;想起房内传来的呵斥声和李雪衣婉转柔顺的答语。他站在回雪堂的那片梨树下,春日温凉的风习习吹来,梨花瓣掉落在他身上时,李雪衣打开了窗子,他看见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她……她在冒家过得很不如意吗?”
      “若说不如意,冒辟疆对她只是淡淡的,她人前人后只怕受了许多委屈;可若说如意……我瞧着这便是李雪衣想要的了。她的性子你不是不了解,她昔日那算计的样子……若她真的不如意,为什么不离开另谋出路呢?”
      是啊……詹在右愣住,知道姆妈说得有道理。他是知道李雪衣的,这个女人绝不会让自己吃半点亏。她精于算计,谋得一个可以委身的夫婿,只是她既眼下受着委屈,她为什么不另谋出路呢?
      思绪像雪片一样纷至沓来,他真的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李雪衣吗?
      “如若她真的过得不如意,你会帮她吗?”姆妈说道,“你对李雪衣的心,我是知道的。这要在从前,谁欺负了她,你早就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了。现在呢,你还敢吗?”
      “我若真的这样做,才是真的害了她。”詹在右苦笑着。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只金钗,看起来是件旧物了,却因长久的精心保存而在日光下闪动着圆润的光芒。他将那只金钗举在眼前,看着金钗上的纹理,显露出一瞬间的失神。
      “哟,这么精致的玩意儿,从哪儿弄来的?”
      詹在右随即将钗子放在桌子上,“别人掉下的,现在给你了。”
      姆妈好奇道,“那为什么不还回去呢?”
      詹在右沉默了良久,道:“因为我不会再去见她,绝对不会。”

      倾盆雨。
      夜已深了,李雪衣仍在义军行营官邸前苦苦哀求。
      “我只求你让我看看他,就一眼,看看我就走,行吗?”
      “我们陈大人说了,不让任何人见冒辟疆,你们还是请回吧。”
      李雪衣在雨中瑟瑟发抖,若不是玥玥扶着,她单薄的身体早就支撑不住了。
      玥玥焦急地,“我们姑娘已站在这儿很久了,您就通融通融吧,求您了。”
      门口的侍卫看起来极不耐烦, “实话告诉你,冒辟疆早被带走了。”
      李雪衣的脸色更加苍白:“带走?带去哪里?”她这才注意到义军的行营官邸竟插上了鲁王的王旗。
      “义军和鲁王达成协议,将这些福王党送到鲁王营前,他们几个时辰前就启程了。”
      说罢侍卫便将他们赶走。李雪衣心中一沉,对玥玥说道,“我要去把他找回来,你先回去,照顾老爷和夫人。”
      玥玥发急地拉住李雪衣,“姑娘,这三更半夜,又下着大雨,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这摆明了是去送死!”
      “到了鲁王营前,公子还有得活吗!”李雪衣不由分说地甩开玥玥,独自向雨中去了。
      从金陵通往鲁王所驻扎的行营官邸福州,要通过东郊的那片树林。驾马车的车把式将李雪衣送到树林前就回去了,再往前便没生意再做了。
      李雪衣徒步穿过树林,林子暗黢黢的,她甚至没有想过要如何从这些义军手里将冒辟疆带走。她的心中不是没有闪过恐惧的念头,但这些远远不能战胜去见冒辟疆的渴念。她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直到一具义军士兵的尸体出现在她的视线。
      她忘了喊出声来,颤栗让她的头皮发麻。雨水的黝黯光亮下,她看到树林里接二连三的义军士兵尸体,一直零散地蔓延到尽头。
      就在这一瞬,她在近旁的一棵树下,看到了撑伞的詹在右和立在一旁的马车。当然,她也注意到了他手中滴血的长剑。
      林中的道路泥泞不堪,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林中深处走去,有好几次险些扑倒在地,是詹在右一把将她拉起。然而她很快松开他,仍勉力靠自己支撑着向前。她的嘴唇紧紧抿着,她的眼中只有前方。
      冒辟疆就被绑在林外道路旁的驿站里,途中大雨,看押冒辟疆的士兵本想暂时在驿馆停留,第二日启程,谁知却等来了詹在右。而他一直在等李雪衣前来。
      两人一路无言,詹在右为李雪衣撑着伞,半边身子已然湿透。终于到了驿馆前,李雪衣飞也似的奔进屋去,詹在右等在驿站不远处。
      詹在右听到李雪衣喜极而泣的哭声,和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儿冒辟疆从屋中跑了出来,李雪衣急忙跟了出来。
      起初詹在右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听到细细碎碎的争执的话语,只看到李雪衣那谦卑的、越来越低的头。
      但是紧接着,他听到冒辟疆近似哭喊的嘶哑,“你知道什么,鲁王和福王做了交易,拿我们当牺牲品,全完了!全完了!”他抖着手,面如冠玉的冒辟疆,此刻却显露着近似神经质般的歇斯底里。
      李雪衣怕得发颤,伸手去拉冒辟疆,“公子,随我回去吧,先回去再说。”
      冒辟疆有些粗暴地将衣袖从李雪衣手中抽出,“我,我要去见福王,我的事不用你管!”
      “公子……”李雪衣脸色发白,死死地拽住冒辟疆的衣角不放。她脸上写满了委屈,可又异常恭顺地看着冒辟疆。
      “公子,你不能去。雪衣今日拼着被你休弃,也要劝谏。”
      冒辟疆拨愣开李雪衣的手,指着她的鼻子暴跳如雷,“你是个什么身份,还来劝谏我?你若怕受连累,趁早滚!想嫁谁我替你做大媒!”
      李雪衣苦苦哀求,“难道你忘了爹娘了吗,他们一路从东皋赶到金陵来,难道你要让他们唯一的儿子先脱了义军的死牢,再碰福王的刀口吗!”
      冒辟疆一愣,颓然的默默无言。
      李雪衣抱着他,紧接着两人小声的低语,那声音似是林中的吟哦,又似是风中琴咽不可断绝。
      雨小多了,天色乌青,没有一丝月。李雪衣和冒辟疆上了马车,她让冒辟疆躺在自己的膝头,用慈母般的抚慰让他渐渐安静下来。
      詹在右驾着马车,偶尔从车厢里传来李雪衣温柔的低语,和一两声男人的呜咽。詹在右的心冰得发紧,热得发烫,却没有显露一丝表情。驿站外,他看着李雪衣抱着冒辟疆小声的低语,那幅画面将永久地停留在他的脑海中,那似乎将提醒他,有一种默契他永远也无法参透,乌汁般越来越深的疑惑,让他想要追问这份默契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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