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记》明月楼南

21、第二十一章

　　“皎皎明月，入我门窗，将见君子，其乐无方。

　　皎皎明月，缀我新裳，未见君子，我心仓皇。

　　我心仓皇，大河汤汤，君子不来，明月已殇。”

　　夜空如水，黑如绸缎的夜空中挂着一轮圆圆的明月，月光毫不吝啬的挥洒下来，像是给整个山寨披上了一层白色的纱衣，山寨里传来捣衣声，不知是谁家女子，一边捣衣，一边唱着新编的歌谣，这个要很是应景，配合着月光，给这个山寨平添了许多朦胧的色彩。

　　帝休站在窗前，一身漆黑的衣服，兜帽除去挂在床边，看着外面黑亮的天空上几颗闪烁的星辰，看着外面已经看了许多次的风景，不由想起她初来此地的时候。

　　那时，她自天庭落入凡间，虽与她计划差距很大，但好歹是计划成功了。

　　她落脚在此并非偶然，但也是一种偶然，因她原本的计划，是天庭的帝休仙君御敌战死，灰飞烟灭，而她则隐下仙力，出现在魔界谈提城。

　　其实那日从婆罗云海出来后，帝休表面上并未起波澜，心中却十分忐忑不安。

　　她认得婆罗云海中破碎的魂魄，那些魂魄虽然残缺不全，但在她踏入的瞬间，魂魄汇聚，云层激荡，他们似乎察觉到苍华的气息，不断地往她身边凑，那些魂魄接触到她的时候，她心神震动，几乎无法自控，泪水就在眼眶里，喉间哽咽，但当时有人在场，她不敢表露出来，将情绪强行压下，后来趁人不注意，她又一次去婆罗云海暗中探查，结果令她震惊。

　　那些魂魄，的确是苍华山当时殒命的子民的魂魄。

　　那些魂魄被法术禁锢在婆罗云海中，不得入轮回，也不得脱身，终日在这里游荡，她明显的感受到那些魂魄的力量比上次更弱，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湮灭了。

　　她那时候尚没有回忆起苍华覆灭时的那部分事，她只是怀疑，既然苍华已经覆灭，天庭为何不许这些魂魄轮回转世，而是要将他们禁锢在这里，万千魂魄被施法魂散于此，对于神界来说，是很损阴德的事，一般来说不会有神仙同意这件事。

　　后来嵬鬼现世，帝休得知冥海中有苍华的另一半魂魄，她思索了数日，拟了一封信，托星圭女君转交给皇识，皇识收到信后，一面让炼魔一族查探，一面派人与青龙族接触，炼魔一族极善变化，尤喜从山中出来混在荒族里和荒族人一起生活，混的日子久了，有时候连自己要疑惑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真正的魔。

　　因为这个特性，他们在很多族群中混着，手里有很多的消息。

　　这世上的事，但凡做了，总有痕迹，便是有再大的本领，也无法抹去。

　　炼魔一族跟着皇识在魔族磨砺这么久，很有些手段，他们很快找到了苍华大战前夕玉帝下给尨丹的书信，信中让尨丹速归神族，但帝休查了凌霄宝殿关于那一日的记录，那一日，神族安乐无事，尨丹回到凌霄宝殿，玉帝与他聊了许多有的没的事，之后尨丹实在关心战况，强行返回了苍华山，但天上耽搁的这一日，苍华山驻守的天族战士，已经因为没有主将而突遇强袭，阵脚大乱，败势已定，尨丹的出现，并没有什么大用处。

　　沿着这条线索，帝休怀疑到了玉帝身上，玉帝的身边有一个专司记事的神官，这位神官主要负责将玉帝的日常记录在案，帝休想了许多法子，终于拿到了那本苍华时期的记录，但那记录早已封存，非那位神官施法，无法打开，帝休请那神官喝了三日的酒，终于诓得他晕头转向，开了那封印。

　　但没想到的是，在那书册打开的瞬间，里面的字迹倏然消失，书页平滑，毫无印记，像是从来没有人在上面写过什么一样，帝休只看了到了四个字：“葬之苍华”之后的书页便都成一片空白。

　　她原本以为，神界召她回天，是为将来复兴木族领地做准备，她以为神界比大荒可靠，因此答应来到这九重天，没想到看起来光辉伟大的神界背后，还有许多阴暗的地方。

　　她当时无法确定苍华山的覆灭，到底是计谋还是偶然，她抬头看天，天上偶有云层飘过，天庭就隐藏在这一重又一重的云层后，她想，这天上的神仙们，在苍华覆灭之际，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她拿出神脉，晶莹剔透的神脉散发着淡绿光泽，像一颗孕育着什么的玉石蛋，安安静静的卧在她手中，有温和的力量不断从手心传来……

　　那一日大军即将来袭，尨丹奉诏回天，回来的时候，苍华山已经陷入三间阵中，便她们合族付出一切，都无力回天，想起那日的场景，帝休的心中抽痛，苍华神脉似乎感应到了，光泽忽然黯淡……

　　月亮渐渐向西，外面的捣衣声也停了下来，歌谣随着捣衣人的离开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像是隔着一重又一重的浓雾。

　　帝休最初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以凶悍残忍著称的匪窝，里面的女人们日日担惊受怕，男人们在外烧杀抢掠，儿童无人照管，老人无人养活，几股势力在这里争斗，几乎要分崩离析，她在最无助落魄的时候遇到这个人，那时候她在南天门与青龙族对战，以苍华神脉之力对抗嵬鬼，在消失的瞬间，不知怎么，被一股力量吸入此间，那时候，她身体受了伤，仙力受损，晕倒在路边，醒来的时候，已经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她的旁边靠着一个人在闭目养神，那便是这凤凰城现在的大当家，彼时还只是一个普通劫匪的武商。

　　这里与她计划中的落脚点相差太多。

　　因为落到了这里，谈提城准备的东西用不上，帝休休养的时间长了很多，好在遇上了武商，尚有个藏身之所，她仙力受损，又没有可以信任的人能到魔族去送信，还高明到不会把自己的行踪透露出去，在这里很是耽搁了一阵子。她起初一头雾水，为何自己会落到此处，后来才知道，原来这里是浮戏岛，这附近有一片万音林，而那片万音林中有一棵树，与她很有些渊源。

　　既然暂时无法脱离困境，她便在匪窝里暂时安顿了下来。彼时这里虽多悍匪，但更多的是已经厌倦了烧杀抢掠人人喊打的生活的普通人，他们希望能有机会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更何况山下的官军们已经开始向这里靠近，只待长官一声令下，这匪窝便登时被打成窟窿。

　　因着这种种的机缘，这些山匪大致分成了三个阵营，一个是坚持要与官军硬刚到底，一个是要弃此地而去另起炉灶，前两个阵营支持的人数不少，且大都是壮汉，而第三个阵营，也就是以武商为首的，希望能够带领山匪转型成功，过上正常的安居乐业的生活的这部分人，这部分人人数最多，但大都是女人老人，还有少部分男人，这些男人们被另外两个阵营的称作“软蛋”。

　　帝休是跟着武商来的这里，自然而然的融入在了第三个阵营，她在练功休养的闲暇时间，常常替这里的人写一些书信之类的，还会编写歌谣，她从见武商第一面起，就不再开口说话，日常都是一副黑衣黑袍，与男子一样束发，做男子样的打扮，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山寨里知道她实际上是一个女人的只有武商。

　　后来，武商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让另外两帮人互生嫌隙，其中一帮带人出走，在离开的路上被官军围堵半路绞杀，另一帮大怒，找官军寻仇，亦被团灭，武商由此机会上了位，成了山寨里的大当家。

　　但忽然之间两帮壮汉被官兵绞杀，山寨里勇武的青壮年少了大半，官兵心中也有数，带着大队人马来到了山上，预备一举捣破这个土匪窝。武商的安排是环环相扣的，他自然是不能让官兵剿灭了他的巢穴，这窝山匪选的巢穴地点其实很好，易守难攻，武商调动了山寨中所有能跑能扛的，包括女人和年纪大些的儿童，共拒官兵。

　　官军见势不妙，打了没多久便撤退了，武商开始着手改建匪窝。

　　按照武商的想法，是要发挥这里的地理优势，让这里变成铁桶一般的山寨，武商请帝休帮忙设计，帝休以为，要想坚不可摧，首先要从地下工程做起，因此先行在地下挖开了一条通往后山隐秘处的地道，这地道可以通行，可以存粮，还可以在危急时刻藏匿逃跑，而后依着山根散落规划小楼，供居住用的楼都是二层小楼，由头至尾如同一只凤凰一般的形状排布开，与地道入口相配合，既紧凑，出了事情又每一家都有逃生机会。这里所依傍的山是一座断头崖，后面是一道深涧，高逾数丈，安全性比一般的山高得多，帝休又额外设计两个望楼，每个望楼上四人值班，不分昼夜观察四面八方的动向。

　　武商对帝休的设计很是满意，因这里建房都是用竹子，做起来很快，帝休的设计很快就应用到了山寨的建设中，武商还额外做了些改动，使得这里更宜居，更安全，山寨建成后，匪众们在这里各自安家，武商给这个山寨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凤凰城，因为帝休在建设山寨中贡献颇大，武商给她安了个二当家的名头，还将一名新加入山寨的年轻人给她做了随从兼保镖，每日里，帝休就在这山寨里招摇过市。

　　但山寨里的人不知道的是，山寨看起来的安全都是表面，真正的安全来自于凡人不可见的那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结界。

　　那是帝休结成的隐去她仙力的结界，使得这个山寨在外人眼中毫无特别之处，同时也使得外敌无法入侵，除非仙力强大，懂得破结界之法。

　　一日，太阳刚刚落尽，天际还有一点微白，浓厚的云层朝大地压下来，累积着许多的雨气，帝休从山寨的不远处往回走，不知是因为山风有些凉，还是因为她仙力受损的缘故，她觉得有点冷，不由得裹紧了衣服，脚下加快了速度。

　　忽然，帝休停了下来，看着面前的分岔路口，她记得她来的时候，一路顺畅，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分岔路口，她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周围一切如常，只是过于安静，连山里常能听见的虫鸣，都不见了。

　　后方有一股异常的力量，帝休转过身，忽听那人道：“休儿。”

　　黑暗中，他一身漆黑的衣裳，沉默无言的站着，光太暗了，帝休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久，才听得他道：“你，还好吗？”

　　山风呼啸，吹乱两人的衣服和发梢。

　　帝休笑了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找到我，我以为还需多争取些时日呢。”

　　那人好像也笑了笑，但笑声勉强，添了许多苦涩：“忽生枝节，我实在怕你被……”

　　天空中忽然一道闪电劈过，喀喇一声，天像裂成了两半，就在这个瞬间，他的脸被闪电的光芒打亮，帝休看见了他的表情，他一双剑眉微蹙着，原本森冷决绝的眸子里，此刻蕴满了担忧，薄薄的唇微抿着，透露出他心中的紧张，他一步一顿，像是很艰难般的朝帝休走来，一身如雁羽般柔滑黑亮的袍子在黑暗里映衬着为数不多的光。

　　“你没事就好。”他走到她跟前，如释重负般说出这句话。

　　在南天门血扇祭出之后，他就一直在神魔交界处等着帝休，但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直到血扇的感应断了，神界传来轰隆震响，预示着神界天兵的胜利，但帝休却一直没回来，他心中慌乱极了，这个计划本就是帝休破釜沉舟，如果被神界发现，那帝休一定会被……

　　他冲出魔界，到处寻找，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原本这里他也并不怀疑的，他来这里看过一眼，发现并无帝休气息，便准备离开，却忽然注意到这座山寨，山寨的构造首尾相连，形如一只凤凰，凤凰作为许多人族的图腾，在凡间出现的概率并不低，但是浮戏岛，在这里，他就觉得莫名的扎眼，他隐去行踪，悄然落到寨子外，就这样，发现了帝休设下的结界。

　　面前的帝休虽有些虚弱苍白，但心情似乎很好：“皇识，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你怎么看出来我给你的暗号的？”

　　皇识心中巨石落下，也轻松起来：“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只凤凰很奇怪。”

　　帝休道，“因为这凤凰少了一根尾羽嘛。”

　　皇识的脸上飞速闪过多种表情，先是疑惑，后是愕然，最后脸颊上升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红晕，“帝休，你！”

　　帝休见他如此，不由大笑，凤凰皆是七支尾羽，但皇识这只凤凰，因为当年在衔命岛养伤的时候一支尾羽受了损，原本只需要将尾羽连接起来用法力便能使其愈合，但帝休当时不懂，以为断了羽毛就像断了树枝一样，扔掉就好了，随手便将他这根尾羽给揪掉了，因为这个事，皇识伤好以后，阴森着脸追着帝休跑了好几条街，若非帝休腿脚快，怕早就被这个传说中的魔界阎罗王给打死了。

　　但后来，皇识对她的表情却渐渐柔和起来，帝休虽耳闻过皇识“阎魔”的名号，却也只见识过那一次，平心而论，帝休觉得那次还行，并不是十分的辣手，也不是十分的索命。

　　与他相处得久了，反倒觉得他这人面冷心热，凡待他好的，他会十倍百倍千倍的归还，帝休也曾暗暗的想，若非自己呕心沥血衣不解带的帮他治过伤，怕自己这么多年来小命不知道没过多少次。

　　也正因为这个，帝休在发现神界异常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皇识，他们相识于彼此运道都是最差的时候，见过对方惨败的样子，他知恩图报，自己对他又有疗伤之恩情，魔界与神界又历来都是对立面，找他合作，再好不过。

　　帝休作为这个山寨的二当家，在山寨里有一个独立的小楼，既然皇识来了，她也不必再在这里躲下去，便回小楼来收拾东西。

　　刚打包好行李，外面忽然乱糟糟的，男男女女讨论的声音不断地传进来：“这怎么好？大当家还没回来，竟然就出了这档子事。”

　　一男声道：“还能怎么？上呗！我们凤凰城出去的人，不能被人打了还装孙子！”

　　“可我看他伤势颇重，而且这身上伤口不像普通打斗的刀伤，我觉得……贸贸然找出去，有点危险……”

　　就这么争论着，声音离二当家的小楼越来越近，有人喊：“二当家，在吗？”

　　有性子急的耐不住，咚咚敲门，“二当家，铜钱让人打死了，你快出来看看啊！”

　　也有人喊：“二当家，大当家出门了，我们大伙都听你的！”

　　床上躺着的二当家缓缓起身，穿上外袍和兜帽，将一张雕琢精致的脸掩藏在兜帽里，打开门出去。

　　只见小楼外面一张木板上躺着破布一样的铜钱，浑身是血，几日前，铜钱与她一起去浮戏城，铜钱有事离开，安排好山寨的人来接，她知道他去的不妙，但没想到竟会就此丧命，她让人将铜钱抬进她的房门，关上门，暗自施术查探他伤势。

　　对方心狠手辣，铜钱身上伤口众多，最致命的，是他的内脏被震了个稀巴烂，她沉思片刻，在一旁坐下运功，她的手臂渐渐变成青色，上面的纹路如同老树的筋脉，一忽儿手掌翻开，手心里一朵纯白的花，花蕊浅黄，散发着淡淡清香。她将这朵花靠近铜钱额心，浅白的光泽沿着花蕊花瓣缓缓注入，直到光晕越来越淡，越来越淡，花朵渐渐消失……

　　良久，铜钱的脸色仍是一片惨白，帝休缓缓收回手，打开门，让门外的人将铜钱的尸身带出去安葬。

　　铜钱的事情绝非这个山寨的人能够料理得了的，她临行在即，武商不在，只能修书一封，留在这里，并告诫众人将铜钱安葬，其余事情等武商回来再说。

　　武商是一个聪明人，一向知道乱世中的生存之道，一定能带着这里的人在即将到来的纷争中好好的生活下去。

　　在离开这个凡世的时候，她忍不住回过头去，远远的看了一眼万音林，那里密林森然，茂盛的树叶如一面面绿伞铺开，皇识察觉，问道：“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掩去方才神色，道：“没事。”

　　既然它一开始落到了这里，那就让它继续留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