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渡》吴虚

15、十四 （5）

　　陈安康以为余阾忘掉自己便可以重新开始，却错得一塌糊涂。
　　就如两根紧紧缠绕的线，费劲解开是没有意义的。在这端被束缚着，另一端依旧可以向前伸展。
　　即使其中一根线断掉，也可以成为另一根线某段位置的装饰，没必成为对方的死结。
　　他们皆为彼此装点了人生，应该是锦上添花的缎带，而非孤立无援的封闭礼盒。

　　“你是我的阾阾。”陈安康这样回答。
　　就如多年前的夏天，撸着猫的陈安康难得认真地解释：“你也是自由的，你也不属于我，但你是我的阾阾。”
　　余阾知道答案了。
　　他妄图独自承受一切，将彼此命运之间的绳索斩断于此。
　　可一切从阾水镇开始，却注定无法终结于阾水镇。
　　余阾说：“我都想起来了。”
　　本该在七月初八离去这个世界的陈安康，此刻却还能和他紧密相拥。
　　余阾并不在乎陈安康还能出现的原因，他只关心他还能存在多久。
　　可如果陈安康能以这种形态长存，也无需篡改的他的记忆。
　　“你要走了吗？”余阾问，他甚至不敢用上“消失”这个词，怕触碰不可眼见的世间法则。哪怕他知道再慎小事微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对于自己已经死亡并且时日无多的事实，陈安康倒是很平静：“我有预感，差不多了。”
　　他语气平平，想必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一时又是沉默。
　　陈安康出声打破僵局：“回去吧，你的家人还在等你。”
　　“你呢？”余阾松开紧紧抱着他的手，正面对着他，一瞬也不想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距离很近，陈安康稍微歪头，顺势亲了他一口。
　　余阾没预料到他的反应，愣了一下。柔软冰凉的嘴唇贴着下脸皮，似乎缓解了蹭掉眼泪时摩擦过度带来的刺痛。
　　陈安康拉着余阾的手，往教室外走去，理所当然地答道：“自然是一起走。”
　　余阾懵了，脑袋一时没转过来，就跟着他往外走。
　　“就这样？你哪里都可以去？没有什么限制吗？”
　　“只要是我之前去过的地方就可以，限制是有的，我试过几次，范围应该是阾水镇。”然后他又解释说，“也飞不起来，太可惜了！”
　　余阾此刻是真的无话可说。
　　这是重点吗？这个水鬼为什么心态这么好？

　　处暑已过，炎热依旧停留在阾水镇。
　　唯有校园里青草地上坠落的金凤花瓣，方能证明这个夏季即将走到尽头。
　　少了嬉闹的学生，屹立已久的阾水中学终于呈现出破败的荒凉。
　　余阾和陈安康从苍绿的金凤树下走过，脚下是暗红的干枯的金凤花，被他人踩踏残损，血迹般黏在地上。
　　风吹过，抖落了些许并不牢固的叶片。
　　它们翻飞着，风一停便直直地掉落，穿过陈安康的身体。
　　余阾看着自己与他十指交扣的手，然后一寸寸上移，停留在那张万分熟悉的脸。
　　如果没有那毫无阻挡穿透身躯的落叶，这个人和从前并无差别。
　　“你没有实体吗？”余阾问。
　　陈安康晃了晃他们牵着的手，脚步不停，笑着说：“有啊。不要怀疑我是你的幻觉。”
　　“你是陈安康吗？”
　　“我是。”
　　“只有我看得到你吗？”
　　“只有你。”
　　余阾不说话了。实际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一切超出他的认知范围。

　　到达余阾家的巷子时，陈安康松开余阾的手。
　　“我在你房间里等你。”他说完自顾自朝前走去，几步后便在原地消失不见。
　　消失的方向正对着余阾家的房子，一抬眼自己的父母都站在家门。
　　张情发现余阾不在房间后焦虑不安，余丰年劝了很久她才没有去盲目地四处寻找，但固执地站在门口等着，余丰年只好陪着。
　　听到脚步声的张晴抬头，看到他后松了一口气。
　　余阾向他们走去，然后伸手抱住张情。
　　她瞬间便红了眼眶。这些年工作繁忙，与余阾的交流越来越少，有时连关心的话都说不出口。孩子已经很久没这么亲近她了。
　　作为母亲她是如此失职，甚至不能为孩子分担痛苦，成为他的依靠。
　　离开阾水镇的时候她以为不过几年，可转眼间余阾就长大了。
　　她抬手回抱余阾，希望往后的日子，能补偿他所缺失的陪伴。
　　但愿一切不会太晚。
　　余丰年看着他们母子二人心酸无比，也搂着他们。
　　一家三口在昏昏日色中亲密相拥。

　　走进房间的时候，陈安康盘腿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床。
　　余阾没有理他，动手收拾自己的行李。
　　看到篮球服时，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把它叠起来，也放到行李箱里。
　　“这是想送你的生日礼物，但你已经不需要了。”余阾没有转头看陈安康。
　　他看着余阾忙碌着，帮不了忙，只能坐着不给他添乱。
　　“我需要的，但我先寄存在你那里。我的礼物你收到了吗？”
　　“嗯。”余阾点头。
　　行李收拾了两个多小时，确定没有遗漏的物件，余阾才坐下休息。
　　他紧靠着陈安康坐着，肩膀贴着肩膀。
　　“我明天就走了。”
　　“我知道。”陈安康圈着余阾的手腕，“给你降温。”
　　陈安康体温极低，他收拾完行李全身都在发热，干脆躺下，枕着他的腿。
　　“舒服。”余阾笑着说。
　　陈安康如释重负，终于看到余阾笑了。
　　从他出事后，余阾时刻处在绝望中，即使替换了他的记忆，也依旧没能使他恢复活力。
　　这是一个好兆头，余阾终于不必困在这里。
　　现实无法改变，可未来还有很长。
　　而他是没有未来的魂灵，他的任务快要完成了。
　　只剩这些想对他说的话。

　　“要自信一点，你很好的。”
　　“以后你会有新的朋友，会有其他喜欢你的人，我很开心，虽然我有点嫉妒。”
　　“学不会游泳也没关系，但想去学一定要注意安全。”
　　“有喜欢的事勇敢去尝试。”
　　……
　　“最重要的，你要开开心心。”
　　“我永远爱你。”
　　“还有，”他明亮的眼睛里尽是不舍与眷恋，“你能对我再笑一次吗？”
　　“好。”余阾笑着，眼泪没入发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余阾忍着倦意认真听着陈安康说的每一句话，最终还是抵抗不了困倦，进入睡梦中。
　　指针慢慢走向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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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挺甜的，真的！