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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   听到这个凡世关于一个神树传说的时候,尨丹已从这凡世回天庭,又从天庭下了凡间。

      那一日是安介白百忙之中抽空赶来看他,见他神色憔悴,忍不住开口劝他几句,可安介白自己一辈子也是在情字上头纠缠不休,说出的冠冕话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更别说是尨丹了。

      他絮叨一阵,见尨丹果然半点没有听进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起身告辞,走不多远却忽然想起来最近听到的这么个传言,本来不是多么大的事,不过是前日灵霄道人跟他喝酒的时候提了这么一嘴而已,但好歹是个新鲜事,说出来给尨丹解解闷也好,不然似他这般一头扎进帝休这桩事上,说不得到时候帝休还没找到,他便先盯出些魔障来了。

      凡世的那个传言不长,也没有神到个什么地步,不过传说许多年前,那个凡世有一个国家全国都闹灾荒,死了好多人,那个国家有个地方叫尉保县,尉保县里有个毛儿庄,这个传言就是说的那毛儿庄庄口上的一棵树,传言那树是个神树,吃它一片叶子能顶数日不饥,尉保县一连三年灾荒,十里八乡都沾了这棵树的好处,要说只是这个这还不算很奇特,毕竟祝余草、续命草什么的也都有这么个功效,但这棵树神神在什么地方,就是这树在后来某一天夜里忽然天降祥瑞,整个毛儿庄的天空都异彩纷呈,那树从此暴长,不多日便顶天高,合抱粗。灵霄道人还说,要照着这个说法,只怕这树不日便能修成仙道,到时候咱们便又能多一个同僚了。

      “当然,这也并不一定与帝休有关,我说给你只是希望你想开些,”安介白道,“有些事情你真的拿它没什么办法,慢慢来吧。”说着拍了拍尨丹的肩膀转身走了。

      这个传言确实没什么神奇之处,无数凡世每天不知道要传出来多少故事,传的神乎其神的,实则其实难副,但尨丹却想去看看,他不能放弃半点希望。

      尨丹站在传说中的神树对面远远地看着,那棵所谓的神树裸露出来的树根上被围着一条红色的帷帐,帷帐下摆被剪成细碎一条条,清风一过,帷帐随风舞动,很是美观,树上还被栓了许多许愿条,百宝袋,远远看去嫣红与翠绿相衬,十分好看。多年前这棵树究竟什么样子已无从考证,但它的确长得出乎意料的蓬勃,可在尨丹看来,它也只不过是长得蓬勃些,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传说中的神力。

      李铁拄着一条弯把的柳木拐杖颤颤巍巍地下地照看他的庄稼的时候,恰便看见这么一个场景,俊朗的青年微微皱着眉远远看着他们庄子里的那棵传说中的神树,满满都是求而不得的苦恼神色,连这样俊的人物都被这棵所谓的神树迷惑,李铁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棵树到底神不神,其实还是他最清楚,当年从别处悄悄挪来这棵树的人也清楚,但当年的人死的死没的没,知道这件事情原委的如今也只剩他一把老骨头了。

      李铁是十里八乡里少有的高龄,现年一百又一十七岁,他这个年纪在十里八乡都算是个传奇,难得的是身子骨还硬朗,令一众村民不由得赞叹,每每见着他都要恭恭敬敬唤一声老铁叔。

      李铁一辈子没啥爱好,但每天傍晚从地里回来,李铁必要拿了水壶认真地浇一棵干巴巴的小树,那树长得很细弱,叶子很干枯,但很阔。

      当年他和几个人一起把这颗树从林子里刨回来,刨树的那几个人许是在林子里着了魔障,回来便一个一个开始发抖,全身抽搐,不久便死了,村人们说这棵树只怕不详,但饿得狠了,不详就不详吧,他们刚把树放下,叶子便被人们薅了个干净,只把光秃秃的树干留给了李铁,无论如何不许李铁把这树栽到村头挖好的那个坑里,李铁的老婆心善,这棵树好歹救了他们一家的命,她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这树又种起来,悉心照料着,虽然活得不好,但这树还真又活了。

      后来灾荒过去,他老婆病死,儿子女儿都在外头成家,现下也都死了,人活得太久,便是有这么个不好处,总得看着周围的亲人朋友一个个死去,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因为这棵树,不好说这棵树是不是不详,他不知道他大儿子害病跟这棵树有没有关系,也不知道自己小女儿摔折了腿是不是因为这棵树,但有时候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他没有办法让时间倒回去重来,没有办法去确认如果没有这棵树他现在的日子会不会好些。但他知道这树不一般,起码它顽强,顽强的人李铁都觉得不一般,就譬如他老婆病倒在床上不能起身,还要坐起来给他缝冬衣,他觉得他老婆也很不一般,挺伟大的。

      李铁站在村口的大树下,这棵树的树冠如今已能把整个大路罩进去,但李铁明白,这里种着的这棵树其实一点也不神,只是长得好看、壮观。

      当年灾荒年过去,原来的县老爷被调走,新的县老爷上任,新来的这个县老爷出身世家,家学渊博,晓得什么样的噱头能安民,他慧眼独具,听闻辖内毛儿庄在灾荒年间有棵神仙树,食之可数月不饥,觉得是个宝贝,应该让它好好派上用场。

      县太爷派来的人一路找到李铁的家,李铁家家徒四壁,院子简陋,身着一尘不染的官服,站在破破烂烂的李铁家,看着李铁奉上来的浓黑的粗茶,撇撇嘴,指指点点地问及灾荒年时那棵神仙树的去向,李铁端着茶壶茶碗不知所措,只觉一头雾水,他从灾荒年一路苦日子活过来的,从未听过有什么神仙树的说法,不详的树倒是听说过一棵,那不,就杵在他们家院子里。

      他便如实说了。

      一个锦袍的县吏听见这话一下肃了脸:“不详?那样的宝贝你们敢说不详?”

      后头连忙有小官儿附和:“没有不详,没有不详,不过是乡野人家没有见识随口乱说罢了,老爷不必当真,不必和乡野粗人一般见识。”说着干干笑了两声。

      李铁瞥那小官儿一眼,抿紧了嘴唇不说话,他虽是乡野粗人,骨气却还是有的,但看了看旁边佩戴整齐的衙役手里明晃晃的刀,这样的灾荒年头,骨气有什么用?他暗暗叹口气。

      县吏走到门外摆头看了一圈空荡荡的院子,院子不大,东头是一个石头垒的牲口圈,能听见里头时不时传来叽叽咕咕的声音,还有牛马嚼食草料的声音,县吏转过头,西面放着三个大鸡笼,笼门开着,里头只剩下一只白尾巴的老母鸡脑袋一探一探地啄糠槽里的米糠,鸡笼的旁边是一畦刚长出嫩苗的水葱,墙拐角生着一棵大蓬的花椒树,县吏摆了摆手,似是要挥开什么脏东西,几个衙役便一脚脚踩到李铁侍弄了好多天的水嫩的小葱上,然后就看见了墙角边一个圆圆的堆起一个土边的树坑,坑里生着一棵小胳膊粗细的干巴巴的小树,县吏咂了咂嘴,拉着声调道:“嗯?这就是你们说的那棵不详树?”

      李铁郁闷了,不晓得究竟该回答“不,这是神仙树”,还是该回答“是,这是不详树”,一旁的小吏察言观色,连连道:“对,对,大人,这就是那棵不详树,大人就是大人,一眼就看出来的,嘿嘿。”

      县吏掩口轻咳一声,拍了拍袍子上的灰,沉吟道:“嗯……确是不详树,”转头对众人道,“走吧,今天不找着神仙树可没法交差。”

      一众小官儿鱼贯从李铁家低矮的木门里出来,一路拎着袖子掩着口鼻尾随着县吏去了,同来的张举人却一屁股坐进李铁家的木头椅子里,端起一杯粗茶道:“唉,这一路可把我累死了,铁哥,快快赏块馒头吃吃罢,小弟快要饿死了!”

      李铁连忙从灶房里端出几块窝头,又连忙返回去,端出一碟子黑乎乎的腌菜,张举人拿起筷子举案大嚼,李铁看他好几次都几乎噎住,不由得劝他吃得慢些,纳闷道:“怎么会饿成这样?家里没粮食了么?”

      听见这话,张举人含着一口窝头哈哈大笑,李铁尴尬地挠了挠头,复又嘿嘿一笑,也是,今年地里有点收成,他李铁家里都有些存粮,想张举人家里的粮食只怕早堆成山了。

      张举人喝了一口茶,才终于把一大口干窝头咽了下去,抚着肚子靠在凳子上打了个饱嗝,摇头笑道:“这些人哪……”

      李铁道:“他们是要找什么神仙树?”

      张举人看着李铁,道:“就是你家那棵。”

      李铁惊讶道:“可是、可是……”

      张举人笑道:“他们哪,”他摆了摆手,“这些人,昨个儿拉着我说是让我帮忙找这棵树的下落,你说我还用找吗,带着他们就赶你这来了,早饭都没吃,把我饿的,结果,”说到这里他忽然哈哈大笑,道,“这些人啊,哪里是存心要找什么神仙树,不过是搞个名头罢了,你看那棵树,长得又弱又枯,这几年连个像样的树叶也没了,在他们眼里自然没有什么搞头,哎呀,”他唏嘘道,“他们若当真把这个拿去交差,那县太爷讲究的那个样子,便是不挨罚,只怕也要扣个办事不力的帽子,你看他们看到那棵树的时候的那个眼神,哈哈哈。”

      虽则如此,那些县吏最后还是将他们要找的那棵神仙树找着了,也果然是个神仙树的样子,生得枝繁叶茂的,不几年便长了合抱粗,平日里李铁下地干活的时候,总能看见有不少人带着各色贡品参拜,或求高中、或求生子、或求发财、或求娶妻,总之能求的无所不求,偶尔灵验,还会有人敲锣打鼓赶着大队回来还愿,闹出极大的动静,这棵树的名头便也越来越大,传言自然传得越来越神,搞得如同有求必应似的,可李铁却觉得它不过是一棵普通树,没什么神的,而且求神拜佛这种事,总不在灵验在心安,因它灵验的总是少数,不灵验的才是多数,事情成败除天定外,大多还在人为,譬如前些日子李乡人考中秀才,求神拜佛之外还不是得日日苦读到五更天?若是他只日日烧些香火贡些贡品外什么都不学便比那些勤勤恳恳寒窗苦读的人考得还要好了,那这神佛就是不公平,也便不算是让人敬仰的神佛。

      就这么一恍神,庄子口又有一大堆人抬着贡品来还愿,李铁回过神来,不远处的香炉里插着小拇指粗细的高香,满炉都是冒着青烟的香灰,那年轻人却走得近了,隔着木栅栏看着被妥善地围护在中间的神仙树,李铁看着他叹了口气。

      “老丈方才缘何叹气?”

      那年轻人仿佛眨眼间便到了他跟前,李铁惊了一惊,随后笑了笑道:“我看公子这般好人物,似乎也有许多苦处,但老汉以为这棵树却实在一般的紧,若是你求的是个急事,老汉觉得,还是别在此地空耗时,若你求的不是个急事,便不如回去好好筹备,做完全准备。”

      尨丹仰头去看那树,半晌方道:“老丈说这树一般的紧,后生明白,可是在后生心中却有一棵很不一般的树,后生寻她许久,不曾寻见。”

      李铁不忍道:“唉,什么东西都有个走的时候,老汉虽生在乡野,不若公子所见繁华,但身外之物实在难留,强留不好,老汉不知就里,却还是想劝上公子一劝,有些事,当放下时便放下吧。”

      尨丹沉默半晌,李铁忽然道:“公子此行,要找的这个只怕并非只是一棵树吧?”

      尨丹这才细细看李铁,只见他虽黝黑瘦小,足下却隐隐有祥云浮动,想来不日飞升,便是神仙了,不想这凡世如此之乱,还有这样的即将得道飞升的凡人,不由心生敬意,道:“不瞒老丈,后生所寻的那棵树与后生很有些渊源,她现下是否还在后生也不晓得,不过心中执念仍觉得她还会出现。”

      李铁拄着拐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脑中忽然有一道影子一闪而过,道:“老汉不才,家中恰有一棵老汉觉得很不一般的树,若是公子有兴趣,老汉可领公子一观,看是不是公子苦寻的那棵树。”说着又道,“只是是或不是,公子看过,老汉还是希望公子放下,”

      看那年轻人的眼中一抹光亮隐隐闪过,又深深沉寂,李铁不由得道,“看来公子失望已久了。”

      尨丹半晌方道:“是,后生如今,已是……不敢再有所盼望了。”

      李铁摇了摇头,道:“唉,常言说得好,痴心人做痴心事,可世人不知道,成事的也往往成在这一个‘痴’字上。”

      尨丹愣了半晌,点头道是。

      老李铁颤颤巍巍一笑道:“我那里还有些陈年的老酒,家中陈谷酿的,虽然粗砺,但入口尚可,公子可一并尝尝。”

      又好些年后,老李铁已老的不大能动弹,却还记得当初那位面貌苍白的俊朗公子,那一双眼睛如装着满天星辰,闪闪发光,那里承载着太多的情绪,竟令人分不出是喜是悲,直到又几年后李铁到阎王殿报道,阎王说他有累世功德,安排他在阎王殿里做个小神仙的时候,他在阎王殿里与神仙们闲聊,才知道,原来那位公子竟是神界很有名气的尨丹,那时候,尨丹与帝休的故事,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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