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记》明月楼南

15、第十五章

　　合蒙山一山晨雾初散，四处都飘着袅袅的云烟，二三月份的合蒙山上一山红杏又开，初晨的露水凝结在杏花粉红色的花瓣上，晶盈闪光，半山腰里杏林的尽头，一座清雅小院氤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一身淡青衣衫的句芒正拿着一把扫帚扫着飘落在门前的杏花瓣。

　　她边扫地，边想起当初她在万音林里做一棵小树的时候，那天太阳像一个大火炉一样烤得万音林中的树木花草都口干舌燥，她当时忍不住，揪下自己头顶上一片阔叶子，边拿树枝夹着扇风，边和在她旁边的铜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她这么一扇风，铜钱也觉得有些闷热了，但铜钱树的叶子短小，不似她的那般好用，它伸手从小树身上又揪下一片叶子，就着扇了扇风，忽然停下，把叶子凑到鼻子边闻了一闻，奇道：“小树，你这个叶子怎么这么好闻？似乎、似乎还有股仙气！”

　　她当时觉得铜钱是不是热傻了，道：“怎么可能，我连人形都还没有呢，怎么会有仙气？”

　　铜钱却摇摇头，道：“不知道，可是你不是生下来就有五感的吗，而且可能有的人天生就是带仙气的，你没听上边那些土匪路过的时候，说谁是天生神族来着？就是那种听起来很虚假的传说。”

　　她当时道：“你都觉得虚假了，那还能是真的嘛？”

　　却忽然又想了想，道：“那铜钱，你觉得像我这样的，得修多少年能化形？多少年能修仙？”

　　铜钱当时热昏了头，便化成人形蹲在她的树荫里拿着她的树叶扇风，道：“有长有短吧，这谁能说的准。”

　　她道：“那你是化成人形，用了多少年？”

　　当时，铜钱扇风的手忽然顿了顿，半晌道：“四百年。”

　　她当时很吃惊：“四百年？那你可真是一个妖怪，能活那么长时间。”

　　铜钱半晌不语，良久才嗯了一声，忽然故作轻松，调侃她道：“怎么，你是打算修仙？”

　　她当时觉得，修仙化形这种事，离她实在太远太远了，自己不过就是这万音林里一棵最瘦弱普通的树，连地里的根扎得都没有别人深，还谈什么修仙呢？

　　后来果然因为根扎得不深，被附近山下的村民连根拔起，刨走了。

　　那段时间对于树来说其实不是很难熬，况且李铁对她也算很照顾，常常给她浇水松土，比起在万音林里，在李铁家院子里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

　　她看着李铁一家人生老病死婚配繁衍几十年，直到那人出现。

　　她到现在都记得，那人出现的时候，一身素白的衣袍，上面有细致的金色绣纹,当年她在万音林中被一群人强行从地里刨出来的时候伤了元气，后来在村人李铁的家里虽然将养了一些时候，但尨丹去的那会，她其实已没多久可活了，若不是尨丹及时赶到，为她注入精纯仙力，她只怕活不到现在，想起尨丹，句芒嘴角一弯。

　　当时初见他的时候，他的脸还真是凄苦的像吃了满满一把黄连，那张俊极了的脸上仿佛装着全世界的苦楚，句芒轻笑着叹了口气，从前听林子里的灵物讲这世上诸多皮相，她从不觉得有何不同，甚至山头上的那些悍匪们好几个人强行掳回去献给山大王的那些个俊俏男子，她都觉得每个和每个似乎并没什么差别，但她那一眼看到他，却觉得，那样的眉眼，那样的脸孔，独一无二，无人能及，好像所有的好处都被他占了。

　　从前她常听人说一见倾心，她觉得若只论长相，她对尨丹的这个长相，谁见了都会一见倾心，比之李铁家的小女儿对张举人家的大公子之一见倾心，倾得更甚。

　　句芒从小长在人灵混杂的万音林里，受着一众唧唧喳喳的灵物和过路的大大咧咧的悍匪的熏陶，到了被种在李铁家的院子里，又受着李铁一家人和不少庄户人的熏陶，是以她现今虽然年纪不大，但经历的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实在不算少，心理年龄可以说已老态龙钟了。

　　虽然面前这男子长得极合她的眼缘，让她有抢他回去做相公的冲动，但在当时她还是很稳重很安静地看着他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看他他眸子里满当当的情绪，看他颤抖着手指轻轻触上她皱巴巴的树皮，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眼神里会有种类似心疼，又类似自责的情绪，然后就听到他说了两个字：阿休。

　　她心里一颤，这听起来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但不是在叫她，她还没有给自己取名字，平时别的灵物叫她也都是小树小树的。

　　然后就感觉到他源源不断地给自己的身体注入极精纯的修为，在仙力入体的刹那，她觉得浑身舒畅，仿佛数百年来累积的种种病痛损伤都被这些仙力抚平，但忽然，她又觉得浑身的筋脉胀痛难忍，仿佛整棵树都要被涨破，她难受的轻轻啊了一声，他的仙力停下来，而后手抚上她的树干，似是安慰，又似是探询，他又试了一试，猛然，精纯的修为仿佛在它体内化开，直冲入通体遍身，一团柔和的光晕忽然在她身周晕开，她落在地上，化作了人形。

　　没想到当初和铜钱随口一说的话，竟然成了真，小树当时有一些飘飘然，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一样的不真实，而后，她好奇地低头看自己的人身，手脚都有、四肢健全，连身上随之化出的淡青色的衣服看着都很合她的眼缘，她兴奋地抬头，没想到这位兄台不但外表不凡，本事竟也这样不凡，将她这样一株朽木化了人形，真真令她佩服，她连忙深深一揖，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兄台恩深似海，小树定结草衔环相报！”

　　那青年听她如此说，似乎有些疑惑，他看着她，片刻后眼中悲伤的情绪更重：“你还没有取名字？”他想了一想，看了看远方的树木，道，“要么就叫句芒吧……”

　　就这样，万音林里的小树化成了人身，甚至经过修行，还有了些微的仙力，还有了自己的名字，句芒。

　　句芒跟着尨丹来到这合蒙山上，已看着这山上的杏花开落了三年，合蒙山的风景奇美，没有盘踞的寇匪，没有干的开裂的土地，也没有会忽然变作魔鬼一样的凡人，虽然当初来这里居住并非她的本意，但住了这么久，她倒也觉得惬意。

　　可惜尨丹却很少很少再见，后来，他曾给过她一张荐帖，让她去北斗星君那里拜师修行，北斗星君，听起来又远又难熬，如果去了那里，是不是就永远见不到他了呢？所以她留在这里，即使不多见到，但这是他的地方，他总会回来的。

　　那时的她这样想。

　　又是一年一度杏花开，山上的杏花香气浓得很，她趴在窗台上看了会窗外，然后把扫帚随手靠在墙边，抬手去取门把上插着的嫩柳枝。

　　今日是此地一年一度的婆摩节，往年到这个时候，山下的孩童都会七八个一伙儿，用嫩柳条编成柳枝环戴在头上，还有技术高超些的小孩能把柳树皮一点不破地从细柳条上完整抽下来，用小刀裁成小节，做成一个个极简易的小哨子，等到婆摩节日的清晨，一群小娃儿一路呜呜地吹着柳树皮做的小哨子沿路在邻人的门把上插上嫩柳条，颇有意思。

　　句芒从门把上把柳枝取下，一条条嫩柳枝还带着穗，上面还挂着一串新做好的小哨子，句芒不由得一笑，这些小家伙果然有良心，不但不辞辛苦爬上半面山坡给他们家送柳条，还记得她喜欢玩这哨子，不忘给她挂上几个，看来平日里没白给他们买糖吃。

　　句芒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全名叫不周浮戏岛，浮戏岛阔四万八千里，四面环海，岛上有山百座，湖十方，大河十九条，却唯有一座城，便是句芒所住合蒙山下的浮戏城。

　　浮戏岛民风旷达，各方神、魔、妖怪、灵物、凡人来者不拒，皆可不遮不掩的随意居住，各族相处和睦宛如世外桃源，最热闹的便是每年的婆摩节，浮戏城中凡人喜迎婆摩神、妖魔逛街，不少头脑灵光会做生意的小妖灵物们还会不远万里从各处带来些时鲜玩意儿摆摊售卖，匠人现场制匠器，艺人表演各种珍奇技艺，小吃摊上卖各色煎炸炒果小吃，热闹非凡。

　　句芒洗了洗手，洗罢随手在身上擦了一擦，然后端起桌子上昨日备好的一大碟香茶甜果并一盒四色喜圆往山下浮戏城中的高阳家里走去。

　　刚化成人形的时候，她无处可去，尨丹说，他打算来浮戏岛办事，她若愿意，可以一块来，就这样，她跟着尨丹，在浮戏岛住下去。

　　尨丹在这合蒙山上搭了一座屋，但他几乎很少住，大部分时间都是句芒一个人在合蒙山上乱逛打发时间，也是在乱逛的时候，句芒才发现，大千世界繁华万千，除了合蒙山万音林和毛儿庄，实在还有很多有趣的地方。

　　高阳是个神仙，据说是渠氏仙山的山主的妹妹，因不喜欢神族的种种束缚来到这浮戏城，她家出手阔绰，在浮戏城最靠近主街的十字路口上买了一间院子，院落装饰的很是精致大方。

　　句芒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面上，敲了敲高阳家豪华的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