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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桌案上摊开着一封信,李雪衣的手指停在信的字迹上。她虽不动声色,但一张脸惨白得骇人。
      玥玥和另一个婢子瓶儿站在一旁小心侍候着。今晨如皋冒公子的信到了,字迹间仍是如昔疏俊,措辞婉转谨慎;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说父母高堂尚需恩养,自觉近年行事荒唐,承受不起李雪衣情深一片,故来信与她了断情缘。
      “什么承受不起,我看他分明是被那个扬州的陈圆圆迷了心智,所以才急巴巴地甩开我家小姐。”玥玥忿忿不平地说道。
      站在一旁的瓶儿忧心忡忡,“这可怎么是好,全金陵都知道小姐就要嫁给冒辟疆,他现在才来反悔,岂不是要让小姐沦为整个金陵城的笑柄……”
      李雪衣的额头沁出一丝细密的汗珠。这出其不意的灾难几乎给了她当头一棒,但事实上,她对此事早有预感。冒辟疆心性孤傲,所以她从不对他曲意逢迎。往日交往他每进一分,李雪衣却也总不敢有丝毫逾倨,若她妄想越过两人的关系底线更近一步,总会落得他退避的结果。他们玩儿着这种‘你来我往’的游戏,冒辟疆对她的态度总是既不推拒也不热烈。他这次出发前去扬州,她就预感他会离开她。可悲的是,她的预感一向很准。
      思来想去,李雪衣只觉心头思绪纷繁,喉头涌出一阵甜腥。她的胃隐隐作痛,忙伸手去拿搁在桌上的米茶。
      玥玥忙说道,“这米茶凉了,不治胃痛反伤胃的,我去做壶热水来。”
      玥玥刚提着小壶款步走了出去,李雪衣就听到屋外传来一个低低的男音:“又被那婆娘支唤去沏茶?”
      屋外只听到玥玥阻拦的声音,“你作什么又来?小姐正生气——”
      李雪衣只听到一阵满不在乎地爽朗笑声,转眼就看到詹在右挑帘走了进来。李雪衣此时只觉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拿了茶杯扔了过去。
      詹在右刚一进门就看到这物什朝自己飞来,陡地接住一个,谁知又飞来一只茶杯。他待要再接,谁知这下两个茶杯捧在一起,在他手里磕了个粉碎。
      詹在右吓了一跳,忙拍了拍身上的碎渣子朝李雪衣桌旁走去。玥玥也不沏茶了,直拉着詹在右的衣角想让他赶忙出去。
      詹在右坐在李雪衣身旁,又回头看了眼地下摔得裂开的茶具,褚红色的釉面图案精致夺目,让人一见难忘,只可惜原是四只茶杯一套,如今桌上只剩下孤零零地两只了。
      “这不是我前些年给你带回来的茶具吗?”见李雪衣并不理自己,詹在右也没趣地摆了摆手,“也罢也罢,这次从扬……从外面回来没赶得及,下次再带两只一模一样的给你。”他回头冲着玥玥,“李雪衣自己制的茶叶呢?就是去年花了一整个冬天才成的那罐珍品,放哪儿了?沏一壶给我。”
      玥玥摇了摇头,如防大敌一般警惕地看着詹在右。
      詹在右先是指了指玥玥,又指了指瓶儿,“茶柜的钥匙呢?在你身上还是在她身上?”
      见两人都憋红了脸不吭声,詹在右作势欲起,“不给是吧,那我只好自己撬柜子了。”
      李雪衣恨恨地看了眼詹在右,从牙缝蹦出几个字,“给他沏!”
      玥玥颓丧地从怀里掏出钥匙,和瓶儿去取茶叶沏茶了。
      詹在右瞥了一眼,看到桌上的米茶,不动声色地说道,“又胃疼了?”
      李雪衣懒得再看他,自顾趴在桌上,闷闷地“嗯”了一声以示回答。
      李雪衣伏在桌上,半晌后方听他说道,“七情皆伤身,风月场所里待惯了,这道理你不明白?”
      李雪衣懒得理他,正胡思乱想迷迷糊糊间,忽然想起许多往事,詹在右如此了解自己,知道自己胃不好,甚至知道她一切软肋和弱点的起源,是在十年前。那时詹在右被家中赶了出来,在冰天雪地里快要被冻死,是李雪衣把他捡了回来。李雪衣照顾了他十日,但当詹在右得知这寒秀斋本是妓家,逃也似的的便走了,从此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逢人便说晦气。
      李雪衣以前总是烧高香,希望有正事的时候,这个无赖、这个祸精不要来惹事,可他每次总能分毫不差、轻而易举地将她惹怒,这次的宴会更是被他给毁了个彻底。一想到宴会,想到冒辟疆,李雪衣陡然一惊,一颗心也缓缓地沉了下去。
      一抬头,正看到詹在右正看着自己,李雪衣想着将他打发走,一时随便找了个话头,“上次我从屋顶险些摔下,还没谢你救我。不过鉴于把我弄上屋顶的人就是你,实在也没什么好谢的。天色不早了,我看——”
      李雪衣的话音未落,只见詹在右劈手便从李雪衣手肘下抢了冒辟疆的那封信来看!
      “喂!还给我!”李雪衣急急起身去夺。
      李雪衣哪里是詹在右的对手,詹在右一个闪身边躲边看,眼睛一扫便看完了信,嘴角扯了个笑容,将手中的信扬了扬,“怎么,那小子移情别恋了?你不会上赶着去当小妾吧?”
      李雪衣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我让你还给我!”
      门外玥玥和瓶儿正捧着茶走进来,登时被李雪衣的那声吼吓了一跳,这哪里还是她们那个孤傲质洁、生性淡漠的李姑娘。李雪衣看到她们进来,这才颓然坐下,拿出女主人的姿态矜持地端了杯冷茶,一双眼睛却如利剑一般剜向了詹在右。
      玥玥打发了兀自受到惊吓的瓶儿,硬着头皮给二人添茶。她是李雪衣的贴身侍女,这詹祸精一来,小姐必然反常,她自是看惯了的,倒是苦了那生性胆小的瓶儿。
      玥玥瞥了一眼幸灾乐祸的詹在右,看到李雪衣又要发怒,忙劝慰道,“小姐,您就别生詹公子的气了。幸亏是詹公子那么一搅和,真要是让您封了门摘了匾,从乐籍里除了名,又碰上冒公子这事儿,那您……那您……”
      是啊,如若那天真的封了门摘了匾,只怕如今连这寒秀斋都没得住了。她流落江湖,又该去哪儿呢,只怕连生计都不知该如何打算,那才真是覆水难收……
      李雪衣正思量着,詹在右似笑非笑地看向李雪衣,“怎么,现在才想明白?一向这么聪明的人,却在这件事上头脑发昏,连条后路都不留。”他将那封信扔回桌上,“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那么多名士才子追求你,你从未放在心上;这冒辟疆跟那个陈圆圆不清不楚,光天化日之下在扬州城大街上纠纠缠缠,甚至选好了地方为陈圆圆买屋置地,实非良人。你却巴巴地一心筹谋想嫁给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让我猜猜,这冒辟疆既不太小,也不太老,而立之年正可依托;出身世家又有学识,情趣也不差,当不会让你在闺中寂寞无聊;家中父母双全,冒妻贤名远播,当不会让你太受委屈……如此看来,这冒辟疆对你来说,实在是万里挑一的儿郎。”
      李雪衣淡淡回答道,“或许是吧。”
      “……你家道中落,一心攀附,本在情理。可你偏偏选东皋冒家,却是想有朝一日,他们能帮你本家平反吧。”
      屋子里静默如谜,玥玥大气都不敢出,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绣鞋。
      “……李雪衣,你如此精心算计,可怜那些公子哥儿一律将你看作不识红尘的仙子,可事实上他们只不过是你达到目的工具罢了。”
      “说完了?”李雪衣冷冷说道,“说完了请回吧,我这个‘精于算计’的人,还要费劲思量让那个变心的人回头。”
      詹在右扬起那张笑得完美无缺的脸,“那好啊,听你的好消息。”转过身的下一秒,他的笑意倏然消失无踪,铁青着脸拂袖而去。两人终于又闹得不欢而散。
      李雪衣揉了揉眉心,头痛得摇了摇头。这人果真是自己命里的“天魔星”……
      “玥玥,把这一地的碎片收拾了,再去拿笔墨来,我要好好想想,怎么给冒公子回信。”
      “是。”玥玥依言去了,她正收着那一地粉碎的瓷片,忽的“咦”了一声,又不再说话了。
      李雪衣抬头问道,“怎么了?”
      玥玥踟蹰着,“其实没什么……只是这詹公子每次游历回来必会给小姐带些时兴小玩意儿,不知为什么这次没有,所以觉得奇怪。听醉芜楼的鸨妈妈那天偶然说起,詹公子这次从扬州回来得极匆忙,像是有什么大事。”
      李雪衣的额头涨得发紧。听了玥玥的话,她突然想起一事,刚刚詹在右说‘冒公子跟陈圆圆光天化日之下在扬州城大街上纠纠缠缠’,又说‘冒公子甚至选好了地方为陈圆圆买屋置地’,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如此描述竟像亲眼所见一般。这次詹在右是从扬州回来,那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冒辟疆和陈圆圆的事了?那他如此匆忙回来,难道就是因为早已得知消息,就 是为了阻止她脱籍,为了保护她?
      李雪衣正支着额头,想起他刚才险些说到“扬州”又打住的话头,不觉一愣,坐直了身子:他会吗,那个詹在右不是一向跟自己作对吗?

      冒辟疆与李雪衣了断情缘之事,很快传遍了金陵城。一连数日,李雪衣在寒秀斋内避不见客。没想到这天一早,李雪衣派了贴身侍女玥玥亲自前去醉芜楼,邀请陈士兴过府一叙。自那次相见后,陈士兴随詹在右日日宿在醉芜楼,早已酣醉得神鬼莫辨。听得李雪衣相邀,陈士兴欣喜若狂,换过了崭新的白衫绸袜、披了风衣便随玥玥去了。谁知等他刚踉跄地踏进寒雪斋的大门见到李雪衣,便一头栽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寒雪斋本有了个醉鬼捣乱,谁知又来一个。”玥玥以帕掩鼻,撇了撇嘴道。
      李雪衣扫了眼玥玥:“你詹小爷心眼儿实,才是糊里糊涂地真醉,这位……还真不好说。扶他进去醒酒吧。”李雪衣吩咐道。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婢子告知陈士兴已酒醒并安排在静风堂等候,李雪衣不慌不忙多看了两页书,这才赶去。
      寒雪斋西厢的屋子静风堂因背靠花阴,又难见日光,因此比别处暗些,但李雪衣却独爱其静,便作为除却内室之外最常流连之所,平日里交友答客,非是极为亲密的客人不能踏入此室。室内古朴雅正,墙上装饰无非一副老梅图、一副书法而已。
      李雪衣推开门,只见陈士兴端坐在靠窗的茶案一侧,出神地看向窗外。
      “酒醒了?”李雪衣走过来,坐在陈士兴对面。
      “有一会儿了。”陈士兴敛声道,他看起来并不如何抱歉。
      这时有婢子上来端茶,却只拿了一杯放在李雪衣面前,看着陈士兴哼了一声便退了出去。陈士兴的笑意挂在低垂的嘴角边,他随即看向茶案一隅摆放的棋盘:“这局左右手互搏当真精彩,可自己和自己下棋终是寂寞,何不另寻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你只看了这棋盘一眼,便知这是雪衣常日无聊里,在跟自己下棋。公子这等敏锐,自当脱颖而出有所作为,跟着詹疯子整日厮混,真是可惜了。”
      陈士兴笑道,“你怎知我是因精通棋局?其实刚进来时,我发现这茶案上只放着一杯残茶,因而我猜方才屋中只有姑娘一人,若是另有棋友,却不给人家奉茶,岂不是折了寒雪斋的待客之道?”他说着,便故意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空茶案。
      李雪衣忍住笑,招呼玥玥奉上茶具,此时她的笑意中才掠去芥蒂道:“我亲自给你煮茶罢了,婢子戏弄你。”
      “是我轻慢了。”陈士兴说道,“其实我还要谢谢你,姑娘方才让我在这静风堂独坐半时,让我想通了一件事。”
      他伸出手,熹光中的尘埃在他指尖跳跃:“浮尘易聚易散,而风终不止。从前我踟蹰于以一身所学,到底是进是退,如今才知没什么分别,现我大明朝势运如此,无论如何选择,我们最终都会归于一处。”
      “你的事我倒是知道一点。”李雪衣俯身烫茶,亲自执杯换盏,“万历年东林党遭阉祸事败,陈兄的祖父亦遭牵连,心灰意冷遁入江湖创立帮派洪门会。如今,这洪门会到了你的手中,你却不知该带着你的部众走向哪条道路。”
      陈士兴沉默着,一言不发,不多时苦笑一声:“想不到姑娘竟是知己。我本是江湖中人,游历至此,有姑娘和詹兄这般一二个知己,已极是宽慰。”
      李雪衣听得詹在右的名字,眉间一蹙,随即神色仍是如常。
      “说到詹兄,”陈士兴端起茶杯划过唇峰,看向李雪衣,“其实他并没有姑娘想得那般不堪,我甚至觉得姑娘可能并不真正了解詹兄。”
      “他是怎样与我何干。再说,谁要管他了,我自有要操心的事。”
      接着,李雪衣拿过陈士兴手中的茶盏添续,一双眸子明亮如星:“其实我今日找陈兄前来,是有事要请你帮忙。”

      秦淮灯会是金陵城的一大盛事。每月十五,月至中天,秦淮沿河十里皆是灯火通明,游船画舫,轻歌载舞于河上。两岸亭台楼阁觥筹交错,才人士子咸集于此,更有名妓美娥相伴于旁。
      李雪衣随陈士兴出现在秦淮灯会上,不禁引起一众侧目。李雪衣目不斜视地随陈士兴登上画舫:写给冒辟疆的回信,已经在路上了,李雪衣措辞良久,笔墨都停干了方写出那封信来。信上不急不躁、不卑不亢,将她心里的翻江倒海、一番苦楚都压了下去。
      陈士兴的洪门会与冒辟疆为首所在的复社向来不睦,此番李雪衣与陈士兴成双成对出现在秦淮灯会上,势必要给冒辟疆难堪。玥玥早就反对过李雪衣的这番激将法,冒辟疆性子孤傲,未必就会因此而回头。一个弄不好,反倒会引起他的反感,把他越推越远。
      秦淮河上清风徐徐,一轮孤月高悬于上。陈士兴看起来似是喝醉了,被李雪衣迷得神魂颠倒,二人看起来极为亲密。一路上众目睽睽之下,陈士兴几次开口表白心迹都被李雪衣挡了回去。这时在画舫上,他又一次开口,诉说几日来已对雪衣倾心,李雪衣却微笑着没有阻止,待他说完,放下手中茶杯退开三步,恭恭敬敬地行礼半跪在陈士兴面前。
      李雪衣突然泣声说道,“陈先生。雪衣今有一肺腑之言,不吐不快。雪衣自数年前见冒公子起,便立誓永不相负。一朝蒙弃,也自觉是德行有愧,粗质陋颜难侍公子。那日与你结识,得知先生乃洪门之人,雪衣深知洪门虽与复社不睦但皆是为社稷计。雪衣一心想让陈先生与冒公子结识,没想到却让陈先生有此误会……”
      陈士兴听得此言,却不急不恼,迷醉地歪倒在船舱之内:这是他和李雪衣早便商量好的了。此时李雪衣的目光向船外一荡,只听得两船船橹不时的轻轻碰撞声。她知道,这另一艘船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冒辟疆一些极为亲密的朋友,他们也都是复社中人。上船前,她特意吩咐船家紧紧贴着这艘画舫。刚才那番话,也是自己故意说与他们听的。
      这些士子本就对冒辟疆弃置李雪衣一事颇有微言,今日若让他们听到李雪衣竟是这般对冒辟疆忠贞不二,甚至一心为复社着想,定然会让他们更偏向自己。要想凭自己的一己之力挽回冒辟疆的心,她实在没有几分把握;但是人言可畏,冒辟疆也不得不顾及这些同窗门人的看法。以舆势压人,她定然稳操胜券。
      就在这时,忽的听到对面船上一声笑,传来熟悉的话语:“哎,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李雪衣竟然如此凛然大义,佩服,佩服!”
      李雪衣一惊,猛地掀开帘子向对面船上看去。却看到对面哪里还有那些复社士子的影子,孤零零地船上只斜倚着詹在右一个人。他此刻正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草优哉游哉地看着李雪衣。
      李雪衣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几乎气得咬牙切齿。
      “做戏做完了?”詹在右挑衅地看着李雪衣,“实在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刚才只不过‘恰巧’抢先那些酸腐士子一步上了船,又‘恰巧’一路上尾随你。你说的那些话,我分毫不差地听完了。只不过,怕是我没本事将原话传给冒公子听了,对不住。”
      詹在右看着躺倒在船舱内的陈士兴说道,“被人当枪使,你还真把自己当枪托不动换啊!告诉你个秘密,你知道当初李雪衣是怎么认识冒辟疆的吗?她可是让十里八乡的文人才子做了个见证,就在这秦淮河上,诱使冒辟疆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哎呀看来真是年纪大了,这一年年戏看多了,真是腻歪!”
      “你说够了?”李雪衣冷冷地看向詹在右。
      詹在右坐起来,看着李雪衣,“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亏得我那年也被蒙在鼓里,亲自将冒辟疆领到你跟前。”
      他说得这话不假。早在和冒辟疆见面前,李雪衣就已秘密让人时不时在冒辟疆提起自己,直到冒辟疆真的来相见,她又在秦淮河上来了个险些落水被詹在右救起的戏码。而詹在右却被蒙在鼓里,将冒辟疆带到了秦淮河。一身湿衣的李雪衣乍然与冒辟疆相见,顿时天雷勾动地火,二人在画舫独处整整一日,只听得秦淮河响起了李雪衣那空前绝后的琴声。詹在右不提,李雪衣早忘了是他将冒辟疆引到的秦淮河。
      “陈兄,你眼前这位金陵名妓李雪衣,本是东皋李公侯家的小女儿。东林党覆灭,李家亦受牵连,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籍。她一心想嫁东皋冒家,无非是冒家在朝廷鼎盛,说不定哪天可以看在同乡情谊上为李家平反。你此刻搅和进来,实在就是一瓶子酱油。”
      詹在右一席话说下来,李雪衣没有反驳。而陈士兴倒是眉间一动,看向李雪衣,唇边的笑容难以捉摸。只命船家将船划了回去。到了岸边,李雪衣回头望去,詹在右那“天魔星”此时也早已没了踪影,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场戏就这么被詹在右给搅了个彻底,李雪衣不禁叹了口气,和陈士兴一同向秦淮河畔一处亭台走去。
      刚走近亭台,便有高谈阔论之声传来。李雪衣走近一看不禁哑然,亭台中人正是那些复社士子。他们见到李雪衣,正要躬身施礼请她入席,却看见紧随而后的陈士兴,顿时面上便换了颜色,只作没看见二人一般。李雪衣此时已索然失兴,况且再解释也无益,只淡淡地一扫众人,然后坐在角落里,端了杯茶听众人说话。
      “我前几日还听说一个闲事,大太监李斯道,近日从京城出来,到各地为圣上遍寻人间姝丽,扩充后宫。前线战事吃紧,却还有闲工夫弄这些。”
      “要我说,根本不用采选姝丽,皇上往他的内阁首辅周延儒家去就是了。”
      “此话怎讲?”
      那说话的士子岔开话题,“周延儒家,有一只屏风,朱兄你若见了,定会爱不释手。”
      “哦?张兄都说好,定是真的好了。只是不知屏风是个什么名贵材质?是蓝田玉呢,还是玛瑙翡翠?”
      “都不是都不是。”那士子摆手道,忍笑道,“是肉做的。”
      “什么?”
      “周延儒豢妓上百,中有一女,胸宽脯厚,宴席之上将其置于身前,可挡帘风,是谓‘肉屏风’是也!若皇上将其充入后宫,刚好可以挡挡关外鞑子扬起的铁骑风!”
      那士子话音未落,顿时引得哄堂大笑。李雪衣皱了皱眉,士子之间狎妓成风,时有粗言秽语也不以为然,她隐隐对这群人心生反感,打算只饮了这杯茶便速速离开。
      亭台内的士子依旧在高谈阔论,不多时,方才那士子又说道,“我随父亲到周延儒家,阁老还谈起一桩旧闻。往日与他同朝为臣的,死的死,迁的迁,素日交好的淮阳詹老,如今也挂印出征了。临行前,周延儒去送他,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如今詹家无人,若是詹家那位公子挣点气,又何用詹老一把年纪还要上战场?”
      “詹老有位公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问到。
      “兄台有所不知,詹家一门三学士,代代忠良,为朝廷办事。偏偏府上有位公子,那真真是混世魔王。从小便惯行忤逆之事,不好读书专结交江湖人士。十五岁上,救了朝廷通缉犯薛怀义,被他父亲詹士昭打了个半死,问他原因却怎么也不肯说;终于在二十岁上,在一个风雪夜被詹大人赶出家门,自此恩断义绝。就连詹大人临去世前,也不愿见他。”
      这时有人笑道,“诸位久不来金陵,自是不知这堂堂詹公子‘詹在右’在这城中的威名,他便有一诨名‘混不吝’,他呀皮糙肉厚,那叫一个不在乎。十天里倒有九天里醉倒在人家门前,有酒便是娘啊。像这种没出息的人啊,詹大人上辈子也不知做了什么孽。”
      听了这话,众人登时哄堂大笑起来。詹在右在金陵不招人待见,尤其与那些文人士子合不来。李雪衣听到他们说到詹在右,便听了两句,初时还幸灾乐祸难得听个热闹,可听他们说得那样肆无忌惮,便渐渐没了笑容。
      此时又有人出声,“我倒是听得另一个版本,这詹在右自被家中赶出来,屡试不第,到各府当门生清客却被赶出。一气之下跑到三千里地外学了一身武艺回来,却只给人看家护卫,当了个江湖游侠儿,出入坊间里弄,你说可不可笑!”这人话毕,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忽然传来一真清丽的女声,“我看你说的话倒是笑话。”
      众人闻声看去,才看到说话的人竟是李雪衣。
      李雪衣已长身站起,“詹在右被家中赶出,只因他不慕功名、不侍科举,所以才与亲不合;他任侠轻财,救下薛成义,是因为薛成义实乃朝廷忠良;他入府为清客,却无人识其才,他学了一身武艺,可佞臣横行,大明的江山却要被金人的马蹄踏空了!他有一腔抱负,却报国无门,日日饮酒,可你们——你们实在没有一个人懂他。”
      李雪衣话音刚落,周遭一片寂静。就连相邻亭台的人都向这边看去。李雪衣顿时觉得隐隐有些悔意,她的话又急又快,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个詹在右欠得别人一屁股债,债主找上门李雪衣总是扯扯嘴角,帮他还钱。所以本质上来说……那些人没说错……不过她突然想起一事,每次詹在右从外地回来给她稍东西,虽十有八九都是恶作剧为了气她,却也有几次……带了她家乡东皋的特产回来。
      蓦地,李雪衣一抬头便看到亭台的瓦檐上,一片月光轻洒之处倒影出一个人影。詹在右正支着头躺在亭台上,亭台下的话十分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侧。此时他斜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李雪衣的身影。
      李雪衣心里登时叫苦不迭,众目睽睽之下,真不知自己刚才怎么就这样听不得别人数落詹在右的话。李雪衣正欲转身夺步溜走,这时却被一只大手扯住她的肩膀,一惊之下连斜插在鬓边的金钗都摔散在地上。
      拽住李雪衣的人是进士连西忠,就是刚才开口说“肉屏风”浑话之人。他家中是内阁中人,作为众人的座上宾被邀来秦淮灯会,此时已是醉烂不堪。
      连西忠一手死死地箍住李雪衣,一面喷着酒气说道:“怎么,你是说你懂他?一个戏子,怎么,懂一个落魄的疯子?”
      连西忠的话刚落下,也有两三个人稀稀落落地笑起来,但那些复社士子却微微显得尴尬。冒辟疆在这些人心中自有地位,或许他们亦本该维护李雪衣,只是连西忠不可轻易开罪,更何况据说冒辟疆与李雪衣早已恩断情绝,便更无谓蹚这浑水。
      李雪衣虽表面镇定自若,心里却十分慌张,被那连西忠抓着的地方隐隐作痛,一阵接一阵的羞辱,伴随着秦淮河吹来的风拂在她的脸上。
      连西忠刚要再上前一步,谁知头上的束发钻心地一痛,似是被人扯着,一步也不能动挪。他忙伸手去护头,松开了李雪衣。
      只见陈士兴一手勒住连西忠的束发,一手潇洒地拿着只酒壶仰头饮尽。
      “放,放开。”连西忠此时向只小鸡被捏在原地,连头也不得转圜。
      待一壶酒饮尽,陈士兴轻巧地松开连西忠,一手将他推了个趔趄,重新站在李雪衣身侧。这时他才看到李雪衣的脸已成了一张白纸。
      “你本不必如此。”李雪衣轻轻说道。
      从艺多年,她一直被众人捧在手上,甚少受到侮辱。只是她没料到,原来这样的侮辱本可以来得那样轻易,她根本无法阻挡。
      连西忠待支撑着站稳了,正要破口大骂,这时突然从秦淮河处传来一阵冷风,让所有人都闭紧了嘴,抵挡这突如其来的寒冷。
      李雪衣向亭外看去,此时秦淮河远处画舫中传来的幽渺之声,听来竟有些末世之音的荒凉……让人想起千里之外与金人刀兵相接、杀伐难解的惨烈之况,让方才还歌声靡靡、管乐翩跹的盛世太平景象竟荡然无存。一思极此,李雪衣陡地打了个寒颤,心中升起一丝悲凉之意。
      连西忠本来正站在廊边,此时他低头看着黑漆漆的秦淮河水,不禁往回缩了缩,掩紧了衣角。蓦地一只凭空飞来的石子“噗”的一声隔空射来,正中连西忠额角,打得他身形一晃,直向廊边歪去。
      “哎哟,是谁打我。”连西忠话音未落,又有三四颗接连射来,只见他哪里还站得稳,一个倒栽葱,竟“扑通”一声歪进了河里。
      “救人!快救连大人!”亭内顿时乱糟糟闹成一团起来,有几位公子、仆人下河救人,不知谁喊了一声“人在廊上”,便都一窝蜂去追那始作俑者。
      秦淮河畔十里亭台相连,夜幕中詹在右长袍一卷,已沿着屋脊燕子抄水般掠去。底下的人一路擎着纸灯追去,从河畔这一岸看去,只见沿着长廊点起的灯笼次第亮起,像一条弯龙,无声地晕黄了整个堤岸。
      “他不会被抓到吧?”李雪衣显然有些担心。
      陈士兴脱下长袍覆在李雪衣身上,复含笑看向她:“其实你远比我想象得要了解詹在右,可你也远不了解他。不幸的是,你们两个都是这样。”
      李雪衣的喉中像是塞进一颗卵石,一句话都说不出。陈士兴说的是对的,但对这动念的追问实在太微弱,曾在很多年前的某个雪夜险被唤起,然后归于寂静。
      月色清明,陈士兴和李雪衣沿着河岸走向寒秀斋,一路无言。
      “咱们就此道别吧,我要离开金陵了。”陈士兴站在寒秀斋门前说道。
      李雪衣略一惊讶,随即说道:“你要去哪儿?”
      “还记得那日告诉你,我想通了一件事吗?既然乱世之中不论进退都没什么分别,”陈士兴说道,“我还不如替自己,和我的兄弟们挣一份功名。”
      李雪衣默然良久。
      “你很失望?”
      “我只能说你的选择让我很意外。”
      “金陵繁华难能长久,你定然明白这道理,何不早早离开?” 陈士兴的声音愈加低沉,“找个好人嫁了吧,离开这儿。”
      “这应该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半晌后,李雪衣静静说道。她的衣衫在风中飘零,愈显轻盈单薄。
      陈士兴一怔,沉默良久,长叹一声:“皆是浮萍之人,随波逐荡,可我却比你幸运,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说到此处,二人一时无言。弦月渐渐沉落,李雪衣目送陈士兴走上了堤岸。她一直站在那儿,仿佛吸引她的是秦淮河,陈士兴早已走远看不到身影,只见得到河岸水汽氤氲中的一团黑雾。
      该是回屋的时候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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