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夫记》西边鱼

8、忆往昔唯有嗟乎

　　石家祖上靠贩卖茶叶发家，那时茶叶是个稀罕物，颇具商业头脑的石家人落户庐阳，寻了附近的几处山丘低岭，专人育种栽培，后渐成规模销往全国，是最早开始对不同的群体售以不同的银两，因其茶味道甘醇、品相极佳，继而得普通百姓、士族、皇族上上下下的喜爱。
　　且在某年成为特供的皇商，身份在江南乃至京城都水涨船高。这年，石家有女方出生，珍之、爱之，家世优渥、底蕴十足，渐长成人。
　　都道红颜薄命、天妒英才不无道理，古往今来，不胜枚举，石家相宜便可算上一个。闭月羞花之貌，得以窥视者无不赏心悦目；随口成诗成文、墨宝让文曲星都自愧不如；当家主事也不在话下，协助石母管家，大大小小的账本子门儿清。
　　她似乎是悠悠历史里一朵翻腾的浪花，可能只有江南石家的温床才能精心培育出这朵娇兰，又或许是江南人自古以来热络活泛、崇尚自由的精神引领，让她冲出女性闺阁的四角天空。她自知又或无心为之，都为闺阁内眷树立了标杆。
　　年轻的王哥哥绝对一五好青年，公子哥儿中的一股清流，不嫖不赌、好学上进、一表人才。只是后来为甚会改变如此之大，只能说人性的隐藏属性随时可被激发，因为某件事，是爱情、是事业、亦或者是亲情都可成为触发因子。
　　为人低调、处事分寸的王进知就默默地得了石家姑娘的青睐。王家虽不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但主要经营货物运输，水路和旱道多年下来都组建了不少渠道网络、打通了各地人脉关系，也因此在江南占据了一席之地，所以两家倒也还匹配。
　　只是后来，一次王父在外跑船时，不幸被贼子所杀，官府逮住了替罪羊，案件也不了了之。眼见一艘家族的大船失去了航海的舵手和指南，早已懂得人情世故的王哥哥迅速习惯了身份的转换，眼见得官府拙劣的表演却不能作为，他只能在心里暗暗起誓：找到真凶，为父报仇！
　　幸而王家人上下一条心，没那族内长辈借势夺权，也没平日往来商家大户落井下石，交好往来的朋友也没有弃之而去，更是幸而得到诸多长辈的扶持。而这幅幅大难之后的安乐祥和之景自是少不得石家的助力。
　　善良的姑娘不忍见心上人丧父之痛的同时还要面临失去家族支撑，王哥哥也做了此时此刻最好的选择：上门提亲。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甚至还要好于王父在世时。
　　越是平静得出奇、越是爆发得惨烈。石相宜带着满怀的爱意踏入夫君的家宅，王哥哥也给予了更多的爱恋，孤军奋战的他似是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可以放松释怀的地方。相宜不仅是他的妻，更是他在外奔波回家的意义！
　　很快相宜便孕育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将一腔爱意酝酿的越来越浓。时间不停歇的走着，淡化着所有人的记忆，唯独王进知。
　　面对日渐长大的幼弟和幼妹，越发沉稳的王进知更多地扮演了父亲的角色，督促学业，提早锻炼他们接手家族事业，似乎在怕些什么。
　　这样的日子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对王进知来说都无二样，唯一改变的是日渐丰满的羽翼，唯一不变的是为父报仇的信念。
　　很多个寂静无声的夜晚，王进知看向熟睡妻儿的面庞，想将一切抛之脑后，他知道自己远没有相宜爱他的多，他也想好好地像正常人一样，她是珍宝，呵之，爱之。
　　再一次世界坍塌是得知石家是那一次事故的主谋，世家大户，爪牙不干净是必然的。石父的解释是：碰上你们王家的船是意外，手下人识人不清，误杀之。
　　好一个误杀！王进知满腔的恨意不知如何发泄，那为何还将女儿许配给我，难道不是将她推入火坑吗？
　　进知，冤冤相报何时了，今将我这一命抵给你，相宜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纸包不住火，相宜很快就从夫君日渐疏离的表达中，嗅得不寻常。真相让这个曾经岁月静好的女子流泪了，世道轮回，到底是谁上辈子欠了谁！
　　慈爱的老父老母、倾心的夫君、日渐长大的孩儿，她割舍不下，却又不得不放弃。她知道无数个日日夜夜折磨着夫君的就是这个事实，她不愿做夫君的枷锁，她相信时间可以磨灭一切，但她等不及了，也没有机会了。
　　手书一封：父母我命，敬之重之；情浅情深，仍盼来世，执子之手。那时盛夏满园，生机无限，可这情意满满的双眸中却再无生意。
　　王进知领着儿子王程元走出院落，和门的那一瞬间，满园生机也萧索了，觉得此生之命也就这样了，罢了罢了，相宜，我随你去可好。
　　石父、石母闻之昏厥，白发人送黑发人。再一次的对峙，态度罕见地强硬，王程元必须随我们走！
　　他是王家的儿子。
　　他也是我女儿唯一的孩子。不要再有瓜葛了，不要再有一丝瓜葛了……
　　时间是长久的，一天接一天，没有尽头，直到它们丧失了自己的名字，唯一有意义的是昨天和今天。
　　好像两手空空，没有了泪、没有了痛、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压抑着、喘息着、爆发着，白日里依然是行事严谨的当家人，入夜时分，唯酒可伴。
　　周一发因一直奔波在外沟通买卖，待回家后，才晓得石王两家的事情，不免唏嘘，当夜提了酒找进知去了。
　　酒壮熊人胆、酒后吐真言，或是太过压抑，又或是太过思念，酒入了谦谦君子的愁肠后，皆化作自己内心的独白，所谓的石相宜染疾病去世、所谓的石父石母携外孙远走、所谓的王家接手生意，所谓的一段才子佳人的话本，都是遮丑的舆论。
　　尚清醒的周一发：你是醉了，莫要胡说了！
　　望向眼泪却在不停地涌出的王进知：好悔、好悔，啊……
　　周一发像是窥得了人性的黑暗角，顿时清醒过来，石家的做法终究欠了解释，可是相宜的命抵的太亏，若是让自家夫人知道了，定要骂死王进知为相宜偿命的。
　　此时，即便周一发知道了所谓的内幕，仍对王进知抱有同情，那么面对日后他性情大变的所作所为便是将这同情喂了狗！
　　“半辈子不见你登门，如今做这番姿态作甚！”周一发指着王进知的鼻子说道。
　　“自是我是技不如人，输了你周家的！”边说边解下荆条。
　　“负荆请罪，你就这个态度！”周一发内心在咆哮，“我得幸亏相宜早早地被你弄死，才不用见得今时你这……”
　　王进知有些恍惚，多少年了，没有人再在耳边提起过这个名字。“你还真是哪痛往哪戳……”岁月留下了记忆，带走了曾经的玉树临风、花容月貌，两相比较，让人心叹最是岁月无情！
　　“这些年，你在江南倒腾的还不够么，混的风生水起，在外何人不尊你一声王老爷，又何必伏低做小去惹劳什子大人物！”
　　“你也说了只是在江南，何况还有你周老爷压在我头上呢！”
　　“你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打我周家的主意，这块硬板踢的可舒服！呵……”
　　“你也知道，这些年我一心扑在生意场上，原还想着此生再没别的活头了……”
　　“别给我打苦情牌，都用烂了，我可见你除开生意之外还过活的好好地！你那新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可见能遇上相宜，就将你一生的运气都用光了！”
　　“我自知这次跌了大跟头，周大哥就帮小弟这一次。”王进知不再插科打诨，正经起来，因为那个狗腿子还捎带着些有用的信息，廉王确实得宠。可卖官鬻爵的事一直是自己提供资金操作的，且信件的事情没有着落，隐隐的直觉告诉他，自己要当背锅侠了。
　　周家与京城的关系也很亲密，数月前，覃府家的太太还回来探亲。若能搭上这一条线，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可他哪想到，正是周覃两家在背后将了他一军，又不是过家家，主意说变就变，王进知怎么会如此天真！
　　周一发内心是不忍看到昔日的玩伴落到家破人亡的下场的，可是这件事情，目前已经脱离了他能掌控的范围，自己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帮助了。
　　一阵沉默无言。
　　“不是走投无路，你也不会等登我的门，可这次，大哥表示无能无力，京城的水太混，你也陷得太深……”
　　经过风浪的王进知没有再说话，他知道，确实如周一发所言，自己这一生的运气都用在遇到石相宜身上了。这不又是南柯一梦么，罢了罢了……
　　这一瞬间的绝望让周一发看到了年轻时王进知的影子，似是返璞归真一般，可走出去的背影却显得萧索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