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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玥玥,过来帮我。”李雪衣站在一面铜镜前自顾。
      一个婢子应了一声,蹲下为她整理衣裙下摆,素色的缎子绣着暗纹,柔若无物。婢子抬头像镜中的人看去,忽的唤出一声细微的轻叹,“真是可惜了呢……”
      此时金陵城外百里,一人一马正飞驰而来,那人带来的书信将穿过三十六楼、十里秦淮河畔长板桥边,进到这烟锁云楼的旧院曲中,为李雪衣带来一个噩耗。

      名妓李雪衣要“封门摘匾”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金陵城。公侯贵戚、宗室王孙,往日有过交情的才子恩客,此时都来到寒秀斋。李雪衣在此设宴作别,从此便要摘牌子从教坊司除名了。
      寒秀斋是李雪衣所居之处。旧院曲中妓家鳞次,比屋而居,无不是屋宇精致、金门绮户;唯有寒秀斋清简朴洁,就连眼前这宴席之上,也无翠杯玉盏,厅堂唯一的装饰,便是李雪衣。她隔着众人独坐在主位上,长发委垂于地,面色微黄,眉如远山,一双瞳仁如墨漆一般。
      此时有一人突然出声道,“雪衣今日去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秦淮怕是更无人了。”
      听到这话,宴席上登时弥漫着一阵伤感的情绪,更有人垂目欲泫。自李自成率部攻克台州,明军节节败退,天灾外患之下,多少名动一时的绝代佳人都已脱籍离去。如今连李雪衣也要走了,更从此湮没一身才华,如何不让人惋惜伤感。
      忽然,就在这时,几个小厮抬着一口箱子在仆妇的带领下进入厅堂。
      几个小厮皆规规矩矩地垂手立着,为首的一个先是大方施了个礼,然后朗声说道,“我家先生听闻雪衣姑娘今日设宴“封门摘匾”,虽不能亲自前来,但特命送上薄礼一份,贺姑娘脱籍。”
      箱子打开,是一把古琴。可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器物,而是名琴“断纹”。
      宴席之中,登时有人笑道:“这‘断纹’乃是南北朝流传下来的古琴,音色灵动,珍贵非常,可雪衣一向不侍琴技,这名琴若给了那媚香楼的”香扇坠“倒才恰如其分。”
      “我家先生说,雪衣姑娘虽一向以诗书笔墨名动秦淮,但只有早年认识她的人才知道,李雪衣乐道之精通,江南无人能出其右。”
      “你家先生是谁?”李雪衣开口问道。
      “姓顾,五里山、五里亭的行左居士是也。”小厮说罢,一拱手带人退了出去。
      李雪衣眉间一皱,便恢复如常,不再言语。可是接下来,每过一刻钟,那位“顾先生”便派小厮送上一份礼,淮山茶经、王羲之的书法善本……件件都价值连城,件件送到李雪衣的心坎里去,给足了她面子,看得宴席之上的宾客是目瞪口呆,也可见这位“顾先生”对李雪衣的爱敬和熟悉。
      最后一次,只一名小厮前来,什么礼物也没有,只有一张字条。宴席上的所有人都好奇得伸长了脖子,凑上前去看。
      这是一首七言长诗,一手行书写得飞扬俊逸。宴席中先拿到纸条的为众人读诗,前面无非是赞美李雪衣擅琴弄诗,人间孤洁,此番所送真琴善本乃是贺礼。可直读到最后一句,才见端倪。只见上面写着不痛不痒的一句诗:
      “昨日犹自侍恩客,今朝立碑效女贤。”
      话音未落,宴席之上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一齐看向李雪衣。这诗分别是在讽刺李雪衣歌妓之身,如今却立贞洁牌坊、想下堂做贤良妇人。
      外面这时传来咿呀弹唱之声,声音靡靡闻之欲醉。那小厮笑道,“醉芜楼今日挂牌子迎客,我家顾先生说了,今日酒水全算在他头上,还请各位前去捧场嘞!”说罢,这小厮不等人撵,刺溜笑了一声逃了。
      这酔芜楼只与寒秀斋比楼而望,只听说要择日营业,谁知却不偏不倚撞在今天。一个哀戚戚封门摘匾;一个却鼓噪噪挂牌营业,这擎等着是给李雪衣难堪。原本以为这位“顾行左”是来给李雪衣捧场,没想到,却是来砸场子的。眼下看来,李雪衣这场精心准备的宴席是开不成了。
      李雪衣初看到名琴断纹时,只觉得奇怪,她曾暗中花重金寻访过这把名琴,但终是无果,她原以为送琴之人是旧识;可这个什么五里山、五里亭的“顾行左” 她压根儿就闻所未闻。众人皆屏息望着李雪衣究竟会如何反应,李雪衣不怒反笑,神色气度一如平常,只淡淡说道,“人家既邀请,我们便捧场罢。”说着竟不顾丫鬟反对,兀自离座前去,满座宾客神情局促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慌忙起身随李雪衣而去。

      寒秀斋对面,是一排排屋檐低瓦的小楼别院。与嘈杂的珠市不同,平日里这旧院深处少有喧哗之声,除了隐在巷陌之中略有身份的妓家,另有一些久年空置的房屋,供世家大户来金陵小憩时居住。谁知今日醉芜楼挂牌迎客,竟引得这街巷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醉芜楼二楼比之寒秀斋矮了半肩,中间只隔几人宽的窄巷,临街的两扇窗子敞开着,丝竹管弦之声便是从这窗子飘出的。李雪衣此时正从寒秀斋二楼凭栏望去,对面窗子的情形清清楚楚地跃入眼帘:酒歌半酣、丝竹未竟,就在那一应罗杉半褪笑语盈盈的妓婢丽人堆中,一个粗衣布衫的男子忽的半倚起身来,他从窗子那一侧睨看向李雪衣,双眸在似醉非醉的氲波间灼灼熠熠。这时,他开口说道:
      “听说,你要从良?”
      那男子说话极放肆,众人皆是侧目。他那身旧衣裳和破烂靴子自在地侵占脚下的方寸之地,两鬓的长发也未全部簪起,脚下丢着一把铁剑,那一副落魄样子实在配不上醉芜楼这样的地方。
      李雪衣眼皮一跳,继而得体地缓缓作答,“什么五里山、五里亭的顾行左,我当是何方神圣,原来是詹在右詹公子。许久不见,你说话还是这么粗俗。”
      那男子倒也不恼,“你这爱在人前装模作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惺惺之态,也没怎么变。”
      李雪衣的目光微微一紧,上前一步,“你几个月消失不见,想必又是欠了谁家的赌债,才躲出城去了吧?想必人人喊打的滋味并不好受。”
      “谁人不知姑娘本是江南世家之女,获罪流落青楼,想必对‘人人喊打’的滋味更是熟悉。”
      李雪衣的脸色愈发铁青,对着男子冷冷地蹦出几个字,“丧家之犬。”
      男子仰头喝下一口酒,唇边逸出浅笑,“朱门娼女。”
      空气微窒,谁也无法忽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整个金陵城的人都知道,寒秀斋李雪衣与江湖游侠儿詹在右交恶,平日里便是这般刀子碰火子,针尖对麦芒。至于这两人是怎么结下的梁子,却没有人知道。
      这时候,醉芜楼的姆妈妈抱着一小碟水晶糕倚在窗侧幸灾乐祸,“吵啊,怎么不吵了?我们大家伙儿还等着看热闹呢!”
      李雪衣不去理会那姆妈,径自问詹在右道,“你身无长物,那些珍琴善本是哪里来的。偷的?抢的?”
      那姆妈的胖手一拦,“我替他回答吧!他呀,好不容易得了个给城中巨贾甄老爷当护院的差事,这小子,愣是软泥一般终日躺倒在院前,这不,被甄老爷赶出来,就顺了那些个‘珍玩字画’当工钱!”
      李雪衣掩住唇,“祸精不愧是祸精,果然到哪儿都一样,无非是三天两头被主人家赶出来,再少不得胡搅蛮缠一番。詹公子武功高强,那些个大老爷自然不敢拿你怎样,往日告到官府那儿拿你,却也总是找不到你的人。”李雪衣话锋一转,“只是没想到这醉芜楼如此不懂事,容这无赖在此也就罢了,还来搅我的宴。”
      李雪衣此言一出,早有按捺不住的世家公子为李雪衣抱不平。
      那姆妈冷哼一声,不理会水晶糕的白面粉还沾在嘴唇上,肥敦敦的手一横,“要不是他想搅得人是你,老娘才没兴趣理会!凭什么这金陵城你寒秀斋排第一,其他人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老娘今日开张,就是要煞煞你的锐气!”
      姆妈话毕,身后便有醉芜楼的姑娘们跟着一齐呛声,寒秀斋的姑娘丫鬟们也为李雪衣抱不平,隔楼骂了开来。谁知声音越来越大,群声激昂,不多时,姑娘们竟一个个卸下翠珠秀履互相扔掷起来。一时间,天上满是飞舞的绣鞋珠花脂粉等物,实是看煞众人。
      几个珠花绣鞋险些砸过来,李雪衣忙急步向后躲了躲,她有些慌乱,实在没料到事情会变成眼下这个光景。蓦地一抬眼,正看到对面詹在右的目光正直直地盯着自己,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带了三分嘲弄二分醉意,还有一分连她也看不明白。相识多年,实在想不出是哪一天哪件事得罪了他,让他对自己成见如此之深。一想到此,李雪衣心中有一丝烦腻。
      此时一队府衙从长宁街赶来,捕头却像事先得到消息一般,带人跃上醉芜楼直奔詹在右而去,众人皆是惊叫着散开。
      李雪衣浅笑着看向詹在右,“奴家不过是刚刚派人通知了府衙说他们要找的人在此,想不到来得竟如此快。”
      詹在右有些愣住,神情有些古怪,实是有些哭笑不得,“你叫了官府的人来拿我?”
      李雪衣挑眉笑道,“一报还一报,今日你搅我宴席的事,算是抵了。”
      醉芜楼那边早有捕快欺上楼去,尖叫之声不断,谷果杯碟顺窗跌下摔了个粉碎。詹在右也不使剑,长袖一挥拂开几个来拿他的捕快。此时围上醉芜楼的捕快越来越多,只见詹在右忽的靴足一点竟施展轻功从醉芜楼飞至寒秀斋。李雪衣只觉眼前一黑,詹在右便从天而至闪在自己身前,下一瞬,便被他裹挟着上了屋顶。
      李雪衣只觉站立不稳,眼下离地数丈骇人得紧,直吓得面目苍白。
      忽的耳边传来詹在右低沉的话语,“现在知道抱紧我了?刚才你可是得意得紧。”
      “你要干什么?”李雪衣咬着牙道。
      屋顶下寒秀斋的仆妇丫鬟惊得险些跪下,直扑簌簌地掉着眼泪求官爷救下李雪衣。
      几个捕快冲上寒秀斋,与詹在右在屋顶缠斗。詹在右一手抱着李雪衣,只腾出一只手来抵抗,本便有些吃力。
      这时,李雪衣欲趁机挣脱詹在右,忽的踩在碎瓦上脚下一空,眼看便要跌下楼去!楼下的人一片低呼,却见詹在右竟不去抵挡身后刀剑,兀自长臂一伸倾身抱住李雪衣随她跌下。
      眼看一双刀剑就要砍在詹在右身上,一白衣男子陡然从人群中一飞跃起,打了一个剑花逼退了那几个捕快。
      而詹在右抱着李雪衣齐齐摔下楼去,只见他护住李雪衣硬生生以身触壁卸去几分坠势,终于有惊无险地平安落地。
      李雪衣立时被一干仆妇围住嘘长问短,而几个捕快冲了上来押住了詹在右。
      “且慢,”刚刚出手的白衣男子出声,向那捕头问道,“你可知你抓的这人是谁?他可是淮阳世家詹府的二公子。”
      那捕头冷笑一声,“詹府?只怕詹府比旁人还要恨煞他!他欠金陵城十家八户赌债无数,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詹在右浑不在意,只向白衣男子道,“陈兄,想不多咱们还能相逢,改日岳阳楼上再喝一大白如何!”
      男子听了那捕头的话,只笑了笑便道,“我陪詹兄随你们走一趟,他欠下多少,我替他还了就是。”
      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你替这个祸精还?这恐怕是个无底洞,要不然十年前,詹家怎么会在风雪夜把他扫地出门……
      男子闻声回头,说话的人正是李雪衣。
      “你就是李雪衣?”男子看了眼詹在右,笑道,“在下陈士兴。在江湖上行走时,和詹兄有过几面交情,总听詹兄提起,说你……”
      陈士兴正说着却顿住了,浅笑着却要再接下去时,却被李雪衣打断了,“你也不必替他圆了,从他嘴里谅来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李雪衣依数作了个礼,转身离去。此时周围的人渐渐散了,李雪衣在人群簇拥着进了寒秀斋,直到大门紧紧阖上。
      “络纬秋啼金井阑,美人如花隔云端。”陈士兴目送着李雪衣离去的方向,缓缓说道。
      “你是说她?”詹在右看着陈士兴,神情有些古怪,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亏我还一直当你是半个明白人,原来也是个瞎子。”
      詹在右在捕快的催促下向前走去,忽停住脚步背着身说道:“不过我劝你还是别想她了,你可知她今日为何摘匾封门?”
      “哦?为何。”陈士兴这回倒是真正好奇。
      “整个金陵没有人不知道,她脱籍,是想嫁给如皋冒辟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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