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记》明月楼南

23、第二十三章

　　河信谷口河信湾，湾上生河信。

　　许久以前，在帝休初来神界，主理南荒水事的时候，敖涓为让她提高警惕引以为戒，曾说过方皞的事，他是九尾天狐族，算起来是崇绬的叔祖爷爷，九尾天狐族是狐族最高等的血统，一生下来就是神仙，方皞并不十分刻苦努力，在九尾天狐族里也不算是修为特别高的。

　　那时候他在神界也是司水事的神官，起先工作用心，保得一方平安风调雨顺的，那时闲暇时，他便坐在河信湾边上，看天上滚滚而过的白云。

　　后来，河信湾又多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只妖，是一只水滴状的小水妖，最爱的便是变得大大的，宛如一条游鱼一般在河信湾里翻腾，偶尔在水面上露出蓝白的肚皮。

　　河信花开的时候，河信湾上满满都是血红的河信花，不过你是一个神仙，应该不喜欢河信花吧，她说。

　　河信花是妖界的花，当年的这片水域原本也属于妖界，当年神妖大战的时候被打下来的，其他妖族都被打杀或赶走，只留了一个水妖族。

　　那时候，河信花还没有开，湾上只有大片茫茫的水雾，和她小小的身子翻腾起的几朵水花。

　　方皞无事可做，便坐在岸边弹琴，方皞在弹琴上很有天赋，琴音清朗，如泣如诉。

　　她随着琴声在水面上翻滚。

　　小神仙，你的琴弹得可真好，等我长出手来，你教我弹琴吧？她伸出自己水色的水掌翻来覆去看了看。

　　许久以后，他才敢说出一个好字，那时候，天已渐黑，东边的高山上缓缓升起半轮缺月。

　　他没想到，她化成人形的那一天，河信谷开了漫山遍野的河信花，河信湾上，她一身水蓝的绸衣衬出绝世的容颜，在河信花上起舞，莲步轻移，他听见她道：

　　“小神仙，再为我弹一曲吧。”

　　她舞步繁复又华丽，飘舞的河信花瓣在她的指尖翻飞。

　　琴声又起，琴音却乱，如同他的心。

　　“小神仙，你在这里差不多有二百年了吧？”跳完舞，她香汗淋漓的坐在他的身旁问他。

　　他点点头。

　　女子转头看他，他看到她眸中有星光闪烁。

　　“你说，我和你一起去做神仙怎么样啊？”

　　他心中微颤，忐忑的看着她。

　　“唉，”她忽然叹口气，伸手去扣绣鞋上的一块玉石，“族里的那些老家伙死活不许我修仙，可是我想成仙，想和你在一起。”

　　他看着她，心底里涌起从未有过的情绪。

　　她成仙的时候，河信谷满谷的河信花宛如感应到什么，忽然尽数凋零，河信湾上妖风忽起，花瓣纷飞，她在半空中散尽妖元，额心忽然绽出朵朵血红的花朵，花朵由红变白，渐渐在空中消散。

　　她落下来的时候，面色苍白如纸，他紧紧抱住她。

　　她缓缓睁开眼，嘴角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从今以后，我叫明月，我是神仙了。”

　　三月初八，九尾天狐族方皞和新成仙的明月仙子大婚，婚时聚窟洲遍天飘落河信花，明月仙子一身婚服足踏河信花而来，容色倾城，令所有在场的神仙惊叹，神仙们都说，那是近千年来，神族最美的一场婚礼。

　　婚后不到一月，方皞带新婚妻子河信湾复职，新婚的二人如同落进蜜糖罐儿的偶雁。

　　他批阅公文时，她在一旁看着，时不时使坏的拿手指往他脸上轻轻溅上几滴墨汁，他惩罚的转身箍住她的腰身，在她脸上一阵乱蹭，将墨汁尽数蹭到她的脸上，她偶尔也会作贤惠状，温柔的挽袖往桌前的香炉里添上一把香。每至傍晚，他忙完公事便会同她肩并肩靠坐在水府门口的云梯上，天界白云滚滚，云朵柔软如棉，他们看着天界的风景聊风月、聊段子，如同天下所有情侣一般笑闹，她笑声清脆，宛如风铃，到夕阳渐渐将白云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的时候，她便起身在云中起舞，他在一旁看她，看她巧笑顾盼，看她蓦然回眸，远处夕阳如血，岁月如歌。

　　其实方皞一直在想，如果岁月一直这般过去，他该是多么幸福。

　　之后方皞一路升迁，坐到了统管大荒所有水事的主位上。

　　发现水事簿子上有问题的时候，是在一个大雪天。

　　他急急地披着狐裘往回走，身后的雪花一路追着他的袍角。

　　水事出现疏漏，是一件大事，因为水事簿子上不过平添一笔，便可能瞬间淹没一整片大陆。

　　他看过那个疏漏，那上面改动的数字，足以令那里全部陆地被大水淹没，也就是说，那一处地方，如今，只怕已变成所有生灵的修罗场。

　　他知道难逃此劫，只有尽力挽救一切。

　　紫微宫二十四路真仙来的时候，他刚踏入府门一步，三位真仙冲上前去拦住他的去路，他立刻就地跪下告饶，求真仙网开一面，她听见声音，从房中冲出来。

　　他护在她的身前，转身对她道：“快回河信谷！”

　　领头的是紫微宫的贪狼真仙，他手持金鳌站在半空，声音极之威严：“方皞，今日南荒、北荒、数十凡世发生洪灾，死伤无数，你主司水事，责任难逃，与我们走一趟吧！”

　　方皞一听如此，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样大规模的洪灾，他、他、他若真的跟去了紫微宫，不剥皮抽筋能行吗？

　　他刚一有动作，二十四路真仙刷的一下，祭出明晃晃的二十四件兵器，在他周围围了一个圈。

　　他犹豫良久，站起身来，转头对着赶出来的明月仙子道：“尔等邪祟，虽表面归顺我界，不想竟出此等阴招，明月，你还不束手就擒！”

　　明月仙子明显的愣了一下，眼神十分愕然，而后她明亮的眼睛黯了黯，她垂下眼，跪在地上，道：“罪仙明月，甘愿受罚。”

　　这样的展开贪狼还真没料到，二十四真仙大眼瞪小眼，都有些愕然，但明月既然认罪伏法，他们便只能先将她带回去查问。

　　明月下了大狱，呆在紫微宫的监牢里，紫微宫里关的全是近些年犯事的神仙，犯的罪有大有小，因明月还未查明定罪，未防生变，暂时先独个关在小号的监牢里。

　　她看着前方拳头大的窄窗，天幕上挂着一牙弯月，弯弯的月亮和他们曾经一起看的许多次月亮一样，她想起那时她还是水妖的时候，日日在他身畔软软的趴着，她想起他的琴声，他弹琴的时候神情专注，拨弦信手拈来，她还记得有一次她故意碰他的手心，琴弦一颤，割破了他的手指，那时候，她紧紧抱住他的手指吮着。

　　二百年的时光，新婚的夫妇，还来的是这样的结果，她心中抽痛了一下。

　　窗框外忽然飘过几片月桂花瓣，透过月光，她甚至可以看得清月桂花瓣清白的的脉络，一阵琴音倏然在她耳畔响起，琮琮轻响，那是他的琴声，窗框中忽然飘进一幅绢布，在半空中荡了几荡，缓缓落在她的脚边。

　　她轻轻拾起绢布，绢布上墨痕微洇，字迹略带扭曲，她可以想象到他每落一笔时腕间的抖动。

　　“此生得与卿相伴数百年，于愿足矣，但卿与我结发，做我妻子，为夫即便再是无能，也万万不可累卿受此牢狱之灾，”其后的字，似再也写不下去，落笔之人却固执的执笔，下笔处字迹氤氲颤抖，“想为夫当时一念之差，误卿至此，心中愧疚，无以言表，为夫罪孽深重，明日而后，愿卿可放下前事，选聘良缘，琴瑟和谐，千秋万岁。”

　　泪珠从她眼角滚滚落下。

　　是的，那什么破水事，她根本知都不知道，但当时方皞明显是要让她背锅，她相信他，也愿意替他背锅，但心中却忍不住觉得难过，像被抛弃被背叛了一样难过……

　　第二日，窗外一片昏暗，有雾气连绵而起，将整个紫微宫围的层层叠叠，紫微宫里甚少见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监牢里，她听到看守聊天，说是九尾天狐族族长来到紫薇宫，亲见紫微星君，听说是要将明月带回去处理。

　　各洲海权力虽大，但明月一案牵扯到大荒和凡界，已不算是聚窟洲内务，因此，紫微星君坚称不肯。

　　之后，九尾天狐族连连上本，要求惩治明月，紫微宫调查此事的人被他们百般拖延，调查无法继续，又两日过去，玉帝亲下旨意，明月罪孽滔天，剔仙骨，打入畜生道永世轮回。

　　明月知道了这个消息，她拿出怀中那幅绢帕，上面字迹清晰可见，她本来还在等，等方皞如信上所说，出来承担这一切，但他没有，他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一面难过着明月替他受罪，一面害怕着天庭的惩罚，永世打入畜生道，明月笑了笑，窗外的月桂树花瓣随风落下。

　　短刀的刀刃反射着窗外冰冷的寒光，宛如暗夜中的星子，她轻抚了下自己的小腹，而后抬手握住刀柄，刀刃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命门。

　　命门处仙元碎裂，万丈光芒中，明月含泪苦笑：“仙道复杂，若有来世，我还是乖乖做妖吧。”

　　第二日清早，看守上报紫微星君，说明月仙子畏罪自尽自刺仙元，已经死在牢里了。

　　八月二十三日，聚窟洲九尾天狐族的族长上本声讨水妖族，言说水妖族妖邪惑人，九尾天狐族方皞仙根不稳受其诱惑，已被罚闭门思过百年，言下之意，水妖族明月才是那个应该被千刀万剐的人，藐视天规道法，罪无可恕，而自己家的方皞，不过是个被人迷惑了的乖宝宝。

　　明月就这样成了炮灰，死在九尾天狐族连连上本的声讨里。

　　此事在天宫里已算告一段落，但紫微宫的贪狼真仙始终对此案心存疑惑，他不放弃的循迹去查。

　　天道有眼，洞悉世事。

　　一切所为，皆会留下痕迹。

　　在此事过了一年以后，九尾天狐一族对这件事情的防备也渐渐松懈下来，贪狼真仙查实，水事一事原是方皞贪酒，一日饮酒醉了，脑子糊涂，在水事簿子上涂画了几笔，他怕此事暴露，自己要受千刀万剐，因此推了明月出来顶缸，又怕紫微宫追查，严防死守，生怕有人查到他身上，九尾天狐族一方面为防天狐一族遭牵连，一方面也是要保方皞，连连上书。

　　贪狼真仙在紫微宫当差多年，看过太多种险恶用心，但方皞对新婚妻子都能下此手段，眼睁睁看着她为自己顶罪，直至被族人逼死还无动于衷，仍是令贪狼真仙心凉。

　　他带着证据，在凌霄宝殿弹劾九尾天狐族草菅仙命，方皞之险恶用心方始暴露在众仙眼前，神族重伦理道德，像方皞这样为了这么点事情，就把自己妻子推出来的事情令天庭众男神仙不耻，觉得他简直丢人，令天庭一众女神仙心寒，觉得他心念真残忍。

　　此事玉帝知晓后，下了判令，九尾天狐族凡参与者，一个无辜的都没有，玉帝亲自判令九尾天狐族削去九尾，贬其仙位，判令方皞除去神籍剔去仙骨，此生不得再入仙界，以儆效尤。

　　为正天庭风气，红喜神在宫中开了好几天建立恩爱和睦家庭关系的讲座，邀请了好些典范夫妻参加座谈，这件事才算罢了。

　　因此，在帝休第一次知道面前的丹凤眼狐狸是传说中的方皞的时候，对他其实很是鄙视，但他巨大的狐狸原形自房顶上轰然跃下来的时候，帝休心里还是有点发怵，九尾天狐族的原形实在太巨大了，这一整个魔族大殿，几乎都要被他压垮，幸而玉帝削了他九尾，否则九条尾巴如同钢鞭一样横扫而过，他们还真是没招。

　　皇识手持鸾刹，跃上半空，与方皞打斗，周围的几位魔君也拿出各自的兵器来，欲与巨狐一斗，还没打两下，便被狐狸巨爪拍了下来，皇识与帝休对望一眼，忽然道：“真不懂父亲怎会被你这种人渣蒙蔽双眼。”

　　狐狸眼神狠了狠，道：“你才是人渣！”

　　皇识冷笑：“杀妻屠子的事情本君可做不来。”

　　狐狸疑惑了一瞬，道：“什么杀妻屠子？”

　　“当年明月仙子死时，已有身孕，她是水妖族，一胎三子，各个健康，可惜其母一死，胎儿随之死亡，当时收尸的守卫都不忍心。”帝休站在地上，抬头对那狐狸说道。

　　帝休想，这估计也是为何明月当年宁愿一死，或许她不希望九尾天狐族知道自己有方皞子嗣的事情吧。

　　那狐狸从未听说过这件事，他怀疑道：“你骗我，明月不会的！你这个骗子！”他一面喊，一面朝帝休冲过来，巨爪伸出，鸾刹当空飞过，化作一道红光，将狐狸巨大的身体缠住，而后皇识催动鸾刹，挤压狐狸力量，一瞬之间，红光耀目，巨大的狐狸身体在红光之中重又化作一个白衣男子。

　　方皞伏在地上，眼神凶狠：“不可能，你这个骗子……”

　　帝休道：“此事神界尽知，你大可去问问你们九尾天狐族，近年来可有一个新生幼狐没有，当年那事损仙德，你们九尾天狐族，已然绝了后了。”

　　帝休的这句话是对方皞的最后一击，他一路凭着诡诈坐上魔君之位，甚至还有望冲击一下魔尊的位置，明月的事情在他这里，已经成为被压在心底的一件旧事，就如穿了很久的一件旧衣服，拿出来穿丢人，不拿出来在心里长毛，他心里一直对这件事有所介怀，但没想到、没想到因为这个，竟然……毁了他们九尾天狐族全族……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帝休，明月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他不可遏止的头痛起来，大吼一声冲出门去，他的一些拥趸见他离开，有的犹豫，有的跟着冲了出去，边追边喊：“方君、方君！”

　　皇识挑眉看了看帝休，二人多年未见，配合的还是一样好，他走到帝休身边，道：“多亏你想到用火，否则今日说不得还真叫他得逞了。”

　　帝休道：“我也是听他说白矖的时候忽然想起来的，当年女娲收伏白矖时，白矖野性难驯为祸四方，女娲遣昆仑凤凰族烧了白矖七天七夜，它才就此归顺，刚巧你提出要进去换我，我便觉得可以一试，”她拍了拍皇识的肩，道，“应该庆幸你原身是一只凤凰，不然咱们真栽他手里了，”又觉得疑惑，“这样一个无耻小人，你们魔族怎会由着他兴风作浪？”

　　皇识苦笑道：“九尾天狐族天性惑人，我年少时常常惹是生非，跑到衔命岛上，父亲以为以我本性，断不能任魔尊大任，便想在魔君里面找一个有能力的继承尊位，让方皞钻了空子，等我父亲反应过来的时候，方皞等人早已纠集成一片势力，我父又中圈套，家族势力大损，才让方皞成了气候。”

　　“本来我一回来便想清理门户，但方皞在魔族待的时日比我还久，为迎合拉拢人心不惜一切代价，多年积累下来，仿佛已成了魔界的救世主，名声比我要好得多。”

　　帝休不禁摇头叹气。

　　世上事大多如此，人们永远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却看不到事物的内里。

　　帝休道：“但方皞应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怎会选择主动发难，难道不该是让众人推举，他一再推辞，众人又一再推举，她再推辞，最后才不负众望忍辱负重登上魔尊之位吗？”她看的那些书上，聪明人可都是这么搞的。

　　皇识道：“我确实使了小小计策，他以为我父即将出山，重登尊位，生怕到手的肥肉飞了，这才急了，”他面上带了愧色，“不过我没想到会将你牵扯进来。”

　　帝休摇了摇头，道：“无妨，我这也没什么事，”看了看一片狼藉的魔族大殿，接着道，“我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明日想去趟万妖谷。”

　　皇识道：“好，我善后以后去助你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