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记》明月楼南

5、第五章

　　君闾山的事情到七八天的时候，帝休被南荒来的使者叫走了，敖涓也随之回了长生府，尨丹回大罗天去修行，安介白自己在这里也呆不住，没过两天找个不得了的借口也走了。

　　但君闾山的事却没完。

　　伏灵是伏碜门第三代弟子，无论按辈分还是年龄，都小的没边，所以在门中需得给各位长辈们来回跑腿，跑的多了练出脚力来，平时走路办事也风风火火，从人身边走过都像一阵旋风。门中恰巧下了早课，这伏灵便去伏容那边打算把前日借的功课还他，顺便再一块吃个早饭。

　　伏容为人谦逊和气，平常很少有什么事麻烦人，每逢别人有事找他，他也很少推脱，虽不似有的师兄弟们那般圆通世故，做人八面玲珑，但伏灵很喜欢他，尤其和他相处的时候不用介意什么虚实深浅，有时候他尽管说了傻话，但他也能明白他的意思，或与他一笑，或着不说什么由他闹去，因为零零总总的这些事情，伏灵很珍惜他这个朋友。

　　伏容的那间房在山边上，周围围着一片竹林，清早的山风漫过竹子，到处铺陈开一片清雅竹香，伏灵走过竹林，林中的屋子房门虚掩，伏灵便往竹林里瞧了瞧，以为他像往常一样在竹林里凉榻上坐着看书，一眼看过去，竹林中却除了竹子什么也没有，又转过头来，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也没人应，他试着推了推，门没上闩，这么一敲之下，吱一声就开了一条窄缝，一股浓烈的香气从房中扑来，伏灵被熏得一晕，定了定神，伏容房中少见香气，即便有时有，也是那种极淡雅的熏香，没见过他用这样浓的，且这味道初闻着是香，闻多了还有些刺鼻的臭，像是什么东西腐坏了一般。他又敲了敲门，门吱一声又开了一点，这一下这门已然让他给敲开了大半扇，能瞧见房中大半光景，伏灵从门外看进去，见房中还是那个样子，简单几样摆设，一架子的书，然后就是床，极尽清简，瞧这动静，伏容应该不在。

　　他欲合上门走人，恍眼的瞬间见床上帷帐下落着一幅衣角，衣服滚着一圈精致的纹绣，分明是伏容常穿的一件便服，他探头往里瞧，口中叫了几声伏容，却仿佛他这叫声有魔力一般，忽然声音出口，房中的床帘桌椅等等物件，都如同被他声音震着一般，哗的一声四散碎成了粉末，伏容的身体在粉末飞扬间显现出来，僵硬着嗵的一声落在粉末碎屑里，伏灵震惊看他，只见他全身蜡黄，身上的骨头凸起，一副皮包骨的样子，不像是个人，倒更像是一具骷髅，伏灵见这情形，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动作，脸都骇得煞白，猛然间反应过来，啊的一声哀嚎，先是跌跌撞撞地向后退，猛然扑向伏容的尸身，他万没想到他会这样，眼前模糊的看见伏容蜡黄毫无生气的脸，脑子里全是懵的，眼泪却忍不住落下来。

　　一众住得近的师兄弟们听见他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嚎，都从房里出来赶来这边看是什么情况，路上碰上同样闻声而来的师兄弟，面对上面皆是一副懵懵懂懂摸不清头脑的样子，几位师兄弟相伴着走到伏容门外，听着里面动静，像是有人在闷声哭。

　　伏静从这里路过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个场面。

　　他当时正领命抄写君闾道人的论法记录，君闾道人此番论讲虽然没有结束，但内容也相当多，他抄写加整理，费了不少时间，且君闾道人讲这些东西，并非为着授业于弟子，所以系统与平日授课时不同，东西多且杂，当时讲时也是随众仙提出的一些论点随即提起，逻辑上算不上完整，所以整理起来有许多困难，伏静本身修为并没有高到成仙，所以有些东西似懂非懂，道法上的东西，忌胡乱揣测捏造，一旦错传不知要让多少人误入歧途，所以他本着负责任的态度预先将自己不明白的几个部分整理出来，准备拿去请教伏斐君。伏斐君是君闾道门道法传承的担当，是君闾门下极被看重的第一代弟子，伏斐君的住处便在这边第二道门里的灵源洞里。

　　他走近，见这里众师兄弟面色凝重，都探着头往伏容门中张望，过一会有几个师兄弟进去，不多时将伏容抬出来，他看着这景象，心头顿时一震。

　　那日夜里的画面登时涌现，那日他整理完法会记录从师父那回自己的住处，路过伏碜门时看到的场景，夜黑风高，在伏碜门外，帝休与伏容对站着，从伏静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伏容的表情，那时，只见他站在们楼前仰头看了一看楼上的匾额，一脸凄凉落寞，眼中满是畏惧，表情十分复杂，仿佛不想进去似的，帝休当时好像拍了拍他的肩，伏容转过头，在门楼底下看了帝休一眼，月光在半空中飘着，他黯然的眼底映进一片月亮的残光，眼眸里有微光轻轻闪动，像是一只受惊的兽。

　　不知怎么的，此时伏静的眼前全是伏容当时的那个表情，那副样子在他眼前转来转去，挥之不去。

　　祸不单行。

　　南荒已连续数日下大雨，大雨引发山洪，帝休与南荒山水诸神在稽水边上忙着治水，众荒神用尽办法，但至今也没什么用。大水数日，荒山中的民居基本已经全部被冲塌，死伤人数不断增加，众神仙无奈，只能先将被水淹没的地方的一些幸存的荒民救起，又命几名仙灵照顾众人吃喝生活，但南荒水势不减，不出几日连南荒行宫都要被淹，那时候这些荒民才真叫走投无路。

　　帝休等站在山坡上看水势，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合适的办法，一旁的云茂仙官也下到大荒来帮忙，见此情景不由道：“殿下，这水……再不治住，南荒只怕就完了……”

　　帝休捏了捏眉心，叹了一口气，往地上一蹲，愁得整个人都要废了，道：“我也想啊，可是这要怎么弄。”她已经想了许多办法，但此次水势实在太大，她控制不了。

　　云茂仙官也叹了一口气，坐在她的旁边，看着下面聚在一处的洪水，犹豫一刻方道：“其实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只是要殿下同意才行。”

　　帝休道：“你说说看。”

　　云茂仙官吸了吸鼻子，眼神中有几分闪烁，道：“就是……把彗坝开了，彗坝那边的河流连着北海，彗坝一开，此处洪水顺势而下，则此危可解。”

　　帝休全没想到他说的办法竟是这个么法子，吃惊地转过头来看他，道：“彗坝那边可是住着灵壑枭壑两族人。”

　　云茂仙官摸了摸鼻尖，把手揣到袖子里，道：“那、那没有办法，这水势不减，难道整个南荒都去陪葬？”

　　帝休沉默不语，半晌抬起头，望了望远处雾蒙蒙的天，滚滚的洪水从山下过，山洪的这一边是南荒的荒民，山洪的那一边是灵壑枭壑两族人，帝休看着洪水中挣扎存活的荒民，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这世上很多事情，只要你开始放弃了一点点，之后只会被逼无奈放弃的更多，所以必须坚守住自己的底线，否则便只能是步步退让，最终一无所有。

　　帝休站起身来，伸手拍打了拍打袍子上沾的枯草，云茂仙官也跟着站起来，双眼望着她等她同意，帝休看着洪水里翻滚的上游荒民们的家具和烂枯草，停了片刻，与云茂仙官一前一后下了山。

　　帝休刚回到南荒行宫，便见行宫外立着许多士兵，打头的一个将领朝帝休奔来，一拱手道：“臣乃天庭北方军将领张关，奉尨殿之命带一等兵一千，协助帝休仙君整治南荒水患！”

　　北方军乃尨丹从军时的旧部，多年来对尨丹称呼不改，仍叫尨殿。

　　帝休万没想到只有两面之缘的尨丹竟能出手相助，而且还带的都是天庭作战经验丰富的一等兵，帝休忙令他们投入治洪工作当中，不多时，聚窟洲崇绬也带了一帮人马前来，南荒与聚窟洲一衣带水，上次南荒出了混沌，在南荒折腾的翻天，也是聚窟洲闻风而来，帮他们解决了混沌这个难题。

　　治洪的人一多，许多办法便能施展开来，帝休命一部分人施法先将要被淹没的地方的荒民一批一批运往安全地带，然后与赶来相助的神仙们专心开凿沟渠，只要他们开凿沟渠的速度够快，便能够将南荒的洪水引流到大河里去，那样一来，洪水经大河流入海中，则危机的解，还不用牺牲人命。

　　彗坝那边的人听闻这边水患难解，也派几位擅于修渠筑坝的人来帮忙，帝休在南荒任职不久，与众荒民没有那么熟悉，中间来往多亏了聚窟洲的崇绬，崇绬作为南荒土著，与荒民们十分聊得来，哪里的方言都能来个一两句，众人虽然每天弄得浑身湿泥，好在沟渠有进展，在开凿了百十里之后，聚窟洲来人请少主崇绬，崇绬与帝休等分在几处开挖渠道，不过数里之后各沟渠相通，便大功告成，他神色匆匆赶来时帝休正在泥水里埋头苦干，绵绵阴雨下，她披件耐脏的黑袍子，身上脸上全是泥水，看着和一团黑泥没什么两样，崇绬把手上的事情交代了，又嘱咐了几句，便转身驾云直接往天庭去，帝休身后的云茂忽然抬头瞧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眉心微皱，转头对帝休道：“这崇绬看起来心绪沉沉的，聚窟洲找他到底有什么事？”

　　帝休也看看他背影，道：“没听说最近有什么，或许天庭召他回去述职。”

　　天庭近年来对各洲海的统治的重视程度前所未有，颇有将各洲海大权收回自己手中的趋势，虽然神界各族分离并立乃是洪荒初期便达成的协议，但对于天庭来说，洲海权力旁落太久，实在是个威胁，因此便时不时要求众洲海领主回天述职，以宣示权力，了解动态，各洲海对这件事都十分排斥。

　　水患解了之后，帝休回到天庭，特去谢了尨丹，他住在大罗天界唯一一处宫殿里，这里遍植树木花草，林木葱郁，他宫殿门不高，隐在一大片梧桐树里，帝休一路走进去，宫殿里只偶尔有一两个天兵值守，十分安静。

　　尨丹当时正在书房写字，帝休敲门进去。

　　他的书房布置的很儒雅，一方黄花梨的桌子上铺着宣纸，落笔之处行云流水，见她来，也没透出太多情绪，寒暄几句，帝休告辞，待转身时却见他身形微动，仿佛有话要讲，帝休顿了一顿，转头看他，他抬眼，眼中有流转的情绪，却没有说话，帝休转身离开。

　　但在迈步出门的那一刻，帝休的心理却觉得空落落的，总觉得自己好像有许多的话没有和尨丹说清楚。

　　可要说的是什么呢？

　　她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