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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1645年的春天,多铎以定国大将军从多尔衮率两白旗挥师南下,破扬州,杀史可法,一路向南而来。
      金陵城内士绅大族人心惶惶,但却少有率族逃窜,他们要力保福王守住江南,首先自己便不能做逃兵。但是所有局势都表明,金陵城破乃是须臾之间。
      冒家此时更是陷入焦灼之中。冒辟疆一方面坚持留守金陵城,绝不做弃逃的小人遭天下人耻笑;而另一方面,他顾及到年迈的父母,想尽快护送他们离开。一时间,整个冒家上下无人敢说出“逃走”这个提议,但所有人都心里明白,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弃城出逃。
      冒辟疆焦急地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李雪衣沉默地坐在一旁,忽的走上前拉住冒辟疆的双手说道:“不如你先送爹娘到闽南去,请福王出兵襄助金陵。有我代你留在这里,便没有人会指责冒家。”
      李雪衣的提议像火舌一样烫到了冒辟疆,他双眼怒目圆睁,浑身颤抖地看着李雪衣。李雪衣以为冒辟疆要对自己破口大骂,但他随即像泄了气一般,按住李雪衣的手。是的,凭着李雪衣在江南士子之间的声名,以及冒辟疆爱妾的身份,的确不会有人质疑这个实质性逃亡的举动。
      李雪衣送冒辟疆及二老出城那一日,周遭皆是携家眷出城逃难的人,一时车轮滚动,风卷尘扬。李雪衣默默扶着冒家二老上了马车,将前一日彻夜为他们收拾好的全部财产衣物放置好。
      冒辟疆安慰李雪衣,自己一旦请到援兵,便早日回来。
      就在这时,李雪衣忽然泣声垂泪,抓住冒辟疆的手:“冒郎,你一定要快些回来,不然妾便,便活不过了。”
      她的声音像钉子一般扎在冒辟疆心上。
      要随侍冒家二老的玥玥此时跌跌撞撞地跑下车子,泣不成声道:“小姐,没有我,你可要怎么办呀!留下我吧小姐!”
      李雪衣默默含泪将玥玥送回马车,车上冒家二老的脸色铁青,将头扭向一边。李雪衣只拍了拍玥玥的手不再言语。冒辟疆的眼圈有些红,他最后望了一眼李雪衣,却终于登上马车匆匆离去。

      一个月后,冒辟疆当然没有回来。
      詹在右再次见到李雪衣,是在冒家寥落无人的庭院里。那日他收到了李雪衣派人传来的口信,詹在右自踱到小院中,停住了脚步:就在那弯弯曲曲的小径尽头,空无一人的庭院深处,月光下盛开着那树梨花。李雪衣就站在树下,浅白花纹的绸缎衬着她的背影,她轻轻地转过颈去,满头云鬓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压上了詹在右的心头。
      李雪衣告诉了詹在右,她与冒辟疆初见时的经过:
      远在十年前,远在李雪衣成名之前,她便曾与冒辟疆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获罪抄家后,被卖到金陵随花魁柳生学艺,淹没在一大群能歌善舞的歌妓中。
      那夜,寒秀斋照例迎来才子恩客通宵宴饮。李雪衣没有资格侍宴,便一直留在后院照顾醉酒的姑娘们。半晌,李雪衣吃力地端着铜盆从房间出来向外走去。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谁?”
      透过院前梅与竹的缝隙,就在西厢房的玉阶之上,一个穿白衫的男人正坐在那里,看到李雪衣后,笑着朝她招手。
      她放下铜盆走到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出,他是那样好看。冒辟疆伸手拨开李雪衣额前长长的刘海,笑问道,“怎么以前没在这儿见过你?”
      他似有些喝醉了,伸手拉她朝外走去,一直来到秦淮河岸旁。雾气缭绕,过往的画舫游船浮在水面上,向更深更远处航行。
      此后这画面愈加频繁的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在心里放一样东西,得以遮蔽注定在风雨中战战兢兢的凄惨人生。这其中的秘钥就是相信它,越来越相信,相信到即使只能被困在一个地方,即使身陷淖泥,也没什么要紧;她给了自己一个原因,能够活下来。但是这信仰存在的前提,是小心珍藏,小心别毁坏了它,也别让别人毁了它。
      夏夜里,多年后的李雪衣还记得冒辟疆身上的气息令人迷醉。他伸出手请她上船,她鬼使神差地送上自己的手,随他一脚踏上了甲板,她知道,此生她将随他在这迷雾的纸醉金迷里航行,向着未知的遥远驶去,即使是沉船,她也义无反顾。
      所以这就是李雪衣在五年后,处心积虑,精心筹谋与冒辟疆再次相遇的原因;她对陈士兴所说的那句“自数年前见冒公子起,便立誓永不相负。”不是假的;当她一身湿衣引他在那同一张船上相见时,面对这个早已将她忘记的男人,她心中按捺又涌起的是怎样朝思夜想狂喜与百转回肠。她一切的算计,一切的苦心,都是为了能再次站在他的身侧,登上那艘沉船。
      詹在右沉默着,他再没有开口叫李雪衣离开金陵,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这里保护她,他知道从此他的心中达成了对李雪衣的某种仪式——自他从冰天雪地被救起后的落荒而逃,到此刻,在这场风雨里。

      清军于五日后兵临金陵城下,战事一触即发。福王与鲁王终于达成协议,一同抗金。詹在右的父亲詹以蘅调至金陵城督战,组织兵民迎敌,连詹在右也在行伍之间。父子二人再次相见,仍是无话。
      短短数月之内,守将与清军对垒,十无一胜。就近唯一可以出兵增援的,是巫望山内陈士兴已入鲁王麾下的义军队伍。
      詹在右没来得及见李雪衣最后一面,带人在守军护卫下,连夜突出重围直指巫望山而去。军中粮草最多还能再撑十日,如果顺利詹在右会在第十日赶回。送行的詹以蘅默默地看着儿子挥马远驰的背影,他已经是金陵最后的希望。
      随后数日间,詹以蘅战甲不卸,日日在城楼督战鼓舞士气,他坚信詹在右一定会在城破之前赶回。
      第十日,城中已无余粮,大势已去,詹以蘅的须发比前日更显灰白。清军豫亲王多铎麾下主将请兵搦战,詹以蘅数日未进果粮,腹中空空,却在这时大喝一声“我来!”不顾阻拦,操戟上马,向敌将飞驰而去。刀枪交合,两匹战马分离。
      夕阳下,詹以蘅的战马越跑越慢,最终慢慢停下。他抬起头,冲着詹在右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轰然倒下。
      詹以蘅在众目睽睽之下战死!这晴天霹雳,使全军陷入惊愕之中,几如稗草曳地,再无还手之力。
      守军全军覆没,清军攻破金陵城门,肆意烧杀掳掠,屠人为食……姆妈新婚的夫君试图反抗,清兵拿他杀一儆百,将他的尸体在大街上足足吊了七日。他出事时,姆妈穿着新婚时刚做的衣裳,在街头疯跑和尖叫,彻底疯了。姆妈在街头游荡,直到被李雪衣找到。此时清兵正在大肆搜捕城民,分批屠戮,李雪衣只好带着她和其他姐妹藏在临时搭建的窑洞内。
      姆妈刚被找到时,陷入时而疯狂时而清醒的迷乱中,她见到李雪衣,忽然从怀中拿出一支发旧的金钗来,用满是污垢的手插到发间,呵呵地傻笑。
      李雪衣取下那支熟悉的金钗,紧紧攥在手里,不由得发愣。此前她必须照顾身边的姐妹,必须坚强,神经在紧绷多日后终于在此时失声痛哭。她抱住姆妈,恐惧让她瑟瑟发抖,她祈祷着詹在右在此时回来。
      窑洞外响起一声接一声紧促的炮火轰响,李雪衣的脸也愈来愈惨白,直至窑洞的入口被清兵彻底打开,洞外的光芒照在她的脸上——
      ——她永远也想不到,詹在右刚一到达巫望山便被陈士兴的人囚禁。鲁王欲借清军之手削弱福王的主要力量,然后再收拾旧山河,故意拖延时日。牢狱之内,一墙之隔,詹在右与陈士兴兴默然相对,再无一话。
      十日后,詹在右终于带着仅借到的一万兵马出巫望山峡裕关,却忽遇春雪封桥,车马不能行,此时这里离金陵只有不到一百里。他痛哭流涕地望着金陵城的方向,扯着自己的头发放声哀嚎。
      半月后,詹在右翻山绕道逼近金陵,清军在得到消息后便停止屠戮撤退。詹在右带领大军赶至,在清兵的战俘营里救出尚未被处决的城民。
      当他欣喜地找到半疯半痴的姆妈时才得知,未得到任何议和消息的清兵为尽快撤离,就在两天前将一批人押去了树林处决。而李雪衣,就在其列。
      在树林深处一处荒地上,詹在右挖开了草草埋砌的坑。拂开新土,露出了一件绣着暗纹的外袍。李雪衣就静静地伏在地上,披发覆面。

      詹在右在一片高地上,为李雪衣起了一座新坟,姆妈陪在一旁。姆妈突然开口,问出一个久远到几乎令詹在右快要忘记的问题:当初他从大太监李斯道处救走李雪衣,准备带她到南方去,为什么不告而别呢?
      詹在右随即说道:“因为冒辟疆来了。”
      “可你那时既认为他们只是逢场作戏,为什么没有争取呢?”
      詹在右愣住,不知如何回答。也许比起别的,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愫,他觉得她只不过需要一个依靠罢了。就像他在被李雪衣救起时得知她的身份后,便逃也似的走了,也从未想过真正走近她的生活。
      这种不告而别似曾相识,原来在他们过去的岁月里一再出现呵……这突然涌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在窑洞中,她告诉我。大概在你心中,她先是妓,后是李雪衣。” 姆妈说。
      他轻易地放弃了李雪衣,他跟冒辟疆又有什么区别。
      寒秀斋已然破败了,穿过夜晚的街道,在昏黄的光晕中,詹在右走进静风堂,指肚擦过一层厚厚的积尘。就是这个房间,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雪夜,在迷蒙中看到她将带着体温的氅衣裹在他身上,看到她将汤匙里的药送进他嘴边时,半坐在床前的笑容。也许他们说了会儿话,具体说了什么他不太记得了。那是在一切开始之前。
      在所有的偏见和错过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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