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渡》吴虚

16、十五 上

　　他静静地看着余阾熟睡的样子。
　　双唇紧抿，眼球把薄薄的眼皮撑起细微的圆弧，鬓角的头发削得干净，碎发盖住耳朵尖。
　　指腹轻触余阾的发丝，他想永远留住这种柔软的触感。
　　上一秒余阾还枕着他的腿，下一秒余阾的头部从他身体的穿过，撞在柔软的地毯上。熟睡着的余阾感觉些许不适，转身找了舒服的姿势，没有醒来。
　　他看着自己呈现透明状态的身躯，这十几天来的觉悟发挥作用
　　这个时刻，终于到了。

　　他和余阾对他们的未来做过很多构想。
　　比如一起去北方上大学。他们在这个沿海小城镇呆了十几年，想去看看北方的雪。
　　余阾当时问他北方会不会很冷，陈安康还记得自己很肉麻地回答了：有你就不冷。
　　但他不太记得余阾的答复了，不过他猜测，余阾应该会红着脸点头。他说的话，余阾从来都不反对。
　　真是可爱啊，我的阾阾。
　　再比如退休之后就回到阾水镇，每天一起下下棋，喝茶谈天说地，快活似神仙。
　　但是，这所有的假设都不能实现了。他没想到自己真不能活过十八岁，就如那个算命老头所说。
　　即使这样，他还是不信这是命运。那个老头不过胡说八道骗点钱，他的所有人生轨迹，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
　　虽然陈安康还是死了，还是溺水死亡。
　　每年的游泳安全讲座都白听了。
　　人们都说死前那一刻是生前记忆的回放，但他在那瞬间，想到的只有：今天是他和余阾的生日，家人都在等他回家，要给余阾的礼物还没送出去。
　　也许就是这些执念，他没有随着死亡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以另一种形态继续去完成自己最后的愿望。
　　他看着爸妈对着自己的遗体崩溃，看着一向要强的姐姐在众人面前失声痛哭，看着得知自己死讯的余阾病倒，高烧不退在医院昏迷以至无法参加自己的葬礼。
　　人活着渺小如沧海一粟，在家人朋友眼里却无可取代。
　　缺少了陈安康的世界会怎么样呢？

　　他的家庭在举办完他的葬礼后，无法摆脱他离世的悲痛，忍受不了缺少他身影的房子，全家搬离阾水镇。
　　余阾还在医院里躺着，一直没有醒来。
　　他以为死后无法触碰任何物体，却有两个例外：一是余阾，二是他戴了十七年的长命锁。
　　长命锁是他生前没送出去的礼物，他把这两个例外看作是完成遗愿的机会。
　　亲手把长命锁戴在余阾脖子上后，他还是没有消失。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长久停留在这不属于他的世界，目前看来还没找到离开的契机。
　　于是他回到了阾水中学，去寻找他未完成的使命。
　　班主任接到他家的电话后，在走廊里站了很久。
　　她在犹豫是否要把陈安康溺水死亡的消息告诉班里的同学。他们有权知道真相，可是现在正处在中学最重要的高三时期，这件事对他们打击太大，她怕会严重影响他们的情绪。
　　如果因此对这些孩子的未来造成影响，她完全无法承担这个后果。
　　最终，她抹了一把眼泪，还是决定告知真相。
　　目睹一切的陈安康，无比希望班主任隐瞒这件事，不去打破班里的宁静。
　　仅仅是一个念头，他却发现班主任表情停顿了几秒，刚才的悲痛神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她像是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站在走廊里，向周围望了一圈后回到了办公室。
　　陈安康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后来班主任没有提起他的事，证明了他的想法。
　　他拥有了删除记忆的能力。
　　另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诞生了。

　　他死后，有问过自己后悔去海边吗？后悔远离朋友导致后来孤立无援吗？
　　最开始的时候，他得出了否定答案。
　　人要是怕这怕那，活着也没意思。
　　他知道风险 ，但年轻冲动什么事都敢做。他已经到了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年纪。
　　可是后来家人的反应戳穿了他自作坚强的伪装。所有的哭声皆化作利刃，每一刀都扎在他心上。
　　他后悔了。
　　他太幼稚了，他根本承受不起这种后果。
　　生命是属于自己的，可情感如血管般深深埋植于皮肤下，又延伸至他人身上，牵绊着息息相关的人。
　　而今他成为了最爱他的人们身上不可治愈的伤疤。

　　余阾不愿醒来，他拒绝接受事实。他把自己困在过去。
　　陈安康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余阾忘了自己。
　　他和余阾相处的时间占据生命的大部分，单纯删除他们之间的相处片段，余阾不可能察觉不到。
　　要瞒过余阾，必需填补记忆的空缺。可凭空生成新的记忆，他做不到，因此他把自己的记忆替换给了余阾。
　　所有相处片段，变成了第三人称视角的余阾自己。
　　余阾醒来了。他的爷爷奶奶怕他再受打击，从不主动提起陈安康，余阾暂时没有发现异常。
　　但是，替换记忆并非没有后遗症，余阾也一并接受了他的情绪，他开始做噩梦，失眠。
　　而他也感受到余阾过去的心情——父母常年不在身边的不安全感；自我不认可产生的怀疑；对大部分事物的厌倦。
　　幸福家庭长大的陈安康，一直以为他能对余阾的经历感同身受，才发现错得多么离谱。
　　这是余阾内心不曾向他开放的黑暗角落。

　　余阾回阾水中学上课，他还是放不下心，偷偷跟在他身边。
　　好几次，余阾似乎敏感察觉了他的跟随，转身寻找，一无所获，越来越焦虑。
　　每一次余阾转身，他都会隐藏起来，明知自己只是个孤魂野鬼，除了自己谁也感受不到的存在。
　　可是他能触碰到余阾，也许他会是个例外。他又害怕又期待着这种可能。
　　如果余阾能看得到他呢？
　　他不敢想，可惜这种假设不断冲击着他的大脑，像岩石间长出的绿芽，脆弱不堪却又充满生机。
　　他找到了试探的机会。在食堂里，他假装端着饭坐到余阾对面。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在那天控制住自己的喜悦和激动。
　　余阾真的能看见自己。是不是意味着，那些还没实现的约定，那些想对他说的话，还有机会？
　　可是那又怎样呢，余阾已经不记得他了。
　　喜悦的火花瞬间被浇灭，在替换余阾记忆的那一刻，他已近下定决心消失在余阾的生命里。
　　可是真的能再也不见他吗？真的能忍受余阾的记忆里再没有陈安康这个人吗？
　　到最后，他也只是个不成熟的胆小鬼。
　　可是没有遗憾了，他可以和余阾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